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第二十六集 生死一刺

第八章 孤辰劍寒

第二十六集 生死一刺

第八章 孤辰劍寒

她想要呼救,然而聲音已破碎飄零。她想要掙扎,然而再無力挪動半步。
花紅草綠已是春,為什麼夜間尚有如許刺骨寒意,她只是靜靜地枯坐著,任風露打濕她的衣襟。
衛孤辰心間猛然一凜,只覺得身上倏得發起寒來,聲音卻沉了下去:「她剛剛失了孩子,正值悲傷,這些閑言閑語,不要再說一個字,免得讓她聽見更加難過。你們好好服侍,總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董嫣然剛剛小產,本來身體就虛弱,何況自飛雪關以來,她受的傷從來沒有完全好過,又連續奔波,勞累疲憊,這種完完全全,絕無花巧的內力比拚對她來說最是傷身。
衛孤辰接過,信手展開一看,眼中隱有怒色:「不知死活的女人,這種情況,還敢說一聲多謝照顧就跑了。」
蘇良不知為什麼,又是心酸,又是敬佩,又覺得有些凄涼。那個皇帝和死去的秦國貴婦人,當不得這樣的真情義,卻又叫他一個旁觀的人,莫名的傷心起來,人生於世,若能有這般真心相待的親人……蘇良想起自家的凄涼身世,早不知親人在何方,更是既傷且痛。為什麼沒有親人的人求而不得,有這樣一個至親的人,卻又不知珍惜。
宋遠書嚇得亡魂皆冒,連著後退三四步,差一點掉到江水裡,驚叫道:「你,你,你,你別靠近我。」
所以,求求你,我的孩子,不要離去,不要在這時,不要在我眼看著幸福來臨時離去。
聲音未落,草叢下,小丘后,疾躍起十道身影,兩刀兩劍兩把槍,刀若雷電,劍似驚鴻,槍勝疾風,已在眼前。刀劈天靈,劍扎前心,槍取咽喉,招招式式,都是勾魂奪命。
夢中,或許有個玉雪可愛的孩子,在她身邊玩樂不休,夢中,或許有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不斷地喚著娘親,夢中,或許有藍天白雲,青山綠水,夢中,或許有著她從來不敢想,不敢說,不能做出絲毫表示的許多期盼成真,所以,她靜靜地露出笑顏,神態異常安詳而幸福。
他靜靜地看著寧昭,再看了看納蘭玉,之後,他沉心,定氣,凝神,然後他的眼中心中,便沒有了天,沒有了地,沒有了重重殿宇,沒有了浩浩連營,沒有了無數秦軍,沒有了數大高手,甚至沒有了納蘭玉。
容若輕輕握住楚韻如的手,眼神卻一直遙望著那無限遠的地方。
陳逸飛飛快往旁邊一閃,躲過天下第一瘋狂皇帝熱情的擁抱,嚇出一身冷汗。
安樂不願旁人為她擔憂,縱是受盡顛簸之苦,卻也強撐著無事一般,反大聲問:「蕭公子,我一直不明白,你怎麼知道慈昭殿的那個角落裡有能直通到城外的密道。」
她抬頭看他:「我沒有力氣與精神再強顏歡笑去見他,能否請你派人替我傳個話,只說你接受他的挑戰,而我還有些舊傷沒有好,既然他暫時安全,我也可以放心去覓地療傷,暫時不會再去見他了。」
衛孤辰只是不以為然地看他一眼,董嫣然縱然武功蓋世也無用,她傷的是心不是身,一個剛剛失去骨肉,傷心欲絕的女人,孤零零行在這異國他鄉,舉目無親,努力地想要隱藏起她所有的悲涼不幸,不讓任何人看到,不受任何人憐惜,誰也不能確定,她是否可以真正安全。
衛孤辰眼神一厲:「怎麼回事?」
曾經冰清玉潔,曾經一劍縱橫,曾經洒脫從容,曾經看淡紅塵,而今,卻用如此卑微哀懇的語氣,向人祈求。
他的手按在劍上,心卻如冰雪般冷靜。他只需要一劍,沒有人能阻擋他,只要他的劍出手,集這裏眾人之力,都不可能改變寧昭的命運。只要寧昭一死,他就轉身全力突圍,十名頂尖高手還遠不足以困擾他,而五千精兵再強,只要他一心求去,這世間,就沒有困得住他的重圍。
她說她因傷身而白了少年頭,可是他知道,那如黛青絲化霜雪,從來都只為傷心。
她凝眸深注,止水清瞳已運到最高處,聲音輕柔如夢:「你們是怎麼找到我跟上我的?」
最可怕的不是她同時應付兩個人的內力攻擊,而在於這兩種力量,正好一寒一熱,一陰一陽,完全相反,卻又同時交擊,令人如處水深火熱之中。
