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士》第六卷 議大禮

第三百九十章 嘉靖的狂喜(四)

第六卷 議大禮

第三百九十章 嘉靖的狂喜(四)

張璁心中一松,知道這風高浪急的一關總算闖過去了,想起剛才所吃的苦頭,想起身上的斑斑傷痕,他心中一疼,眼淚也落了下來。
《禮》『長子不得為人後』,聖考止生陛下一人,利天下而為人後,恐子無自絕其父母之義。故在陛下謂入繼祖后,而得不廢其尊親則可;謂為人後,以自絕其親則不可。夫統與嗣不同,非必父死子立也。漢文承惠帝后,則以弟繼;宣帝承昭帝后,則以兄孫繼。若必奪此父子之親,建彼父子之號,然後謂之繼統,則古有稱高伯祖、皇伯考者,皆不得謂之統乎?臣竊謂今日之禮,宜別立聖考廟于京師,使得隆尊親之孝,且使母以子貴,尊與父同,則聖考不失其為父,聖母不失其為母矣。」
皇帝見黃錦的話別人也聽不懂,心中就不樂意了。面色一沉沒,「行了!」
黃錦並不知道自己現在莫名其妙地就被文官們給恨上了,在三大閣老看來,張璁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七品官,又沒有職權,在京城這七品六品官多如狗的地方,張璁根本就不算什麼。
孫淡好象也被黃錦給壓制住了,默默地站在一旁,什麼話也沒說。
早有兩個太監抬著椅子走上前來,扶張璁坐下。
嘉靖也是溫言撫慰了半天,這才讓張璁平靜下來。
他身體一陣發顫,只覺得屁股上的椅子軟軟得毫不著力,身子不住往下滑。頭上鮮血也不停往下滴,和著淚水,滿面縱橫。
張璁什麼時候受過這種恩寵,坐在椅子上,激動得渾身亂顫。畢竟是古人,君臣父子那一套已經深入骨髓。此刻受到皇帝禮遇,張璁連效死的心都有。
「是,臣這就念。」說完話,黃錦清了清嗓子:「……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陛下嗣登大寶,即議追尊聖考以正其號,奉迎聖母以致其養,誠大孝也……」
假令聖考尚存,嗣位今日,恐弟亦無後兄之義。且迎養聖母,以母之親也。稱皇叔母,則當以君臣禮見,恐子無臣母之義。
孫淡在讀書的時候好歹也當過兩天播音員,雖然是校廣播站的主持,可怎麼說也練了一口不帶口音的標準普通話。堪稱字正腔圓,穿透力極強。能夠在一個大禮堂里,不使用擴音器材,讓所有人都能清晰地聽到他的聲音。
其實,張璁這份摺子就是孫淡捉刀寫成的,自己腦子中的資料庫中就現存了一篇幅。他才不耐煩拿著稿子念呢,又有心買弄,提高聲音念道:「廷議執漢定陶、宋濮王故事,謂為人後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夫天下豈有無父母之國哉?
所謂快樂要與人分享,才是雙倍的快樂。
想當年,為了練習播音,孫淡可沒少下功夫。窮人家的孩子,沒有家庭可以依靠,一切都得靠自己的真本事。為了有一技傍身,孫淡曾經拿一張紙豎在自己嘴前練習發音。一篇千字文讀完,紙上也不帶一星半點唾沫。
「臣張璁磕見陛下,驚擾聖駕,萬死!」一進屋,張璁就跪在地上,將他重重地磕了下去。他額頭上滿是鮮血,一磕頭,就在地上留下一道紅得觸目驚心的印記。
小小一個在吏部觀政的新科進士居然敢伏闋上書,實在冒險。換成其他人,肯定會考慮,若這事的後果究竟會怎樣。一旦應對不妥,罷官免職還是輕的,被直接打死在駕前也有可能。
眾人見孫淡如此舉動,都是一愣,連皇帝也不解地看了過來。
此刻的他非常之得意,進了玉熙宮精舍,黃錦就笑眯眯地站在皇帝身邊,用欣賞的目光看一會兒張璁,有用挑釁的目光看一會兒孫淡。
《記》曰:『禮非天降,非地出,人情而已。』漢哀帝、宋英宗固定陶、濮王子,然成帝、仁宗皆預立為嗣,養之宮中,其為人後之義甚明。故師丹、司馬光之論行於彼一時則可。今武宗無嗣,大臣遵祖訓,以陛下倫序當立而迎立之。遺詔直曰『興獻王長子』,未嘗著為人後之義。則陛下之興,實所以承祖宗之統,與預立為嗣養之宮中者較然不同。議者謂孝廟德澤在人,不可無後。
黃錦忙對嘉靖道:「陛下,我看這張璁身上的傷不輕啊,再這麼跪下去,只怕等下就起不來了,也沒辦法回萬歲爺的話。」
張璁這份奏摺認為嘉靖即位是繼承皇統,而非繼承皇嗣,即所謂「繼統不繼嗣」,皇統不一定非得父子相繼不可,而且漢定陶王、宋濮王都是預先立為太子,養在宮中,實際上已經是過繼給漢成帝和宋仁宗,「其為人後之義甚明」。張璁建議嘉靖仍以生父為考,可在北京別立興獻王廟。
