第二十三集 烈火焚情
第九章 詠絮俠舞
雖然四周圍滿大秦軍隊，雖然料到他們不敢造次，但是每天被這樣過份熱情的目光洗禮，還要帶著笑容同兩位大楚官員說說笑笑，對於人類精神來說，可真不是一般的考驗，就算是許漠天，也常會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猛擦一把大冷天冒出來的汗水，暗中哀嘆自家皇上分配下來的好差事。
相比主將靈活的交際手腕，對士兵就不可能要求太高，所以隨行一干飛雪關軍士，幾乎人人都對許漠天怒目而視，個個做出恨不得吃人肉、喝人血的表情。
這催促聲，並無一絲煩躁不耐，詠絮卻莫名全身一寒：「皇上說，他想見楚王，不過是有一件私事想問問他，並沒有想過，會惹出這麼大的事端，更沒有料到，讓秦國白白得利。我們已損失不少人手，令人悔之莫及。如今秦楚相爭，局面更加險惡，蘇姑娘獨立支撐，十分危險，此事還是作罷為好。」
蘇俠舞冷靜地接受命令，冷靜地謀划，冷靜地把逸園中所有的笑語歡聲拋在腦後，冷靜地把秦白衣等最傑出的人才，當做死士推出去犧牲。
大船中的再次交鋒，她出手無情，他暗藏毒針，到最後，他語出至誠，勸她保重自身，她一笑而去，卻又留下暫時解藥。只是雙方都心知肚明，看似彼此顧念舊情，互放一馬的舉動，不過都是無可奈何之下，彼此下台階的方法。便是那柔情、那寬容，也不過是攻心之策，彼此留一個虛偽舊情的假象罷了。
以詠絮容顏現身的蘇俠舞微微一驚：「皇上有密令？」
輕輕的笑聲響起，與詠絮一般無二的聲調，對面的女子慢慢放下手中掌著的燈火，輕盈的姿勢，柔若流水，就連最細微的動作、最簡單的表情變化，竟也與詠絮完全一模一樣。
「私事，好一個私事。他是皇帝，知不知道天家無私事？他沒想到會有大事端？在蕭逸面前擄走楚王，難道竟會沒有事端？」蘇俠舞的激烈憤怒超乎任何人，包括她自己的預料。
再艱苦、再孤獨、再無助，她也不曾放棄，總是用從容自若，輕淡隨意的態度強壓下一身的內傷外傷，卻被詠絮傳的一句話，激得她心緒浮動，真氣激蕩，強行壓下的傷勢，一起猛然爆發起來。這一生自視甚高，目下無塵，卻也在倏然間驚覺，原來殫精竭慮，勞心勞力，幾番生死赴險，犧牲了那麼多，竟也不過是那個無能又無智的上位者，某次心血來潮的消遣。
詠絮想要努力勸幾句，但生平從不曾見，在最大逆境中，也笑意從
天地猛然一寂，剛才如火如濤的憤怒，如今卻變成森寒的死寂。
多年以來，太后對於兒子的不思長進，無限憂心，所有朝臣對國家的未來，一片茫然。皇帝第一次如此正式的下達這足以引發天下諸國動蕩的命令，所有人都以為其中必有深意。是要脅迫楚國，是要挑撥秦楚，還是要藉機扶起一個傀儡楚帝？由此引發出種種猜測，但誰也不知道，魏王真正的用心是什麼？
在笑聲中，前進的隊伍加快了速度，很快就可以看到前方如雲傘蓋，接天儀仗，隔得老遠，迎賓的禮樂聲，已遙遙傳至。
她令他淪落至此，她也為他受盡苦難。她使他倍受折磨，她也因他傷痕遍體。
自濟州擄人以來，受過無數挫折失意，秦白衣一干人等盡死，自己與董嫣然互拼重傷，容若衛國逃脫，莫名天等人盡被董嫣然和楚韻如所殺。她只得孤身一人，帶傷奔波，卻還堅持不退，于困境中出奇招，利用秦人把容若逼到絕境。連番爭戰，幾許奔波，她傷上加傷，猶自強行追蹤許漠天一行人，易容改妝，船間一擊，與容若幾番鬥智，幾番受挫。
就快要，見到他了嗎！