她的劍勢素來輕靈微妙,稍沾即走,然而刀劍一交,董嫣然便覺劍勢一滯,竟被長刀上詭異的內力吸住,再也施展不開。一股陰冷的內氣順著刀身,絲絲縷縷,無孔不入地攻了過來。
剎那之間,趙承風悲痛得幾乎想要仰天長嘯。這花一樣的青春年華,還不曾綻放,就已在這寒冷的月色中,消逝而盡了。明明如此的美麗,明明如此的年少,明明還應該有許多可以在陽光中做的事,在微風裡說的話,但是,這樣一個女子,就如此在他眼前,一點一點蒼老憔悴了。
今夜的大秦國,風雨將至,註定了,血流遍地。
輕輕推開門,可以看見床上柔弱的身影蜷在一起,如此固執地將身體抱做一團,似是在拒絕任何人在此時此刻的接近和安慰,又似還想無望的對抗整個世界,以保護明明已註定不可挽回的一切。
不,請不要,請不要在她付出那麼多期待,生出那麼多疼惜,一遍遍懷想如何教導,一邊邊思慮如何照料,一次次為他傷心擔憂,一回回為他徹夜不眠,一碗碗飲下苦澀葯汁后,才要失去他。
遮天的營帳、連天的軍馬,可是在這安靜的夜裡,不要說人,連馬聲都聽不見。
陳逸飛也有苦笑的衝動,卻不理宋遠書那不贊同的眼神,淡淡道:「我們時刻身陷秦人的視線中,就算可以隔絕他們偷聽我們的談話,卻也不敢和其他暗裡的人有什麼聯絡,但我們卻有辦法,把我們這裏發生的事,以看似漫不經心,或最平常最簡單的行動方式,讓有心人明白。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自然有人會去決定。正如陛下所說,如果是對楚國有好處的事,我相信,一定會有人去做的。」
「說的是,我幹了一輩子,還沒見到過這種……」
她覺得自己被凌空抱起,她感覺強勁的風聲忽然隨著急掠的身形而撲面襲來,而她的眼淚,就這樣飄零于狂風之中。
而陰陽雙絕能夠站立的時間也不多了,剛開始是他們以陰柔內力吸住董嫣然的兵刃,而現在是他們連人帶兵刃被董嫣然吸住,想撒手後退都根本做不到,只能用盡全力對抗著侵入體內的寒熱氣流,眼睜睜感覺著自身的力量一點點衰弱下去。
董嫣然微笑,眼神遙遙鎖住窗外在花間共舞的一雙蝴蝶,輕輕地說:「若是你身遭大難,若是你面臨天絕地滅之境,難道會不為性德做最後的設想嗎?」
「怎麼了?」楚韻如也被驚醒過來:「做惡夢了?」
「是她要救納蘭玉,是她擔心秦王派高手乘機狙擊。她不是沒料到可能會發生什麼,卻還是選擇守護,還是把希望賭在安胎藥上。既然一切是她自己的決定,我又為什麼要干擾。」性德微微皺眉,就連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解釋,有什麼理由反唇相譏,以他的性情,應該對衛孤辰的質疑憤怒完完全全不理不睬才對,怎麼會有這個時間,有這個心情,加以解釋。
宋遠書待他走近,才沒好氣地道:「我們心憂國事,身在危地,旦夕難安,這麼多日來,何曾有一夜睡好過,哪裡比得某些人,牙床軟枕安睡去。」
楚韻如低低驚叫一聲:「你做什麼?擔心他,也不必和自己過不去。」
為什麼這樣執著,人死不可復生,為什麼這般不能捨棄,已逝去的人,見不見這一面,很重要嗎?為什麼這般看不開,那薄待她的兄長,一個人痛斷了肝腸又如何?重臣如宰相、親近若皇后,也不過盡過當盡的禮數,哭過拜過,也就罷了,為什麼她,就是不願在這時候放棄。
然而,並不是有足夠的努力,就一定可以為他們的君王攔住所有可能的危險,至少,他們攔不住衛孤辰。
許漠天在旁聽得又是有趣又是好笑,與別的官員不同,對於容若,無論做出什麼不合情理的事,他都不會覺得太吃驚,只不過,遙遙看著他的平生勁敵陳逸飛,被他不講常理的皇帝追得飛奔逃竄時,心情實在是說不出的愉快,幾乎有點同情那位遇上這種可怕皇帝的老對頭了。
她探手,拔劍,飛掠,輕旋,無數清悅的脆響之後,滿天的星光全都聚在了她的劍鋒之上,隨著她素手微動,星飛電掣,以比來勢更加迅猛,更加快捷,更加不可思議的角度,迅速消失在石后,樹下,坡底,甚至土中,慘叫和悶哼都非常短促,短促到彷彿剛剛意識到災難和痛楚,就徹底失去了發出聲音的力氣。
不,不要,不要出事,不要在這時!
