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集 重逢之日
第十章 一諾之盟
納蘭玉一曲簫韻，調不成調，最後不得不掩著唇，劇烈地咳嗽起來。待移開手時，掌心淡淡的紅色觸人眼目。
納蘭玉苦笑：「若無這連場謀划，安樂再好，對你們來說，應該也只是朋友。」
納蘭明沒有去看什麼人說的這句話，也沒有費心轉頭去看身邊其他人有無聽到那個奇異的聲音，他只是靜靜凝視著花園。
罷了，罷了。
那裡，有一個叫了他無數聲大哥的少年，在劇烈的咳嗽中吐血。那樣的年少，那樣的青春，卻已脆弱得似是經不起一陣風吹。曾用那麼熱誠的眼看著他，曾用那麼熱誠的聲音呼喚他，而如今，只能在陽光下，如此虛弱地勉力微笑。
納蘭玉小心地抬抬眼，看看性德一瞬間似乎有些抽搐的臉，急忙垂下眸不敢再瞧。唉，這塊萬年寒冰居然可以和善良、溫柔、體貼扯在一起，不得不佩服容若讓人肉麻的本事。
「我不知道。」納蘭玉斷然打斷他的話：「我只希望，安樂能夠及時離開，僅此而已。」
這一夜對納蘭明來說，太長了，長得幾乎沒有盡頭，卻又太短了，短得他根本沒有辦法真正考慮清楚所有的利害得失。使得他不得不在上朝時分，以多日操勞，身體不適為由，令人為他告病。
而此時，性德忽然轉頭，向著園門某個方向靜靜看了一眼。那裡有一行人正匆匆遠去，正中的那一位，正是大秦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彷彿只是對著空氣說話，沒有人應答他，他也不指望這空寂的人世有誰應答他，且自徐徐而去。
她的聲音清柔，卻堅定得不可思議，她的容顏無限美好，卻又坦蕩真誠，讓人無法對她的承諾產生一絲一毫的懷疑。
每次探望他，他總是在那陰暗的房間、沉鬱的床帳中，低沉地說話，黯淡而無生氣。而他近日過於繁忙，竟連探望這唯一的兒子的時間都沒有。
家人們全都顫抖著跪下去，管家的表情幾乎就要真哭了：「相爺，那位是皇上，雖說不是咱們皇上，到底也是位天子，他硬要進，誰真敢攔。」
真是的，前段日子在皇上的授意下，讓一眾京中貴人纏得他日夜不寧，剛剛為了大婚的事不能再拖，而放過了他，才不過兩三天，他竟跑到這裏來了。
反而是楚韻如柔聲道：「你放心，安樂不會再被任何人利用傷害，她是我們的朋友、親人，無論如何，我們都會盡一切力量保護她。」
一個在別國做客的皇帝，再怎麼樣，言行舉止，都有一定之規，隨便探訪一國的宰相，本已不妥，縱然要見，也當先令使者傳訊，讓相府做足迎駕的準備，才好駕臨，豈有如
這人生，當真寂寞如冰雪。
納蘭明不知不覺放輕步伐，徐徐行到園門處，卻見滿園鮮花，滿眼驕陽。鮮花叢中，一位讓萬花失色的佳人正在撫琴。
從他這段日子以來的辛苦程度看，這個理由，沒有任何人能起疑。宰相不適，事情可大可小，為防止有可能出現的潮水般的探望人流，他也一早令人傳出話去，僅有小恙，稍憩即可，不必無謂探望，徒加煩擾。
只是急得臉色發青的容若，與停了琴韻，急步上前的楚韻如，臉上的憂色都絲毫不減。
性德淡淡道：「這場大病傷了他的元氣，他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比之普通人虛弱許多的，能保住性命，已經算沒事了。」
納蘭玉自是不知道九陰真經等等都是些什麼，不過聽容若如此說來，也不免微微笑了起來，手指輕輕撫書冊，並不言語。
這樣的蕭性德，讓人不敢相信是真實的一種存在。
楚韻如聞言一怔，容若也是微覺愕然，只是性德眼神清明如水，他……果然知道。
納蘭明為之一怔，打開門，急步出園去：「胡嚷什麼？」
他怎麼就從沒有想過，把他的孩子，強行從那無比陰暗的房間里，拉到這如許燦爛的陽光下呢！
「廢物……」納蘭明連看都懶得看茗煙一眼，大步往前趕。