孫淡有意讓黃錦出醜,接過摺子只看了一眼,就有遞還給黃錦。
皇帝雖然能聽懂黃錦說什麼,可他如今好不容易聽到自己想聽的聲音,自然是希望越多人知道越好。如今,屋中有十來個太監侍侯者,這些人可聽不懂黃錦究竟在念什麼。
黃錦見張璁將功勞分了一半給自己,心中歡喜:「多謝陛下誇獎,這是臣應該做的。」
嘉靖指了指孫淡:「你來念,朕喜歡你的聲音。」
黃錦愕然地閉上嘴巴。
他雖然渾身是血,看起來非常狼狽,可這一站,卻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
「謝陛下。」張璁站了起來,竭力地挺直腰桿。
若不是有強力人物撐腰,張璁他敢這麼做嗎?
黃錦,也只可能是黃錦,才有能力保護張璁,讓張璁膽敢行此逆天之事。
黃錦一張臉變得通紅,只得不情願地將摺子遞過孫淡。
很快,太醫就過來替張璁包紮完畢。
這一切,都拜孫靜遠所賜,是他早已經計劃好了的。
「陛下啊!」張璁激動得放聲大哭,又跪在地上,不住磕頭。
「這可不像是他孫猴子呀!」黃錦心中嘀咕。
嘉靖又問了張璁幾句話,張璁適時說自己以前在京城寓居的時候同黃錦本就相熟,受黃公公照顧頗多。如今,陛下為皇考一事煩心,他張璁見黃錦成日唉聲嘆氣,心中不忍,這才冒險上書,死罪,死罪。
在為張璁竟然敢於寫這份摺子的同時,也驚訝于孫淡充沛的中氣和標準的官話。這口音,已經不屬於任何一地的方言,標準得讓人毛骨悚然。
今天,黃錦可算是徹底壓了孫淡一頭,心中本應該得意的。可不知道怎麼的,一看到孫淡這副表情,黃錦心中疑惑,卻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嘉靖沒有關門閉戶的喜歡,門窗都大開著。孫淡的聲音洪亮地從屋中傳了出去,在玉熙宮中擴散開去,幾乎在同時,上百內侍都清晰地聽到了這分奏摺,也明白這個摺子中所代表的意思。
屋中的皇帝和太監們也是非常吃驚,這個孫淡只看了一眼張璁的摺子就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果然是今科的狀元公,這分本事還真不多見。
說起智謀與才華,張璁不如孫淡多也!
他悚然動容,猛地站起來,眼中有眼淚落下。他一步走到張璁面前,扶住他的手,道:「有張卿的奏摺,吾父子獲全也!」
他本就沒什麼文化,張璁這篇文章寫得本就極好,其中也用了不少典故。黃錦是一概不知,他雖然生在深宮,可卻長在安陸,有極重的湖北口音。這一念起來,雖然也通順,可鄉音實在太濃,聽得人心中不暢。張璁這好好一篇聲情並茂的文章在他口中讀出來,卻變得有些不是味道。
嘉靖看得心中一陣歡喜,心道,此人的風度氣質倒是不錯,已與孫淡楊慎比肩了。只可惜孫淡和楊慎實在傲氣,有的時候未免不為朕喜歡。倒是這個張璁行事甚為從容,也知道畏懼天威,是個可用之人。
嘉靖著才明白過來,高興地看著黃錦,用親熱的語氣道:「黃伴,你很不錯。」
嘉靖心機深沉,他心中雖然激蕩,卻也不多說,只點點頭。
嘉靖心中的狂喜難以遏制,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大笑一場。只是,作為一個皇帝,他也不可能有私人空間。見張璁渾身是血,他忙大叫:「來人啦,傳太醫過來,給張卿療傷。對了,給他一身新官服。」
嘉靖朝黃錦看了一眼,平靜下心緒,說:「黃錦,把張璁那份摺子念一念。張璁干冒大險來上書,肯定要什麼要緊事情。」
而就在遠方,孫淡朝他眨眨眼睛。
黃錦又忍不住得意地看了孫淡一眼,孫淡還是那副恬淡的神情,就那麼站在那裡,什麼話也沒說。
這一篇奏摺有理有據有節,又有典故可依,直接說到嘉靖的心坎中去了。
看到張璁落淚,嘉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人君禮儀,就鬆開他的手。道:「來人,賜予張卿座。」
明朝的文官系統能力極大,有掌握著社會輿論,黃錦這會算是捅了馬蜂窩。可惜他並清楚自己正處於危險之中,也不清楚這禍水怎麼就引到自己頭上來了。
張璁換上了一身新官服,這才精神起來。
黃錦道:「張璁你起來回話吧。」
見皇帝這麼說,在屋中侍侯的十幾個太監都知道皇帝對黃錦的鄉音非常不滿意,雖然不敢笑出聲來,心中卻都是直樂。
透過迷朦的淚眼,他彷彿看到錦衣玉食的未來,看到了光明通暢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