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集 生死一刺
第五章 千里返京
眾人再三研討，最後也只得分出一支人馬，臨時找當地官府，徵調最多最快的小船護送安樂儘快返京。
在容若與安樂的強烈要求下，陳逸飛和許漠天都盡一切可能，動用最快的渠道，探查京城的動靜，而通過官方信鴿傳來的消息，如晴天霹靂一般，打在了安樂的心中。
安樂怔怔站立船頭，面容慘白而目光獃滯，過了很久，很久，才輕輕道：「我要回去。」
如果沒有宋遠書、陳逸飛，如果沒有那麼多楚國士兵的性命牽繫，也許容若早就一時衝動，說出我與你一同回去的話，而楚韻如也不會覺得不應該。然而在經歷了那麼多死亡與爭鬥之後，在看到過那麼多毀滅與血腥之後，他再不敢如以前那樣任性而為。就算是容若這麼隨性而為的人，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性命，卻終不能不在意其他人的性命。
納蘭玉卻不等他來扶，自己撐地起身，也顧不得額頭被撞得青腫，拔腿又要走。
這個痴兒，這個痴兒，將每一個人都看得那麼那麼重，卻不知道，所有人，在面對抉擇時，選擇捨棄，決定出賣的，一定是他。
浩浩江風，把那用所有熱情和真心叫出來的話，傳得很遠很遠。長江兩岸，青山如許，江流如織，白雲清風之間，久久回蕩著他的呼喚：
安樂震了一震，她當然知道，對容若來說，儘早離開秦國，有多麼重要，只是……她轉眸看向容若，眼中儘是哀懇地道：「你還是照原程回國，讓我回去吧！」
「我進宮去看看皇上。」納蘭玉滿心慌亂，滿眼焦慮，聲音里都帶著痛：「太皇太后是他最重要的人，這時忽然離他而去，他一定極為難過，現在安樂也不在他身旁，我要去看看他。」
就連納蘭明，說到這些所見所聞，也不免面有不忍之色。他與寧昭有再多心結內爭，畢竟這麼多年君臣情誼，多少還是有些在的。再加上，當初曾共過生死，歷過患難，值此情境，也不免略有傷悲。
宋遠書見事已至此，再難挽回，搖了搖頭，也不說什麼。
宋遠書冷冷道：「公主嫁的是我大楚皇帝，公主明知陛下回國之事何等重要，此刻多番糾纏，夫婦之倫何在？楚王回國的詔書已發回大楚，此時更改行程，便是失信于天下，失信于舉國臣民，公主已是我楚國的人了，你如此舉動，陷君王于不義，忠義之心又何在？至於孝道與手足之情，到底有多少，公主自問，在發生過之么多事之後，該有多……」
安樂眸中帶著隱隱的憤怒和強抑的悲痛望向宋遠書：「宋大人，死去的人是我的祖母，我知訊而不返，孝道何在？悲痛的人，是我的兄長，我知情而不顧，手足之情何在？」
「那幾天皇上連眼也沒合一下，整天就是守在太皇太後身旁。他那樣從不信神信佛的人，竟讓人取了國庫的銀子，遍拜京中古剎名廟，
納蘭玉微微震動，竟是開始顫抖起來。
性德說完了這番話，竟是連請示容若也省了，自顧自道：「我保護公主回去，你們應當放心。」
楚韻如感覺到她指尖的輕顫，欲言又止，容若怔怔地望著她悲痛的淚水，說不得話。若是搖頭不許，那太過不近人情。若是點頭應允，又怎能讓她一個人帶著這樣的傷痛，千里奔波。
「太皇太后崩逝的時候，皇上暈過去了，醒來之後，誰敢說太皇太后已逝，誰敢勸他節哀，便被他大聲的喝罵、責打。他把所有人都趕出去，連我召集了內閣數名重臣，同去跪叩勸慰，也被攔著不見。只聽梅總管說，他一個人守在太皇太后遺體前大半夜，才開始嚎哭，哭到暈死過去，醒過來仍是落淚痛哭。他是皇帝，這樣的哭法，既不合規矩，違了禮法，更大傷身子，甚至有損國體。宮裡亂了，朝廷里也不成章法，滿宮上下，由皇后領著，全跪在慈昭殿那裡勸他節哀。」納蘭明苦笑了一下：「我這個宰相自然也逃不了，不管願不願，也得領著百官，布衣戴孝，跪于宮門外，以慰帝心。聽說，皇上愣是哭了一天一夜，淚盡而血……」