衛孤辰眉頭一皺:「我這邊一時半刻也不能馬上找到穩婆,既是不能耽誤,你來料理如何?」
然後,龍吟聲起,劍已出鞘。
快馬迎著急風的賓士,夕陽之下,馬蹄聲響做永不停息的賓士。
衛孤辰的眼神漸漸冷森下去:「你想說什麼?」
幾個盡職的秦國官員,不知發生什麼事,手忙腳亂穿得衣歪襟斜,趕上甲板來,仰頭看去,然後,有人震愕,有人驚呼,有人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連連搖頭。
他知道這個女子出奇地堅強,雖然在下體流血時,曾抓著主上的衣袖,一聲聲哀哭求救,然而當她知道骨肉已然消逝而去后,就再沒有流一滴淚,再沒有痛哭一聲。或許在以後的無數歲月中,無論她再遭遇什麼,都已不會再流一滴眼淚,再發出一聲哭泣,只是從此之後,她也不會再有發自真心的笑容了吧!
同一時間,勁風疾響,直指背心。
陰叟臉色赤紅,呼哧哧喘出來的氣都帶著可怕的熱力,陽婆面色清白,眉毛頭髮都已籠罩了一層輕霜,整個人在瑟瑟發抖。
看著她蒼白的臉色,蘇良嘴唇動了動,終於把想勸的話又咽了回去。這一路伴她回京,看她不顧疲憊,不理傷身,那樣執著地趕路,若勸得動,早就勸住了。有時候也不能不佩服,這樣一個柔弱女子,從昨天半夜,一直到現在,已是暮色四合,奔行了將近一天,不眠不休,甚至連水都喝不到一口,便是他這練過武的男子都覺有些疲憊不堪,更不要提一個柔弱的女兒家。然而,她始終是沉默著,一聲不吭,也半點不歇地趕路。
衛孤辰依然只是靜靜望著他,只是眸子深處,漸漸湧起一種深深的沉痛與無奈:「蕭性德,你可以恨我,暗中對付我,策謀利用我,但是,永遠不要做出會讓我看不起你的事來。」
也許過了很久很久,董嫣然才慢慢抬頭,她的目光明明自他身上掠過,卻又彷彿毫無所覺,淡漠麻木,不帶半點情緒。
陰叟無意識地抬頭,魂不守舍道:「我們一直守在逆黨的園子附近,用各種身分掩飾,每天接收內應的情報,今日收到消息,知道有個剛剛小產的楚國高手從園子里出來,讓我們去捉來。我們一路偷偷跟蹤她,雖然知道她剛剛流產,也不敢託大,先是讓十幾個精幹弟子用隱形匿蹤之法暗中潛近,伺機以暗器攻擊,卻被她轉瞬間出手除去。后是用在暗夜裡,幾乎看不到的透明絲網捕捉,也被她一劍破開。我們夫婦同時出手偷襲,讓她架住,我們全力牽制她的行動,讓其他人明刀暗箭一起攻擊,誰知道,誰知道……」
「你以為流產就一定會血崩嗎?」性德平靜得近乎殘忍地說:「即使現在天下有名的神醫皆聚於此,天下靈丹良藥任你取用,也救不了那個孩子。」
只有一個字,話語中的寒意卻讓人不由自主打個哆索,兩個穩婆絲毫不敢隱瞞地連聲說明。
衛孤辰在黑暗中冷笑,很強,但是,遠遠不夠。
宋遠書冷哼一聲,給他一個「你自作自受自討苦吃活該倒霉」的表情。幹嘛告訴這混蛋,讓他多擔心幾天不好嗎?想想我們,為了這傢伙的任性妄為,吃了多少苦頭,擔了多少心事。
隔得那麼遠,許漠天覺得自己分明可以看得清陳逸飛滿頭的大汗,聽得到宋遠書低聲的咒罵。這樣的君與臣啊……
彷彿有無形的利刃在她腹中絞動,她慢慢彎下腰,無力地想用雙手呵護體內柔弱的生命。
耳旁傳來安樂真誠的聲音:「蕭公子,謝謝你,謝謝你支持我,保護我,謝謝你為我找到密道,謝謝你,為我搶到快馬,如果沒有你在,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也許只能什麼也做不了,困坐在皇宮裡痛哭。」
「打胎是極危險的事,不但很傷身子,有時候連性命都會搭上。」
她輕柔的身姿,步過一棵大樹,不知是否夜風勁急,不知是否樹亦情傷,隨著那枝兒輕顫,一朵小花,翩然隨風而落,落在她的發上,又滑落肩頭,最後輕無聲息地落在她平攤開的手掌上。
「你們回去,裝做無事一般,等對方下一次留消息,能否把人找出來?」
雖然是在大秦國內,雖然天下太平,不慮有亂,雖然他們隊伍龐大,理應無所畏懼,但天子離京,非同小可,他們身系帝王安危,上至將軍,下至每一個士兵,都不敢有半點鬆懈。
趙承風一怔,董嫣然卻已舉步遠去。
他只略作探視,便輕輕伸手,撫在董嫣然額上,柔聲說:「好了,很快就沒事了,別擔心……」
短短的四十九個字,她剛開始說時,還時斷時續,時而聲音微顫,時而牙關輕叩,然而說到後來,語音流暢從容,輕鬆自然。
容若走上甲板,卻也微微一怔。極空曠的甲板上,所有的兵士早就散得老遠,宋遠書和陳逸飛並肩而立,面對江流,不知在低聲說些什麼?