容若在旁邊手舞足蹈地說：「這可真是你的運氣，你知不知道，我家的性德啊，從不隨便教人的，一旦拿出手，那就是絕對值得全天下江湖人物、武林高手拚命搶奪的寶貝，相比之下，什麼九陰真經、九陽真經、乾坤大挪移一類的東西根本不夠看，你乖乖照著練，沒準若干年後，你就可以把天下英雄當沙包揍了。」
「我知道。」楚韻如搶在容若之前說話，臉上的笑容極淡，卻又真誠得不帶一絲虛偽：「安樂是我們的朋友，是值得我們相信的人，在任何時候，這一點都不會變。」
他終究還是決定……
百花綻放已是春，縱有微寒，陽光，終是暖的，縱有冷意，風，終是柔的。陽光下，風拂起無數鮮花，落在那絕世佳人的雲鬢旁、瑤琴邊，落在那白衣男子的衣襟上、袍袖裡。
在那裡，沒有君臣之別，沒有秦楚之分，有的，只是真心相交的朋友。
他知道，無論是這世上，唯一真心把他視做兄長，看若手足的少年也罷，無論是從來不關心身分、來歷，只純純粹粹想對他好的弟弟也罷，無論是天地間唯一可堪一戰的敵手也罷，無論是紅塵中唯一可以令他傾心的女子也罷，在他未來有限的生命中，只怕都已不可能再有機會
眼見園門將近，忽聞一縷琴音，穿雲裂石，令人聽入耳中，竟只覺胸中舒暢，百慮盡消。縱是他身體疲累，心靈沉重，乍聞如此琴韻，竟也覺一陣說不出的輕鬆。
楚韻如知他心意，不覺微笑：「安樂是極好的女子，她救過容若、幫過我，我視她為可托生死的朋友。」
楚韻如臉色一僵，忙側過頭去忍笑。
因為羞愧與內疚，讓他幾乎不敢再直視二人的眼睛：「這件事，陛下確是另有圖謀，但你們一定要相信，安樂她……她絕不會害你們。」
如果沒有下人在園門外的大聲呼喊，也許他根本無法真正做決定。
容若愣了一愣，繼而眉開眼笑：「性德，這是你早就為納蘭玉量身訂做，專門寫好的？」
容若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縫：「你這人啊，就愛裝酷，其實骨子裡很善良、很溫柔、很體貼啊！」
他一聲也不出，靜靜在園門一側往裡看，納蘭玉在微笑，微笑著輕輕地與身旁一個嬉皮笑臉，怎麼看也不像皇帝的皇帝說著什麼，手輕輕在花間的石桌上拍擊，似在合著琴聲擊節。
也不再理會臉紅脖子粗的容若，他逕自從袖子里取出一本小冊子放在納蘭玉面前的石桌上：「依照這個心法練習，強身健體之外，或許還能有所成就。」
然而，性德目光所視，卻又似乎不是那個大人物。
可奇怪的是，素來令行禁止的相府眾家人，竟是全都僵在那裡，誰也沒動彈。
在她身旁不遠處，一個白衣黑髮，風華恍不似塵世所有的男子在清風中隨樂而舞。
性德袖了手，自是不理會他。
「荒唐。」納蘭明又是氣惱又是無奈，他這相府成什麼地方了，秦王也罷，楚王也好，怎麼當皇帝的都愛這麼自來自去。
她越是如此溫柔體諒，納蘭玉越覺椎心之痛，苦澀地道：「這場婚事必須儘快舉行，你們所有楚國人久在危地，終究不妥，儘快完婚，儘快回歸，以免生變，才是上策，而且，我希望，這場婚事，能救安樂……能把安樂，救出那個會隨時犧牲任何人的牢籠，讓她從此不再變成別人的籌碼，不要叫她最後像我……」
顯然沒有人注意到他，在那園中的四個人，自成一個世界，楚國的花月良宵，秦國的春光燦爛，都曾有過他們的快樂。
天地寂寥，世情如潮，在無數人影、無數喧嘩褪成黯淡的色調之後，那無限遠的高天處，無限美的花木中，是否有一雙應該冷酷無情，卻始終無法做到的眼睛在凝視這裏。
那樣淡的笑容，卻讓納蘭明的腳步忽然間定住，再也無法移動，他
管家在旁哭喪著臉道：「楚王說，他與公子是好友，不必講那多餘的禮數，自己直接進來了。」
容若氣道：「這也算沒事？」