納蘭玉一陣頭暈目眩，差一點因沒站穩而跌倒在地，急忙伸手扶了牆壁，急促的喘息了幾聲，才略略平復過來，只是想起那總是溫和慈祥的微笑，那個曾把他抱于肘上，疼愛縱容的貴婦人，那個曾在滿宮流言，世人鄙夷目光中，仿似漫不經心維護他的國母，一時心痛如絞：「皇上，皇上怎麼樣？」
雖說是當著宋遠書等人的面，很多規矩不能不守，不過聽著性德一口一個管容若叫陛下，還是讓他們的大腦一下子接受不了。再加上向來萬事冷然，從來不主動做什麼的性德，這般積極的分配任務，更加讓以徒弟自視的兩個大男孩有點頭暈目眩。
這時納蘭明已一把拉住了他：「你幹什麼？」
「皇祖母崩逝了，這不可能。」
果然不出容若所料，安樂把護送船隊的許漠天等將領以及內府禮部的出使官員，一齊召來，一說心中打算，人人出了一頭的冷汗，還真是沒什麼人有膽子做主不讓安樂回去，同樣也沒有人有膽子做主讓全部船隊都回去。在忠孝大義的名分之下，就連陪同安樂的一眾女官，不管各自身上負有什麼密責，也沒有辦法反對。
對
納蘭玉遲疑了一下，望望父親那有些傷感的面容，然後輕輕苦笑一下：「爹，孩兒是個痴傻之人，他畢竟與我一場君臣。」他用力甩開父親的拉扯，轉身飛快奔走。因為體弱，跑得有些踉蹌搖擺，倒似隨時會跌倒一般。
「夠了。」容若忍耐不住，大聲喝斥：「你太過份了，安樂想要回京，沒有什麼不對，她失去了最親的親人。無論曾發生過什麼，那都是她的至親。」
安樂含淚道：「你放心，我撐得住的，秦人是在馬背上立國的，我雖是女子，卻也不是那虛弱嬌弱的人，快馬輕舟，都是無妨的。」
站在後頭的宋遠書狠命地咬了咬牙，陳逸飛苦笑了一下，卻也應了一聲：「是。」
納蘭明微微一怔，眼神里竟又帶起幾許傷痛，他定定望著納蘭玉，輕輕道：「經歷了那麼多事，你怎麼還放不下他？」
當初容若與安樂一行船隊離京時，納蘭玉只讓茗煙一個人陪著，遠遠站在高處，遙遙相送。原本就沒大好的身子，經寒風一吹，又加上心情不快，傷愁悲鬱，不免病勢又沉重起來，在床上昏昏沉沉好幾天，才漸漸清明，還不能自在走動。納蘭明不願意影響他養病的心情，吩咐下人，關於朝中宮內的事，不許對他多嘴半句。所以，太皇太后崩逝這樣震動整個大秦的事，身在京城的納蘭玉竟是半點風聲也沒聽著。
面對著失聲驚呼，神色滿是震驚與不信的安樂，容若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楚韻如卻是不忍說什麼。此時此刻，所有的語言都是無力的，無論是真話還是假話，都同樣殘忍。
也許是因為她悲傷太甚，也許是因為她搖頭時動作稍大，晶瑩的淚水，就這麼一點點滑落面頰。
聽得那心不甘情不願的聲音，楚韻如不覺微微一笑，真心同情起這些可憐而忠心的臣子們了。
他說的話，從來比容若說的話對兩個少年更有效力。兩人一起點頭，只是表情仍然木訥怔愕。
此時，他也不理納蘭明的歡喜，急道：「爹，你還沒有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容若神色略有些苦澀，再看看性德，又轉頭與楚韻如交換了個眼神，良久，終於沉沉地點了點頭。
那畢竟，曾是他幼時用無邪的眼，真切凝注，真心關懷，喊過大哥哥的人，那畢竟是與他十多年相濡以沫，同經患難，共歷富貴的人。
納蘭明眼神微沉，點了點頭，微微有些喟嘆：「太皇太后也算得女中英傑了，當年待我倒也有知遇之情……」
「我等著你們！」
容若也不覺微