性德眼神微動,卻不說話,他從來不是救苦救難的菩薩,除了對容若,他幾乎從不主動幫助別人,衛孤辰也從沒有指望過他是大善人,這一次的責問,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像表面看起來這麼簡單。
她輕輕放手,淡淡微笑:「不妨事,大概是與他們內力比拚時,被他們的陰毒內力所傷,也許休養個幾天就好了。」
董嫣然右半邊身子在轉瞬間彷彿一片僵木,衣襟上的寒露都頃刻間結做霜雪,恍若處身於冰層之中,左半邊身子卻汗若雨下,騰騰冒著熱氣,猶似被烈火炙烤一般。
李婆連連點頭:「大爺別看我們是沒見識的老太婆,真說到生孩子的事,怕是有名的大夫也未必有我們懂得多呢!」
他的眼睛出奇地柔和,滿溢溫暖和關懷,靜靜與董嫣然直視。非常神奇地,在他溫柔的撫慰聲中,董嫣然慢慢鬆開了緊抓他的手,慢慢閉上了滿是淚痕的眼,就這樣陷入了沉沉睡夢中。
微笑的行人擦肩而過,兩旁的店鋪笑鬧招呼聲不絕。而這一切,與她都沒有關係。
待得風止人息,這一片曠野,除了董嫣然和陰陽雙絕,再沒有第四個站立著的人了。
一點神智猶存的董嫣然一把抓住性德的手,如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浮木,顫聲道:「救救我的孩子。」
「主上探望過董姑娘之後,王婆和李婆進去服侍,見董姑娘不在床上,只在桌上看到一封信。」他一邊說一邊雙手把信奉上。
她從從容容告辭,轉身走出廳堂。適時天高雲淡,微風徐來,陽光燦爛溫暖得不可思議。想到容若能從深深禁宮中脫身出來,想到只要大婚一過,也許容若就能返回故土,心情忽然異常地輕鬆愉快起來。
趙承風應了一聲,轉身而去。
然而,話既出口,他就不打算停止。他冷冷抬眼,世間最美麗的眸子里,沒有一絲屬於人類的感情:「你要我對她說什麼,告訴她不用救助納蘭玉,不用管我們三人的死活,只要保住她自己就行了。」
「大爺,我們乾的就是接生,幾十年來,見過無數孕婦,流產的事,也經過很多,就沒見過一個孕婦,沒了孩子,卻只流這麼少一點血的。」
他一字字地說,語速極之緩慢,忽的猛力抬手,用力往床頭一捶。
然而,他卻被董嫣然的笑容懾住了,那樣美麗而悲傷的笑顏啊,叫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容若苦笑:「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只是,想到性德在努力去做些什麼,我卻不能幫忙,不能給他任何支持,反而像逃兵一樣,拚命和大家一起逃離秦國,我心裏就……」
容若微微側頭看他一眼,淡淡月色,在他半仰的臉頰上,灑下一片輕柔的銀暉:「你們會幫他的,是不是?」
所以,她只略略沉默了一會,才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去把先生的回話轉達給他便是。」
「你來得正好,這裏一地屍體,你能否請你們的人幫忙處理一下?」董嫣然平靜地說。
初時陰叟陽婆都覺得內力已盡情攻入這女子體內,信心滿滿的就等待著這個柔弱女流,像以往無數敵人那樣,被兩種交煎的內力催逼得痛不欲生,放棄反抗。
然而,不知為什麼,一股衝動上涌,他大聲喊起來:「董姑娘,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嗎?」
那是一重極廣大的極寬闊的殿閣,所有奢華的裝飾,和桌椅擺設全部去除,只余素白的靈堂、沉默的棺木,以及棺木前長跪的身影。
衛孤辰站在門前良久,一時竟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
做為皇家最重視的歸宿之地,皇陵的殿閣亭台,不但廣大舒適到足夠做君王與百官拜祭之時的休息之所,而且,不管有無祭拜儀式,也總安排了重兵把守看護。
二人見他到來,也不拘束,草草施過一禮便算。
他伸手推開床前的窗子,江上冰冷的風立刻呼嘯而入,他卻恍若無知無覺一般,只靜靜凝眸去望那天邊一輪孤月,良久良久,不言不動。
衛孤辰心神稍松,原本不知不覺蹙起的眉峰漸漸平伏。
然而,勁風呼嘯,女兒的淚水,拋灑風中,轉瞬消失,無可尋覓。破碎的哀求,響于風中,轉眼被吹得飄零四散,再無痕迹。
董嫣然也不覺心有戚戚,頗有同感地長嘆一聲:「是啊,決鬥。」
四周點滿了極為巨大的蠟燭,這麼廣大的殿宇,竟照得如白晝一般明亮,只是那些溫暖的光芒,也驅不散天地間的寒氣,只是那麼明亮的光影,總是會不斷跳躍閃動,讓燭光下每一個人的身影都被拉得老長老長,不斷地扭曲跳躍,形若鬼魅。
衛孤辰眼神微微一閃,心裏嘆了口氣,再次確定,這個女人生來就是和自己過不去的。
陵墓不但有龐大的地下陵窟殿閣,地上那一重重殿宇,也極之輝煌壯觀。
董嫣然卻明眸沉靜地望著他,淡淡地問:「你這樣生他的氣,到底是為我不平,還是另有原因呢?」
性德、安樂、蘇良,你們一定要安全地回來啊!