詠絮低低驚叫一聲：「其他人……」
為了他一句話，我與容若已經結下了永不可能化解的怨仇。為了他一句話，我……
她努力想看清蘇俠舞的表情，可是黑暗中卻一無所獲，只聽得清清冷冷的笑聲在黑暗中響起，令她無由地全身發寒，手腳冰涼。
詠絮躲避不及，也不敢躲避，只得低低驚呼一聲，閉目顫抖。
她一點也不曾掩飾語氣中的森冷殺氣，詠絮只覺驚心動魄：「蘇……蘇姑娘……那……那畢竟……是皇上。」
詠絮微微低了頭：「詠絮不敢無故煩擾姑娘，只是皇上有密令傳下，蘇姑娘不來相見，我又不能主動尋找，所以確實頗為憂急。」
太過期待皇帝的振作，太過期待做為一個國家的主人，做為無數臣民的守護者，那個人能夠真正覺醒，於是，對於他的第一道命令，沒有人忍心拒絕，沒有人敢於拒絕。無論對錯，魏國，都需要一個新的開始。
初遇容若的時候，是楚京醉月樓上，冷眼看他馬車招招搖搖，呼喝說笑而去。
最精銳的秦軍，團團圍繞，小心地保護著由三百人組成的大楚使臣團。而高踞馬上，負責指揮軍隊，
「不管是公開見，還是私下見，我們的國書，想必會讓秦王大吃一驚的。」
詠絮先是一震，但即刻微笑，欠身施禮：「蘇姑娘終於來見我了。自容若入京，我就一直在等著，幾乎以為姑娘不來了。」
一片黑暗中，詠絮看不到蘇俠舞微微一晃的身影，看不到蘇俠舞忽然捂胸的動作，看不到蘇俠舞輕輕伸手，無聲無息地拭去唇角忽然溢出的鮮紅，看不到蘇俠舞忽然黯淡的眼眸，讓最後一句話，轉作無聲，消逝于夜風中。
「為了他的一句話，我們在楚國的暗棋幾乎喪失殆盡，為了他的一句話，為國家多年忍辱負重，潛伏待機的高手，死傷無數。為了他的一句話，我……」
眼見京城快到，自己的責任就快卸下來了，許漠天只覺心頭一派輕鬆，真恨不得快馬加鞭，趕回城去才好。
詠絮不知不覺後退數步，腳下絆到房沿，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可是，蘇俠舞驚濤般的憤怒，卻忽的一窘，一句話如被刀鋒斬斷一般，停下來。
她語氣中，對魏王可謂毫無敬意，詠絮心頭一跳，聲音更加低柔：「皇上說，皇上說……」
那之後逸園的相處，短暫得屈指可數，還記得他調子新奇有趣的歌謠，內容起伏跌宕的故事、花樣百出的古怪想法。
她藉著淡淡月色，快步回了自己的房間，正要叫醒外間睡的丫環，服侍她洗浴卸妝，卻見光華一閃，瞬時房中一亮，盈盈燭火前，站著一位美貌佳人，赫然正是詠絮自己。
她素來公私分明，雖在自己的許可權範圍內，盡量善待容若，但卻從沒有想過要放棄應負的責任。極盡一切手段，哪怕把容若逼到極處，哪怕讓那個生性善良的傻瓜眼看著無數人的鮮血因他而流淌以致心痛如絞，她依舊盡其所能地想要完成這一任務。
在魏國，主掌舉國大權的始終是太后，多年來，無所作為的皇帝，成為所有魏國百官心中最大的隱憂。
許漠天微微一笑：「使者代表的是國家和君王，大楚與大秦眼見將結秦楚之好，從此便是兄弟之邦，大秦國相代秦君迎候代表楚君的使臣，也是我大秦的一片誠意所在。」
宋遠書做為正使，卻似乎心情並不愉快，也一點不想強裝愉快，一路行來，對於許漠天的殷勤問候，從來只是淡淡點頭應付。
謝家壽宴，聽他那一夢白蟻的故事，竟覺浮思悠悠，心緒搖搖，恍覺，原來人生，竟可以這般思索，
陳逸飛與宋遠書不覺又互望一眼，淡淡的眼神交遞中，已交換了只有他們才聽得懂的話。