楚韻如見他臉上流露傷感之意，恐他想起傷心之事，柔聲道：「容若雖說沒正經，這話倒是沒說錯的。既是性德拿出來的，必是最好、最適合你的武功，你又不像容若，根本是塊榆木不開竅，以你的聰明才智，若是好好練習，不但身體有希望複原，便是練一身震古鑠今的武功，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的聲音很輕，似是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和什麼人說話。
納蘭玉驚覺失言，忙又苦澀地道：「安樂……」
納蘭玉忽然拿起放在石桌上的玉簫，湊到唇邊，一縷清俊的簫韻，和著琴聲而起。
他慢慢地轉過身，腳步沉重地離開。
在他身邊的楚王急得手忙腳亂，幫他拍胸捶背，那彈琴的楚國皇后，也棄了瑤琴，急步趨近。那作舞的男子，倒是好端端站在原地，奈何容若忽而對著他大喊大叫，他也不得不過去，伸手為納蘭玉把脈。
天地都帶著溫柔的香氣，納蘭玉就在那陽光最燦爛、花香最襲人處，閑閑坐著，淡淡微笑。
「現在楚王陛下在哪裡？」
衛孤辰沉默著開始悄悄退後，靜靜遠去，只是在最後的一刻，他淡淡轉頭，再看了一眼，那座轉瞬間將會遠離的小園。
他從來不曾練過高深的武功，在宮中，最多和寧昭練練騎射、和從不敢真對他動手的侍衛過過招。在家裡，父親認為，武功再好，也不過是一逞勇之夫，於世未必有益，所以倒也沒為他學武功的事費過心。大哥……大哥縱是天下第一高手，到底還是因為某些顯而易見的原因，不願他也擁有超絕身手，所以只教了他一些粗淺的內功和防身保命的功夫，便也沒有再多為此費心，想不到今日……
納蘭明再不聽他們的廢話，逕自步下如風，急趨而行，遠遠地已見納蘭玉所居的園子。
那人望的，是連吹一曲簫都會吐血的弟弟，還是一個，從來只會負他傷他的無心人，又或他想看的，只是無情天意，莫測命運。
他望著近處的一切，眼神遙遠得不可追尋。
容若已經大呼小叫起來：「性德，性德，你不是說他沒事嗎？」
容若聽他語氣漸漸凄涼，心中不免悲凄，忍不住問：「你知不知道，你生病是……」
他這輩子就這麼一個兒子，雖說總是逆他的心意，到底還是他的獨子，已經讓大秦國皇帝整得只剩下半條命，要再讓大楚國那個專門闖禍的怪物皇帝把另外半條
容若怔怔望著他忽然之間平靜下來的面容，只覺心頭陣陣悲涼，讓人恨不得仰天長嘯，以舒胸中憤悶。
納蘭明忽然道：「我想起來了，玉兒曾經說過，他在楚國的時候，有一個晚上，和楚國皇帝、皇后，以及蕭性德在一起唱酒，彈琴，唱歌，跳舞。那一夜，有花有月，有酒有詩，有笑聲。那一夜，沒有君臣之別，沒有秦楚之分，有的只是一群契合的朋友。我曾笑他，吃過那麼多苦，竟依然相信，皇帝可以真的和臣子成為朋友。」
然而，簫聲揚起沒多久，便已抖得不成樣子，急促地響得幾聲，倒把本來流暢的琴韻都帶得亂了起來。
那飄然的白衣，廣袖寬袍中謫仙般的人，叫人恍然一見，不知紅塵是人間。
那琴聲……
納蘭玉聞言抬眸，見這堂堂大楚國的皇后，滿眼關切，溫言軟語，皆出至誠，心中忽然一痛。做為女子，她可知道，她已受到巨大的傷害，必將令她一生一世，永留遺憾。
納蘭明眉頭一皺，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怎麼了？」
納蘭明大怒：「你們都是廢物！」
納蘭明只覺頭大如斗：「還愣著做什麼，快開正門迎接。」
他心中痛愧難當，不覺微微一顫，輕聲道：「對不起。」
納蘭明沒有說話、沒有動作，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的兒子，聰明、俊秀，擅騎射，能詩詞，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縱然總是惹他生氣，卻終究是他內心最大的驕傲。而今天，他這個長於音律，聰明敏銳的孩子，竟連一首曲子都沒有力量吹完。
