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集 劍膽柔腸
第二章 奇毒奇情
「有，不過最對症的解藥，需要各種稀奇的藥引，用三年煉製而成。我雖知道藥方，卻沒有足夠的時間來煉製。而且就算服下解藥，纏綿之毒對人體所造成的傷害也會永遠留下來，使人一生病弱。當然，我也可以臨時配出效果相當的葯來，不過，因為不是最對症的藥物，所以雖能解毒，眼下也沒有用。」性德語氣平靜，彷彿納蘭玉的生死存亡，亦不過等閑小事。
「不行，你的武功雖也是絕頂高明，但內力仍不夠雄渾浩蕩，經不起這麼長時間的損耗，也無法在那麼長時間里，完全控制內氣的每一絲變化，更何況，你現在的身體，遠不如平時顛峰狀態，再加上你有……」性德的眼神在董嫣然腹上微微一滯。
她本來想尋受過她恩義的農以歸為納蘭玉治病，可惜照約定發出訊息后，卻只遇到神農會在京城的弟子前來回報，大當家回總舵招集人手，最少還有十余天，才能返回京城。眼看著納蘭玉肯定撐不住十幾天，她萬般無奈，才拚命硬把衛孤辰給逼來了。
每個人都有他的悲涼苦痛，相比毒病垂死的納蘭玉、明知是陷阱也毫不猶豫踏進來的衛孤辰，她的傷痛，真的重要嗎？面對這樣的生死一發，危機四伏，需要的不是她的自憐自傷，而是她那把萬死不退的寶劍。
容若低下頭，半晌才道：「如果這一次，使團能救我回去，我發誓，再不讓我自己陷入這樣的境地，再不做那些愚蠢的自尋死路之事。」
不知道是夜風中的寒意讓衛孤辰良心發現，還是他竟看出了這一瞬性德的想法，他信手在身上一扯一拉，整件外衫的扣子全部脫開，轉瞬間便披在了性德只著單衣的身上。
衛孤辰一語不發，抓著他的手臂，直接把他拖進那滿布葯香的房間：「我知道，你的醫道當世只怕已無人可敵，請你救他。」
董嫣然不說話，只是伸手，輕輕撫在肚子上。放心？如何放心？只因那些人不會將此事傳揚嗎？她最隱秘、最不可啟齒之事，已被那麼多人知曉，被那麼多人嘲諷，縱她向來大度，不是世俗女兒，也一樣羞憤欲死。如果不是為了懷中的孩子，也許她真的難以忍辱而生，只是現在……
容若把眼中所見的一切肆意破壞，珍珠跌碎，美玉成粉，桌子、椅子一概對著窗戶和大門砸去。
所以衛孤辰剛剛出現在他的床頭，他就已在第一時間睜開眼，在下一刻，人就被直接從被子里拉了出來，轉眼已穿窗而出，在夜空中飛掠。
董嫣然一直用關切的神色望著他，反是衛孤辰面容冷峻，神色漠然，臉上的肌肉彷彿一絲顫動都沒有，眼神更是不曾在二人身上停駐
直到眼前空空蕩蕩，幾乎無物可砸，自己也筋疲力盡，他這才頹然坐下，憤憤然一拳一拳往地面狠狠地打，轉眼間，指節上已是鮮血迸濺。
那聲音也不見如何激奮，但一字一句，幾乎讓人錯以為是從磨碎的牙縫中擠出來的，令得董嫣然只覺遍體生寒。
性德看看藥方，又將葯缽拿到面前，打開且看且聞，然後才慢慢放下，淡淡道：「納蘭玉正值年少，又練過武藝，雖受棒傷又染風寒，也不傷根本，就是抑鬱成病，也不致垂危，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中毒。」
衛孤辰抬頭，久未得見的狂氣與戾氣在他眉間風起雲湧，狂傲迫人，眼中是厲烈的劍光，臉上是飛揚的鬥志：「這不是在給他下毒，而是在給我下戰書，而我這一生，從不迴避任何戰鬥。」
幸而性德的聲音再次響起：「要救他的方法只有一個，不過，幾乎沒有什麼可能實現。」
性德依舊淡淡道：「所謂病入膏肓，針灸不能及，藥物不能達，毒入膏肓也是一樣。」