「今晚就是天塌下來，他們也醒不過來。」那聲音幽冷森寒，竟似隨時會把和美人間化做修羅地獄一般。
詠絮是女子，家中只得一個年長的老僕、一個應門的小廝、兩個丫環、一個廚娘，以及一個洒掃僕婦，便連小轎，也是以女子身分行走不便而雇來的，並非家中常置之物。
恩斷義絕，仇深似海。
就算明知眼前的女子，是個何等厲害的人物，但每一次面對她，詠絮始終會對這神奇的化身之力，生出無限感嘆。
女子淡淡道：「你雖是我的身外化身之一，不過，我只聽命于太后，你卻被安排直接對皇上效命，過多的接觸，還是能省則省吧？」
濟州變亂的前一夜，容若終於揭穿了她，為的，竟只是不想讓她也涉入這一場變亂、這番劫難。這樣的天真，這樣的愚蠢，她笑之諷之，卻在脫身而去之後，按兵不動，絲毫也沒有乘亂取利之意，然後，魏王的詔令傳到了。
她是做為蘇俠舞的替身被選出來的，為了在必要時，讓蘇俠舞可以輕易化身為她而毫無破綻，她們曾一起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這麼多年以來，也見過蘇俠舞許多次，從不曾見這智深若海，萬般驚變皆做等閑的可怕女子，動怒失態至此。
在他身後，兩個隨侍而行，年少而俊美的書僮也在同一時間彼此互望一眼，少年的眸中，有著異樣的熱切和激動，以及某種深刻的感情。
勁風所過之處，火滅燭倒，堅實的桌子，無聲無息，被剖作兩半，強大的勁氣在觸及詠絮時微微一偏，擦著她的臉拂出，直直撞到房門上，把整個房門，撞得飛起老遠，重重跌落，灰塵四起。
陪他們一起歡笑，為他們日撫瑤琴夜歌舞，這其間有幾分做戲、幾分真情，她懶得分辨。
就連太后出言詢問，皇帝也顧左右而言他，只說自有用意，卻死也不肯說出真正的打算。
兩日後，京郊三十里處，大隊人馬，旗杖鮮明，在官道上徐徐而行。
又行得數里，前方已有兵馬來報，相爺代天子于京郊十里處，設宴郊迎，為楚使洗塵。
她看著容若在知道侍月投河，韻如斷腸之後，眼神黯淡下去，然後即刻強做歡笑地繼續說笑，她也便不加點破地談笑周旋。他們都當做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卻又清楚地知道，曾經在逸園說笑無忌，縱然彼此防範，卻依舊一同歡笑的歲月，再也不會回來了。
蘇俠舞在魏
詠絮卻是心間一凜：「蘇姑娘，皇上已經傳令……」
詠絮微微顫抖，低頭不敢說話。
只是，用堆山填海的死亡和鮮血所劃下的鴻溝，從此將再也不能逾越，再也無法彌合。
京城官員滿地走，六品官的府邸實在談不上有多麼宏大壯觀。詠絮身為女官，更不喜招搖，一所四進的宅院，依河而建，臨水而居，門前翠竹圍繞，于鬧市之中，倒也有一番清雅意趣。
誰能看得出，這是一對彼此交鋒數十次，恨不得把對方生吞活剝的死對頭。
太后不願打擊兒子做為國家的主人，第一次發布命令的熱情與期待，更不欲影響皇帝第一次認真行使職權的威信和地位，而幾乎每一個為魏國憂心的人，也不能拒絕這樣的命令。
再會於畫舫之上，那笑鬧人生的男子，已是傷心沉醉。那一聲不平之嘆：「她是個人啊！」那夢魂中，悵然地呼喚：「韻如」縱冷心如她，也在不經意間，悄悄柔了一縷心緒。
「皇上說……」詠絮莫名地有些囁嚅起來：「皇上說，把楚王帶回魏國的事就此作罷。蘇姑娘受傷頗重，還是先回國休息得好。」
飛雪關中，她親手燒毀糧倉，斷絕了飛雪關將士最大的支持，致使連場血戰，無數楚軍將士血染疆場。那人顫抖卻固執地立在高高的城牆上，暈血而懼高的少年，在血泊中的最高處，堅持著守護他那依舊天真的執著。