納蘭玉靜靜地聽，臉上漸漸慘無血色，忽的轉過身向外就跑。他本來身子就虛弱，又受這麼大的驚嚇震動，心情浮躁，動作偏又倉促，在門坎上重重一絆，已是沉沉跌倒。
納蘭明低低驚呼一聲。他在書房看文書，素不讓閑雜人接近的，這時竟無下人可喚，忙親自起身來扶：「可摔疼了？」
「陛下依照原定路線行進便是。船隊龐大，大型樓船行動不便，又一直是逆風，行動速度不算快，而且一路經過各州各縣，盛大的迎送禮儀，還要耽誤不少時間。公主可以帶幾個高手，並從護船秦軍中調一批人馬，輕舟小船，順風順水，儘速返京，若是轉了風向，就立刻上岸，從官府調最好的快馬車隊，如此便能儘快趕回京城，拜別太皇太后，見過秦王陛下，略盡個三兩日孝道，再趕回來，說不定在邊境線上，就能與陛下會合。」性德清朗寧定的聲音響起來，很自然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我要回去。」安樂根本沒有理睬他，只是回頭凝望容若，眼神異常地平靜，卻也異常地堅決。
原本以為，曾有過的美好情感，早已毀滅殆盡，原本以為，曾經珍之惜之的一段緣，早已被斬斷焚毀。原本以為，真的可以輕輕鬆鬆，不再掛懷，從此退身而去，卻原來，只要一個消息，就可以讓一顆心動搖至此，一片情義，焦慮至此。
納蘭明信手把正在閱讀的公文放下，喜道：「你病勢好轉，可以自在走動了？」
還是這兩天身子漸好，納蘭玉可以走出自己的小園子，四處散散步，發覺府內到處一片素白，竟是國孝的光景了，這才大感驚愕，抓住個下人一問端倪，當下心情激動得直接來尋父親。
「我等著你們。」
容若看看性德，又轉頭望了望安樂，在那雙滿含痛苦與期待的眸子下，容若的眼神有些特異，卻也沒有什麼反對的表示，只是望著安樂，淡淡地道：「這般奔波，你的身子……」
那人得意忘形時，那人權勢濤天時，那人絕情斷義時，他終可以淡然而去，但在那人傷時，那人痛時，那人絕望孤寂時，他卻終不能當做，什麼也不知道。
性德即時道：「趙儀，你留下來保護陛下，蘇良，你和我一起陪伴公主回京。」
容若摸摸鼻子：「我知道我任性，你們想罵就罵吧，不用客氣。」
納蘭明眼中不忍悲涼之色一閃而過，卻慢慢移開目光，不與兒子對視，只低沉道：「我身為宰相，此時也只得挺身而出，冒著砍腦袋的危險去闖宮了，幾乎和皇上僵起來，幸好皇太后親自到了慈昭殿，儘力勸慰皇上，甚至都給皇上下跪了，皇上才止了悲聲，
容若神色微動，剛想說什麼，宋遠書卻趕在他有可能做出任何承諾之前無情地說：「天子之駕，乃國之大事，不可輕忽。大楚國君之御駕，大秦護使之兵，都有既定路線日程，若無兩國君王同意，或是面臨生死之危，斷不可輕易更改行程。」
容若眼神奇異，望著性德，嘴唇微動，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沒有說。
容若與楚韻如立在船頭，遙遙望著安樂與性德的小船順風順水，轉眼間，便成了天邊的一個小小黑點。
「爹，這到底是不是真的？」衝進書房的納蘭玉劇烈地喘息著，眼神驚亂而臉色蒼白，神色異常激動：「太皇太后，真的崩逝了？」
宋遠書嘆了口氣：「罷了，微臣也不敢指望陛下能處處顧及大局，這一次，陛下沒有堅持陪公主回去，臣已經倍感天恩了。」
本來想要嘆息，不知為什麼，卻又忽然想笑的陳逸飛搖搖頭，有些無奈，卻也有些釋然地說：「陛下的作為，固然令臣等頗感無奈，然而，若是陛下不做如此性情中事，那也就不是值得臣等千萬里相援相助而無悔無恨之人了。」