董嫣然怔了一怔，這才道：「這藥方前後多有變動，宮中派了好幾撥太醫，各人見解不同，也有太醫會診，一同開方，一同研討的。現在負責煎藥的人身上，應該有最後的藥方，但以前的方子在哪，我卻是不知道的。而以前的藥渣也是尋不著了，葯都是用完就倒的。不過，現下在藥房那，還有人在為他煎藥，應該找得到最後的藥物。」
「但那是虎狼之葯，現在的納蘭玉，根本禁不起這樣的藥物。」
衛孤辰垂下眼，掩住眸中森森殺機：「纏綿可有解藥？」
董嫣然情不自禁後退一步，伸手按在自己的劍上，沒有理由地，她覺得今晚整個相府都有可能會被血洗。
他走到床前坐下，伸手為納蘭玉把脈，以他的醫術造詣，竟是良久無語，容色之間，無悲無喜，過了一會兒，又細看納蘭玉的臉色，慢慢扳開他的嘴看看，又翻開他的眼皮瞧瞧，診視過程中一語不發。
垂下螓首的瞬間，她心中泛起無限疑慮，或許，這世間，最讓人看不透的，其實就是蕭性德。武功成謎，來歷成謎，學識成謎，男女成謎，甚至正邪都成謎，除了對容若的忠心，他身上再沒有任何可以看透之處。然而，無論如何，這個會冷嘲熱諷的蕭性德，總比那永遠冰冷、永遠漠然，就算天下人都死在眼前，只要其中沒有容若，就不會有絲毫動容的蕭性德，讓人覺得更可親近。
他慢慢掙開楚韻如的手，把流血的手掌攤在面前，徐徐握成拳：「如果權勢可以保護我和我身邊的人，那麼，我會
在一連串的勸慰換來不斷踢打喝罵的粗暴對待后，服侍的宮女、太監們，紛紛退避了出來，卻依舊可以聽到屋子裡，無數東西被瘋狂砸爛的聲音。
容若神色慘淡：「我儘力了，我想儘力忘掉你和我受過的苦，可是我做不到，韻如，我……」
有一瞬，董嫣然幾乎錯覺衛孤辰會拔劍出鞘，這樣的揭人瘡疤，戳人痛處，對象又是這個武功高到不可思議的怪物，換了她是斷然不敢的。
這次衛孤辰的回答是乾淨俐落的一個字：「說。」
「是他，是那個據說宮中最厲害的太醫。」董嫣然脫口道。
「蕭公子。」董嫣然輕輕呼喚，眼露懇求之色。
楚韻如屢屢高聲呼喚：「容若……」
楚韻如按住他的手，傷心淚下：「容若，你別這樣……」
「但即使如此，也只是和服下纏綿解藥后的效果一樣，納蘭玉所受的傷害不會改變，從此身體變得虛弱，不但不能再練武功，甚至稍為強烈一點的運動都會使他喘息疲勞。騎不得快馬，走不得長路，經不起風吹，受不得嚴寒酷暑，極容易染病吐血，基本上，也就是個半死人了。付出如此代價，救回一個永遠的病秧子，是否值得？而且，能否救得回，也只是未知之數。」
楚韻如聽他語氣低沉，倍覺傷心，又只得強打精神安慰他：「不是聽說使團已經來了嗎？也許會有轉機。」
性德素來冷淡，被人半夜拖下床在月下飛馳，竟是連一句話也沒多問，要往何處，要幹什麼，仿似這天地間，根本沒有什麼值得他在乎的。
董嫣然聽了這話也只是一笑，並不著惱，只執劍立在床前，那姿態擺明了便是再受衛孤辰的冷言冷語，也不會放棄護法之責了。
楚韻如低喚一聲，撲了過去，按住他的手，再也不讓他這樣傷害自己，眼中淚水隱隱：「容若，你……」
性德眼光一閃：「你知道後果，對嗎？」
董嫣然微微一笑，忽的想起第一次見到衛孤辰，他的孤高絕世，他的無情劍鋒，他種種不近情理之處，然後，她的聲音柔和起來：「他……是個好人，我可不可以……」
「給我滾開，讓寧昭來見我啊！寧昭，你想縮起頭，等到什麼時候？」
「他體內的毒性被慢慢一點點逼出，無處可去，便會自然反流入逼毒者體內，逼毒者武功再好，但因不能稍稍震動納蘭玉的內腑，所以，不但不能抗拒，還要慢慢把毒素吸納入體，以後再想法化去。纏綿自血脈中移經入骨，萬縷千絲，纏綿不去，便如萬蟻噬身，千刀攢刺一般，而逼毒者不但必須承受，還不能有
清脆的耳光聲伴著瘋狂的嘶吼：「給我滾出去，誰也不許進來。」