那個人，來到這裏，為的是什麼？
不知為什麼，納蘭玉的心境竟似前所未有地輕鬆起來，這算是什麼事啊，要他這生病的人來安慰沒病的傢伙。
那裡，有一個他為之付出了自己能給予的一切，卻只能換來冷然相待的冰霜化身。依然是那冰冷的神容、清冷的表情，依然是那無波的眼眸、無情的聲音，然而，站在容若身旁，那個永遠冷冷淡淡清貴無比，像天上的明月般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忽然間就有了一種奇異的生氣，那種人性的溫暖洋溢在他身上、衣上、發上、臉上、眸中，洋溢在他眼邊的陽光里、他身旁的空氣中。
是他的眼神太熾熱，還是他的心緒太激動，為什麼蕭性德竟忽的轉頭，遙遙望來，難道隔得這麼遠，自己如此小心，依然逃不過他的耳目。
納蘭明微微一怔，緩下腳步。
納蘭玉心頭先是一暖，復又是一澀：「如今秦楚兩國都在為婚事奔忙，你們兩個當皇帝的是躲了清閑，楚國的宋大人和我父親還有內府、禮部、戶部的官員，都已是
容若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斂，還不及說什麼，納蘭玉深深看看他，又轉頭看看楚韻如，咬咬牙，才道：「答應我，無論如何，要娶安樂，這件事，絕對不能變卦，我……」
服侍納蘭玉的茗煙正快步趕出來，遙遙一見納蘭明，急急上前施禮：「相爺，楚王陛下剛才忽然闖來，見公子在房中休養，又是嫌屋裡葯氣重，又是說窗子關著太悶，又說公子面無歡顏，必是關在房裡悶壞了，把公子扶出來，在園子里散步。小人不敢阻攔，只得……」
他抬頭望浩浩雲天，臉上，漸漸露出冷酷的表情，聲音輕得似乎只有他自己聽得見：「我答應。」
再然後，納蘭玉無力地放下簫，低下頭，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
性德冷冰冰一句頂過去：「我又不是神仙，吹口氣，死人就救活了。」
藏在沒有人能看到的地方，衛孤辰的眼眸既無悲苦也無傷，只靜靜地看著小園。
那個皇帝的手完好無損，那一場撈銅錢的好戲，果然另有玄機。不過，他肯為性德費如許心思，心中終還是看重性德的，只要他肯有這份真心對性德，只要能讓性德最後不致落到董嫣然的下場，只要那多日之前，在董嫣然身上的慘劇，不落到性德的身上，自己又何必再來追究……更何況，此時此刻，他也實在沒有心思，再為這種事情去生氣了。
只是，縱有足夠的時間、足夠的清凈，有的事，依然讓人難以決斷。這一夜，他的遲疑猶豫，比之當日參与助寧昭對抗權臣之事，竟是有過之而不及。
聽到身邊的容若大驚小怪地叫喊起來，他渾若無事地笑道：「沒事，不過是上火，帶出點紅來。」
納蘭玉垂眸間，看到桌上的書冊，信手拿起，隨意翻看，厚厚的一本冊子全是清逸飛揚而又沒有完全乾透的字跡，可見書寫者的苦心。
納蘭玉覺得自己可能因為生病而有些眼花，否則怎麼會看到那個永遠沒有強烈表情的性德，竟似白了容若一眼，這才緩步過來，伸手為他把了一會兒脈。
「相爺……相爺……大……大楚……國……皇帝陛下來……訪。」結結巴巴的通報聲，可見傳話的下人，也覺得發生的事情太過詭異。
「楚王陛下一進來，就逕自去找公子了，小人們攔阻不住，只得來報相爺。」
容若輕輕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傻瓜。朋友，難道不是這世間，最貴重、最溫暖、最有份量的字眼嗎？」
過了一會兒，耳邊才忽然響起一個細若遊絲的聲音：「楚國的皇帝是個我也很討厭的混蛋，不過，他的確不是寧昭，他也不會變成寧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