宋遠書冷冷瞪他一眼:「皇上說話仔細一些,你這般信口開河不要緊,只怕旁人看了,還不知道我們君臣在密議什麼大事。」他信手往四周護衛船隻一指:「許將軍他們,一直是眼也不眨地盯著咱們,只這龍船之上,耳目就不少。」
衛孤辰冷笑:「你這話又何嘗是為了性德說的,想不到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有心情去為容若著想。」
明明並無深交,明明絕無情義,可是,看這樣一個女子如此溫柔的笑容,看這樣一個纖柔的身影立在月下,雪一樣的長發,輕輕飄飛起來,卻讓人有一種椎心的痛,只覺得,如果可能,定要為她做些什麼,哪怕失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董嫣然的一劍一鞘都被異力粘住,若要躲避還擊,就必須鬆手棄開兵刃,否則就被這陰陽雙絕困在原地,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刀刀劍劍暗青子逼到眼前。
「怪不得那陳將軍與宋大人整天沉著臉,有這種皇帝,真真是……」
兩個婆子一起抬頭,愕然看著忽然間就近在在咫尺的衛孤辰。剛才她們說話聲音小得完全屬於咬耳朵,這人怎麼竟聽得到?
衛孤辰凝視他的瞳孔倏然收縮:「她到底怎麼了?」
董嫣然卻只是淡淡微笑起來,清柔明凈的眸子,靜靜地看著她眼前這身高七尺,蒼髯白髮,卻凜然生威的老者,再微微轉首,目光輕輕掃過那瘦小枯乾,陰眉厲目,紅髮紅瞳的老婦,從容道:「想不到三十年前,名動天下,受五國通緝,被八個國家武林人士聯手追殺的陰陽雙絕,如今竟已為秦王效力了。」
衛孤辰沉默無語,只是低頭,深深看董嫣然睡夢中無邪的笑顏。
衛孤辰皺了皺眉頭,然後道:「好!」
沒有更多的人了。殿外有百名侍衛禁軍小心護衛,以大殿為中心,直至皇陵最外層是五千名最精銳的秦軍,隨時準備用生命保衛他們的君王。在殿內,共有十名最頂尖的大內高手,隱身暗處護衛帝王,除此之外,再無旁人了。
衛孤辰又站了一會兒,知她此刻身體極之虛弱,便是應付自己也極費精神,思索了一會兒,便靜靜走出來了。
「我們見過因為意外,因為碰撞,因為走路,甚至因為睡覺時翻了個身而流掉孩子的女人,哪一個下身不是濕透了。只有她,出血非常少。」
董嫣然不必回頭,已可從破空的風聲中判斷出襲來兵刃的種類大小形狀,以及狙擊者的功力深淺。右手執劍,潛運功力,真氣和緩包容,一點點把陰冷之意驅盡,左手從容自腰間取下劍鞘,頭也不回,隨手一格,硬生生格住自后而來的一把紅若火焰,妖異得奪人眼目的長劍。而如火如炙,如焚如烤的詭異內勁,也如潮水一般自身後襲來。
容若苦笑一聲,搖搖頭:「我知道,我太任性,讓你們十分生氣,好了,我不說了。」他幾乎是垂頭喪氣地轉身離開。
「他應該知道。」衛孤辰拂然道。
當寧昭親自扶靈而來時,更是帶來了大批身為天子親衛的御林軍、護衛皇城安全的禁軍,以及保衛京城的虎豹騎。這幾批大秦國最精銳,最高貴,裝備也最好的軍隊,與原皇陵駐軍合兵一處,把整個皇陵重重護衛,一排排的崗哨布下來,竟是連只蚊子也別想飛過了。
本來萬變不驚的性德此時神色也是微震,隱約已意識到衛孤辰對他起疑,眼中異芒閃動,無數種可能盡在心中。自董嫣然懷孕之後發生的所有事,一切的因果都在轉瞬間被他加以運算分析,唯一的破綻,或者僅僅是他還不夠心狠。真奇怪,明明是沒有心的人工智慧體,卻還會有心軟的感覺,那葯不敢下重,唯恐傷了董嫣然的身體。有經驗的穩婆或許會覺得奇怪,但就算如此,衛孤辰也沒有可能懷疑到他。
「血雖然少,流得卻十分乾淨,基本上不需要任何善後,也不會有什麼后遺的病症,這真是從來沒見過的。」
番外篇 嫣然夢斷
性德靜靜站在原處,直到衛孤辰的腳步聲已完完全全遙不可聞,他才慢慢低頭,看自己的手掌。是他翻手風雲,覆手煙雨,布定局,設定謀,是他把那女子一步一步,推至如今悲涼境地。