衛孤辰良久無語，只是臉部的表情，一寸寸麻木，那彷彿根本不曾由血肉構成的面具重又罩在他的臉上。
性德淡淡看他一眼，果然好性情啊，求個人也是這般硬邦邦仿似下命令一般。目光隨意掃過那層層床帳下動也不動的人影，以及地上幾個早已被點倒暈迷的丫環僕役。納蘭玉在他心中，終是如此重要，那他的生死，夠不夠談些有趣的條件呢？
「公子爺，不可對陛下……」
「容若，你怎麼變成這樣了？」震驚、失望、痛楚、悲涼，種種情緒都在這一句簡單的問話中。
然而衛孤辰只是神色略略一緊，然後，慢慢鬆弛，所有的冷漠麻木都漸漸化做黯然悲傷：「請你救他。」
那灼熱的鬥志幾乎化為實質，燒得人身上發疼。
她微笑，展顏，揚眉，眼神中一片光明燦然：「先生無需為我憂心，只要能救回納蘭玉，便已是對我們每一個人，最大的報償。」
他卻恍然不聞。
性德的醫術是否天下第一，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這是一個好機會，或者可以要脅衛孤辰放了性德，或逼迫衛孤辰協助救出容若，但眼前納蘭玉奄奄一息，又如何忍心用他來做交易。
不知為什麼，董嫣然忽覺眼中一陣潮熱，連忙低下頭。
「去向他的下屬交待一些事，應該不會多事地講出真相，他受不了一堆老頭跪在眼前，大喊不可不可。」
房中忽然冷瑟的空氣讓董嫣然不得不提氣相抗，性德卻依舊眼皮也不抬一下：「此毒名纏綿，可算是當今天下一等一的毒藥，而下毒者更有著世上最好的下毒條件相配合，那就是……」
彷彿猜出她的心意，性德看也沒看她一眼，卻淡淡道：「放心，容若是不會喜歡用朋友的生死來要脅人的。」
在確定納蘭玉確實病勢沉重，極度虛弱之後，他只留下一句：「在這等我。」便消失無蹤。
「找一個當世少有的高手，用內力慢慢為他驅除毒性。這和普通的內力驅毒不同，毒性甚至已經侵入到他的骨髓里去了，他現在的身體又過於虛弱，太過強橫的力量只會毀掉他，要以極慢的速度，使真氣如水銀泄地一般，進入他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用極緩慢、極柔和的方式，一點一點地把毒性催逼出來。力度稍強，真氣波動稍大，不但他
「我受夠了，寧昭到底想怎麼樣，給我個準話。」
「寧昭，你出來……」
董嫣然玉容沉靜，慢慢走近過來，微微一笑：「我藝雖微薄，也願效寒微之力。不論你為納蘭玉驅毒多久，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只要我還拿得起劍，就不會容任何人乘人之危。」
「要讓內力以強大氣勁襲出不難，但要在極漫長的時間內，讓內力化成千絲萬縷的細絲，而且要保持強度毫無差異，當世能做到的不超過五個人。而且，最痛苦的，不止是長時間輸出內力，而是必須一直保持無數散亂的真氣不產生任何細微變化，全部注意力必須提到最高，容不得半點分神，就似一根弦，要綳上十幾天，毫不鬆懈半分，稍一不慎，便有可能完全綳斷。」
聽董嫣然徐徐講完納蘭玉的病勢，性德點了點頭：「我想要看前後每一個太醫給他開過的方子，以及他吃過的不同藥劑的藥渣。」
他仿似好整以暇地道：「這也算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一次下毒吧，現在的納蘭玉，每一根骨頭、每一條經脈、每一滴血液、每一寸肌膚，都已充滿毒素，能夠達成這種效果，下毒之人，不但精於毒術，對於醫道也有極上乘的造詣，應該是一位當世數得著的名醫。」