蘇俠舞冷笑：「那又如何？只怕他自己都還不記得，他是我大魏國的皇帝。」
詠絮一怔方道：「是。不過，秦宮高手遍布，防衛森嚴，我雖時常入宮，但除了規定的路線，輕易也不能亂走一步，實在沒有任何可以把人擄出來的機會。」
再見容若，于月影湖中，她費盡心思，舞出絕世花舞，巧作撥弄，鬧出傾情誤會，為的，只是想要他驚艷，想要他妒忌。
「荒唐。」隨著一聲低叱，蘇俠舞一袖拂出。
一切，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蘇俠舞皺眉：「我們投入了這麼多人力、物力、心力，死傷這麼多人，他說作罷便作罷，既知今日，當初又何必下那樣的死命令？」
她低下頭，在黑暗裡，探尋自己指尖拭到的鮮紅。太過黑暗的世界里，那一點血色殷紅，無可尋
燭光早滅，星月黯淡，黑暗中，看不清蘇俠舞的表情，只覺那一片陰沉里，一聲比一聲激烈的話語，恍若發自九幽的吶喊，要衝破天地，毀滅人間一般。
「你放心，我不會令你為難，我只是去見見他而已，並無違背皇上旨意的意思。既然皇上關心體貼，讓我放下一切，回國養傷，我自是要回去的。」蘇俠舞的唇角微微上揚起一個幾不可察的弧度：「我也該回去，問問皇上，有多重大的一個私人問題，值得我大魏在楚國的暗棋盡失，精英皆喪，白白便宜給秦國，一個這麼重要的籌碼。」
一般來說，使者來訪，由負責管理外事的鴻瀘府官員出面迎接即可，何至於勞動一國宰相，又是代天子親迎，最少要擺半副鸞駕以表示皇帝的身分，這樣的隆重，實在有些出人意料。
像她這樣的女子，從來都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宋遠書也是一怔，這才道：「太過隆重了，我如何敢當？」
此刻夜色既深，她也不驚動下人，逕自下轎入門。家中下人，也素來習慣自家主子參加權貴宴席，夜深方歸的事，院子角落，留了個虛掩的小門，由她進出方便。
她低頭，在無人可以看到的黑暗處，冷冷地微笑。
陳逸飛聽得眼神微微一跳。
飄搖的燭光里，現世的真情境，倒仿似一場迷離的夢境，兩個絕美女子相顧而立，一樣的容顏、一樣的衣飾、一樣的眼波、一樣的長發，就連站立的姿勢、不自覺流露的風姿，都一模一樣，恍若鏡中倒影。
蘇俠舞淡淡問：「說什麼？」
宋遠書幾不可為人所察地冷冷一笑。
「後天，我代你入宮。」蘇俠舞語氣輕鬆平淡，仿似閑話家常一般。
好一番了不起的誠意，好一個秦楚之好。陳逸飛與宋遠書相視一眼，一齊笑著應聲說是，許漠天也在旁邊陪著笑。三人的表情都十分愉快，只是看似如此歡快的笑意，卻一絲也沒到達眼底。
她還記得自己冷靜地看完密令，從容地召集屬下，周密而細緻地謀划，沒有絲毫猶豫，絕無半點遲疑。
「你是不是每隔兩日就要入宮，為容若獻舞？」
倒是做為副使，以及隨護武官的陳逸飛和許漠天有說有笑，交談甚為愉快。這一路相伴而來，許漠天為他們指點山水，講解大秦風土人情，陳逸飛報以看似無比真誠的道謝，閑時也講些楚國逸事，二人看來倒似十分投緣一般。
「秦人的表面功夫做得倒真是十足，就不知道，他們會在第一時間，舉行朝會，讓我們呈上國書，還是由秦王先私下接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