「但這一切從來不是他的要求,他沒有要我做過任何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董嫣然平平抬眸看向衛孤辰隱含激憤的眼:「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若是不幸,也該我自己承擔,有什麼理由一定要拉上他。」
看著他們的目光慢慢散亂,董嫣然知道他們的意志已被擊潰,平靜地鬆開手,看著兩個曾經掀起無數風雲的魔頭,像失去了骨頭支持一般,軟倒在地,只能喘息。
她靜靜地笑笑,笑容中有幾許悲涼,卻也有幾許驕傲:「我雖是女子,卻也不肯受人憐。」
凝神望向靈堂處,那年輕的帝王抬頭仰望棺木,燭光映在他有些寂寞和悲傷的臉上,黯淡而無聲。
蒼茫環宇,浩浩浮塵,一片虛空中,只有一個素白的身影,明定而清晰。
她情不自禁抬起頭,望著碧空長天,微微一笑。然後,在下一刻,腹痛如絞。
園中陽光明凈,清風徐來,他卻在這一瞬,千般思慮,皆上心頭。
容若對這等譏諷之言,聽而未聞,乾咳一聲,走過去與他們並肩站在一起,深夜的江風,吹到身上,倍覺涼意,半夜起身,草草一束,也沒好好紮起的頭髮,頃刻間被吹得紛紛亂亂,一如容若此刻的心境:「你們睡不著,是不是也在擔心性德?」
「一般人流產的確要好生調養,經不得風吹,受不得勞累。她這一次雖失了孩子,流血卻極少,不曾傷及身體,我開的幾副葯又能固本強身,經過這一夜的休息,她的確可以像平時一樣自由行動,再加上她武功高強,倒也不是很危險。」性德靜靜做出說明。
董嫣然搖頭:「你放心,我還不至軟弱到要輕生,只是經此一變,萬念俱灰,身心俱疲,暫時再也無力去顧及他了,我只想在我離開之前,最後為他盡點力,僅此而已。」
只是轉瞬間,逼過來的六個人就全都敗退,生死不知,陰陽雙絕面無人色,而四周四人再也顧不得會否傷及陰陽雙絕,無數的飛刀小劍寒芒冷絲鐵蒺藜已漫空而來。
衛孤辰微微皺眉:「可要我通知容若?」
無數的秦軍,把整個皇陵包圍得密不縫風,但是衛孤辰卻是比風更不可捉摸,無法追尋的存在。在這個寒冷的月夜中,他就這麼無聲無息,一層層穿過無數的秦軍崗哨,冷眼看著所有的駐軍依然警惕而小心地注意著四方動靜。
她的眼淚滑落下來,驚慌無助如任何一個普通的女人,有什麼聲音在耳邊呼喚,有什麼強有力的臂膀將她護住?她張大眼,卻看不清任何面孔,她張開嘴,卻只得發出破碎的哀呼:「救救我的孩子……」
多少次悄悄遙望金鑾殿的方向,計算著這位明君每日必然出現的上朝時間,然而,金鑾殿前方的百丈平地,根本沒有任何可以隱藏身形之處,縱然以他的武功,也無法不驚一人地掠過。而一旦被人發現,引發騷亂,皇帝隨時可以在他殺到之前離開,面對著無數的秦人、無數的殿閣,他掌中縱有千般利,到底無奈的一聲嘆息。
寂靜的深夜,寂靜的江流,那歡然的笑聲,飛揚而欣悅。
在那無數的靈幡素旗鮮花供案之間,他彷彿也化做了這遮天蔽地的素白一部份,悄無人知地進入了正殿。
她身形不停,劍勢不頓,信手揚開,已然堪堪格住半空中襲來的一把長約四尺通體漆黑的長刀。
趙承風仍然只是默然凝望她。
兩個婆子對視一眼,一起笑了起來:「怎麼可能呢?」
她慢慢在一片荒草孤丘中坐下,仰頭看如斯寂寞的月色,向空中伸出手,什麼也沒有,慢慢地握緊五指,依然什麼也沒有。天大地大,卻沒有任何東西,是她可以握住的。
園門處有兩個婆子正在低聲談話,耳旁卻聽得一個冷峻的聲音:「你們在說什麼,她的流產有什麼怪?」
在聽完董嫣然的來意之後,衛孤辰滿臉錯愕,驚異地望著董嫣然,看那神色,若不是懷疑自己聽錯了,便是容若的腦子有毛病。他不得不加重語氣問一句:「決鬥?我和容若決鬥?」
看著掌中這縷縷白髮,董嫣然也只略略震動了一下,忽然恍悟過來,剛才陰陽雙絕看著她時,那無比震怖而驚恐的眼神,不止是害怕和畏懼,也是因為,他們正親眼看著她,如絲綢般輕柔,如飛煙般飄逸的黑髮,就這樣,一寸一寸,化做銀白。
董嫣然腳步一頓,卻不回頭:「如果可以,請盡量體諒你的主上,他其實面冷心熱,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容若歡呼一聲衝過來:「陳將軍,你真是個大好人。」