納蘭明搖搖頭，略有嘆息：「自從秦何傷掌政以來，太皇太后一直憂勞國事，後來陛下雖得親政，畢竟年少，太皇太后也少不得為他分憂操勞。她原是暮年人，又哪裡禁得起長年累月的操心勞力，病根早已深種，只是外在看不出來罷了。這次與楚國的一番鬥智僵持，並沒有佔到絕對的上風，又為了大局，不得不逼迫她一向疼愛的安樂公主遠嫁異國，她的心情，原是不好的。這時候，再加上風寒傾染，多方交煎，就算是小病，也變成大病了。偏偏太皇太后又不願意因為她這個祖母生重病的事，而使安樂與容若能以孝道為藉口拖延婚事，更何況，秦楚關係如此緊張僵持，事情也萬萬拖延不得，為免將來秦國公主于祖母重病時出嫁，這樣有礙皇家聲名的事發生，她又密令太醫下藥，把自己的病勢壓了下來。上上下下，竟是瞞得紋絲無縫，就連皇上當時也是半點風聲不曉。她年紀大了，有了病不治，反而強行壓住，又哪裡禁得起這般折騰。眼看著安樂公主離京，心裏愁悵傷快，公主告別後，她也哭了幾聲，便把壓住的病勢勾起來了。那裡楚王一走，這邊她就發病。宮裡救了幾天，到底沒
旁人聽了倒還罷了，楚韻如和蘇良、趙儀聽得同時愕然瞪大了眼。從來冷心冷眸，除容若外，天下萬物皆不入眼，世人生死俱不關心的蕭性德，什麼時候會拋下容若，管起別人的心愿來了。
納蘭明靜靜望著納蘭玉遠去的身影，長風襲來，吹起愛子衣衫飄搖，這麼短的時間里，他那俊美聰慧的孩子，竟已清減不勝衣。
對於宋遠書不以為然的表情，容若一肚子不舒服，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你就算沒有最基本的同情心，但至少也該有最起碼的禮儀與尊卑。安樂是大楚的皇妃，大秦的公主，希望你牢牢記住這一點。」
宋遠書搖頭，平靜地答：「這不可能。」
陳逸飛微微皺眉：「這隻是我們的決定，不知道秦軍會不會同意？」
「怎麼會不同意？」容若搖頭：「太皇太后崩逝，公主趕回去奔喪，理所當然，合情合理，合乎孝道。他們是大秦臣子，誰敢不同意？這一點，你們大可放心。」
宋遠書終於收了漠然之色，後退一步，對著安樂深深一禮：「微臣無禮，公主恕罪。只是尚請公主諒解微臣職責在身，不敢輕忽。陛下的行程絕不能耽誤，而就算是秦國的護送將領官員，縱然心念國喪，只怕也不敢私自做返程而行的主張。」
宋遠書低聲嘀咕一句：「你自己拍馬屁就算了，少把我扯上，我恨的可多著呢！」
過了一會兒，也只得宋遠書出來做硬心腸的惡人，殘忍地打破安樂最後一點不肯相信的堅持：「公主，此事千真萬確，如今向各地報喪的公文已在路上了。此時此刻，只怕京城已經開始辦國喪了，只要我們在此停留五天以上，就可以看到本地官府在民間張羅辦理大喪，各家各戶掛白幔的景象了。」
安樂搖頭，顫聲道：「我不願因為我的事而害了你們，誤了你們，但我也不能當做什麼都不知道。那是我的祖母，曾經養我教我，那是我的兄長，曾經愛我護我，皇兄這個時候，一定非常悲痛，他需要有人在他身邊。而且我的祖母去了，我至少要趕回去，看看她老人家最後的樣子。不管發生過什麼事，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所以，讓我回去，好不好？」
容若立時搖頭，楚韻如也即時上前，牽了她的手，輕聲道：「我們怎麼能在這種情況下，讓你一個人回去，我們怎麼能不陪著你。」
「我等著你們。」
那些情懷，那人或許早已忘記，他卻總也放不下。
納蘭玉臉色一點點蒼白下來：「怎麼可能呢？太皇太後身子一向很好，前些日子雖說有些不適，但聽說，不過是偶染風寒，算不得大礙，怎麼會，忽然之間……」
「我等著你們。」
「我等著你們。」
陳逸飛上前一步，低聲道：「公主深知眼前境況，公主真的想讓陛下迴鑾嗎？」
容若輕輕地吩咐了下去：「告訴船隊，慢慢行走，不用太快，我們要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