「他會，因為他是個白痴。」性德毫不客氣做出結論：「白痴都看得出要納蘭玉的性命用不著如此麻煩，這毒藥下給納蘭玉，要對付的卻是他。就算他是當世第一高手，經過這一番折騰，又豈止是元氣大傷，功力受損。」
憤怒的咆哮聲，伴著桌翻椅倒、杯碎壺傾，以及一群人的跪拜聲、叩首聲、勸慰聲，雜雜亂亂響在一處。
性德慢慢抬起頭，眼睛望著董嫣然，說的卻是：「這樣拚命板起臉，強行用定力控制不流露一絲一毫的表情，硬生生戴個面具，累不累？」
正自思疑間，性德的聲音已然入耳：「納蘭玉病的這些日子，董姑娘一直暗伏在側，我要知道他發病以來，所有的病勢變化。」
「為什麼？」
董嫣然點點頭：「我的確一直偷偷在旁關注，他最初發病是在……」
依然是簡單的四個字，卻讓人感到無盡的悲涼和乞求。這樣的人物，原來，也會用這樣的語調說話。
凌厲的眼神，如利劍般刺來，讓人幾乎錯以為，這無形的寶劍會化做實質，刺得人遍體鱗傷。
「少給我裝恭敬，你們有誰不知道，我不過就是個囚犯。」
二人一驚抬頭，安樂臉色蒼白，眼中滿是痛苦，怔怔立在門前。
董嫣然一怔：「他去哪？」
董嫣然嘆息一聲，轉頭遙望窗外沉沉暗夜：「他真的會這樣做
性德無所謂地在心中嘆口氣，好吧，雖然我根本不怕冷，但你至少也應該讓我先穿好衣服吧！
衛孤辰沉默了一會，終於道：「我為你的事，特意又叮嚀了眾人，你……你放心……」顯然，他也頗有一些歉意。
直到躍入相府，闖往後園，看著董嫣然從一間房內迎了出來，他這才淡淡問了一聲：「納蘭玉出事了？」
他微微一舉葯缽：「這方子里各味藥材，最大的作用，就是發揮纏綿的藥力，令纏綿入骨入髓，直入膏肓。連續多日服用這種藥物，使毒性完全侵入人體。」
性德是完全不需要睡眠的，即使混跡在世人當中，他必須要分出適當的睡眠時間來裝裝樣子，但整整十二個時辰，他從來都是清醒的。
性德點點頭，董嫣然會意出去，不多時，已帶來一個葯缽和一張藥方。
「你與納蘭玉不過是普通朋友，尚且如此，何況，他們是兄弟。」性德忽的想起容若，不自覺語氣淡漠地說了一句：「天下的白痴都是一樣的。」
想不到，他帶回的，卻是性德。
衛孤辰冷冷抬眸掃她一眼，居然沒有半點感激，只淡淡道：「便是秦王乘此機會，派出他網羅多年的高手，我也不會介意。你道我為他驅毒，便只能任人宰割嗎？」
性德慢慢點頭，很好，你不是要救納蘭玉，你只是好鬥而已。多麼完美，多麼死要面子的理由啊！
「公子，你別這樣……」
她本想求衛孤辰在納蘭玉死前安慰他一番，誰知看似六親不認，鐵石心腸，千求萬求才肯勉強來看一眼的衛孤辰，踏進房門，看到納蘭玉的第一眼，便已變了臉色。
「走開。」
董嫣然輕輕道：「他會回來，他會……」
並沒有等待太久，在二人幾番對答之後，衛孤辰已經再次入房，他甚至沒有多看性德一眼，就直接走到納蘭玉身旁，扶他起身，微微抬手……
衛孤辰徐徐閉上眼，慢慢地說：「既然有人可以用藥力令毒性侵入身體每一分，你也可以把藥性催入人體最深處？」
容若抬起黯淡無光的眼：「我受不了了，韻如，我快在這地方給逼瘋了，永遠的好酒好菜好服侍，永遠的虛偽恭敬順從，他是不是打算把我們就這樣關到老死。」
衛孤辰只是冷冷地看他一眼，然後一語不發，轉身出去了。
原來再冷酷的人，心靈深處，都會有這樣一處柔軟，原來那武功天下無敵的神魔，也不過是個要強任性，嘴硬心軟的普通人。那麼性德那不合情理，落井下石的冷言冷語，僅僅是為了打擊人，還是要揭穿他最後的偽裝，撕破他心靈的壁壘，讓那強抑的悲傷得以宣洩，讓那緊繃的心弦不在最後一刻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