那樣深,那樣重,那樣可怕的痛苦,永遠只會在人最快樂時以無情之姿降臨,讓人在毫無防範時,被傷得身心皆碎。
蘇良大聲喊:「公主,你還撐得住嗎?」
然而兩個人的眼睛,還是直直地瞪著董嫣然,眼神里充滿著驚恐和震怖,以至於陽婆瑟縮時,讓人不能分辨,她的顫抖到底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害怕。
「為什麼?她不是一直在服用安胎藥物嗎?」
衛孤辰直接把董嫣然抱到他身前:「她怎麼回事?」
一個沒有出世的嬰兒,何其輕微,又何其沉重,沉得比千千萬萬人的鮮血和屍體更加讓人難以背負,沉得讓他明白,也許這一生,他都還不清。
剩下四個人,分四方站立,隱成圍繞之勢,戴好鹿皮手套的手全部探入囊中,人人面無表情,只待伺機偷襲。
衛孤辰依然只是凝望他,沉默了很久才道:「以你的醫術,為什麼不在事前幫她,為什麼不提醒她,為什麼不至少替她開幾個可以讓胎兒稍為安全的藥方?」
衛孤辰沉默了一會,終於點點頭,儘管他的臉上仍有些不太情願的表情。
在那夜風中飛揚的無數白幔素帳中,每個士兵都肅然而立,當值的軍士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四下看顧,不敢有半點懈怠。休息的將士,也個個是枕戈待旦,身不解甲,連戰馬也都不卸鞍,只是小心地給馬上好嚼子,馬掌上墊些軟布,以免發出較大的聲音,驚擾了悲痛中的帝王。
性德淡淡抬眸:「我也許是神醫,但從來不是神仙。」
容若伸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我夢見性德出事了。」
等了半天,沒聽到動靜,只覺身上寒氣稍減,二人一起抬頭,卻已不見衛孤辰的身影了。
同楚國人的合作,不過是要求他們帶走他身邊每一個人,讓他們安全地離開寧昭的勢力範圍,使他可以再沒有任何顧忌地來一場驚世刺殺,同納蘭明的協商,也只不過是需要他提供寧昭最確切的行蹤,一個可以讓他有機會刺殺,而寧昭不至於有時間逃走的好機會。除此之外,他不需要更多,也不打算要更多。
可惜,他這等悠閑的批判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容若一把抱空,就把目標轉移向他,笑咪咪衝過來:「宋大人,我知道,你也是個面硬心軟的好人。」
他靜靜看著那女子的身影,就這樣步過草地,穿過荒丘,行過小徑,漸行漸遠漸無蹤。
陰陽雙絕猶自面無表情,眼睛發直地說話,董嫣然已是秀眉深皺,忽的心有所感,抬眸轉身,卻見月色下,牽著兩隻大狗的趙承風正瞪大眼望過來。
董嫣然唇邊努力扯出一個淡然的笑容:「有我一個人傷痛已然足夠,無需再帶累旁人。」
「我會好好安頓我自己,絕不會短見輕生,你們都可放心。這裏一些人,都是秦王收羅的高手,其他人我都或廢或殺,這兩人也被我毀了經脈,又受我術法所侵,以後雖不死,也已瘋了,構不成威脅。只是你們之中有秦王的內奸,請轉告你們主人,千萬小心。」
知道他的容顏,知道他的習慣,知道他的很多事,卻終是沒有機會再次在近距離親眼看到他。
皇陵里,無數士兵抬眼處,紛紛發出驚愕的大叫,在正殿之內,每一個窗戶,每一重門戶,每一塊瓦片的縫隙,每一根木頭的連接處,全迸射出驚人的光華來,恍若是千個太陽,在那區區一座宮殿內,同時升起。
然而這時王婆又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要真有人能把藥用得這麼好,這麼有分寸,那他肯定就是天下第一神醫了。」
「我知道大部份皇宮都會有密道,而密道的存在是為了保護至高者在危急時可以脫逃,所以密道離身分最高的人,應該不會遠。而皇宮中,地位最高的就是皇帝與太皇太后。大秦皇帝為防備刺客,住處一夜三遷,根本無法固定,如此一來,密道最有可能出現的地方,就是太皇太后的慈昭殿中。我在機關上造詣不低,只要讓我進了慈昭殿,又沒有旁人干擾,就能很快地查出密道所在的位置了。」性德淡淡地解釋,眼神卻遙望天邊夕陽,那血色的夕陽,在暮色中,沉沉重重,直壓人心,天地間,疾風浩蕩,高天上,竟隱有烏雲四合,大有風雨欲來之勢。
再次拍開性德的房門,這一次衛孤辰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靜靜望著性德,空氣中卻似瀰漫著令人窒息的無形壓力。
衛孤辰神色微微一動:「若是自然流產從不曾有過這種現象,那麼有沒有可能是被人用藥打下來的?」
災難已然降臨,縱傾九州四海之力亦無可挽回。而他從來只懂得如何用武力去製造災難,災難的善後與安慰,素來不是他所長。
而他,依然只能這樣怔怔凝望她,發不得一聲,動不得一指。
衛孤辰沉默了,是的,像他們這樣的人,就算有著千萬種不同,但骨子裡的傲氣都是相似的。受了再重的傷,只是若無其事遮掩起來,不讓任何人看到,從來都不肯展示自己的不幸,以博取他人的憐憫,哪怕對方是心愛之人,也是一樣。
許漠天不知道自己忽然而來的悵然是因為什麼,莫名其妙的羡慕又是為著什麼。他只是隔著江流,隔著虛空,隔著明月,遙望那龍船上的君臣,略有些迷茫的想,還沒有離開秦國,他們等的人,也一直沒有趕回來,到底有什麼事,能讓他們這樣高興呢?
「你是女子,你為他付出你的貞操相救,他卻昏昏然總以為是和另一個女人顛鸞倒鳳,你為他千里奔波時,他在哪裡?你為他負傷應戰時,他在哪裡?你為他懷孕受苦時,他在哪裡?而你一個人承受失子之痛時,他又在哪裡?」
董嫣然蒼白的臉上,掠起一道淡淡的笑容,有些無力地說:「謝謝。」閉上眼,再也沒有動。
值此險境,她卻只淡然一笑,雙手一前一後,持著劍和鞘依舊拒敵,人卻輕輕巧巧,在原地翻了起來。
容若遲疑了一下,想了想,終於沉沉點頭:「韻如,你說的是。」
衛孤辰閉上眼,讓靈覺向四面蔓延開去。無限廣闊的空間,無限廣闊的天地,每一朵花葉飄搖,每一顆露珠滾動,每一絲微風拂過,每一隻蟲蟻爬行,全都逃不過他的感知。
性德微微地挑挑眉,感到十分的不解。他自己是不會介意男女大防的問題,但董嫣然畢竟不是鷹飛那種完全不管男女之分的慶人,她以後還要做人的。現在只是流產,又不是性命相關,非要立刻出手處理,衛孤辰何以提出這等荒唐的要求。
然而,隨著她的語氣漸漸從容淡定,陰叟只覺有什麼炙熱的氣息撲面而來,逼得他的寒氣步步後退。陽婆卻覺千萬縷森寒化作遊絲,無孔不入,無處不在,輕易地穿過炙氣的屏障,生生扎入她的體內去。
董嫣然彷彿感覺不到他語氣中強抑的憤怒,慢慢轉過頭,看窗外無限陽光,語氣悵然:「真心愛惜一個人,是為他著想,體諒他,關心他,不要讓他為難,而不是束縛他,拘禁他,勉強他。」
她閉上眼,生平從未有過地軟弱,不敢低頭,不敢查看,不敢去想像發生了什麼事!
他微微蹙眉,仰頭,看浩浩雲天。或許真該把他放回去,知他安全,才能安心地以生死性命,奮身一刺,了了這段心愿。
董嫣然又是一怔,這決鬥之議兒戲得只能讓人聯想到一場笑話。容若向衛孤辰挑戰,便若蚊子向大象挑戰一般,有哪個大象會正經八百接受蚊子的約戰?她原以為,以衛孤辰的驕傲自負,根本懶得理會容若的胡鬧才是,沒想到,他竟答應得這麼乾淨俐落。
也許是心境過於不安,夜夢驚醒之後,雖說有楚韻如多方勸慰,容若終還是難以再次入睡。披了衣裳起來,便到甲板上去散步。楚韻如知他心境不安,便也由他去,並不相攔。龍船之上,自然密布侍從與宮人,遠遠地見著容若,就被他抬手放在唇邊,做勢止住了行禮參拜的動作。又見容若揮揮手,便都知機地遠遠退開。
白天,將士們的明盔亮甲在太陽下反映出的光芒,簡直讓人睜不開眼,而到了夜晚,執戈而立的士卒數之不盡,明月下,長槍勁箭上,都閃著冷冷的寒光。
衛孤辰冷冷看進性德眼中:「那十二天,你一直和她在一起,你看到了一切,以你的醫術、你的眼力,不可能沒有料到會發生什麼,可你,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容若笑著聳聳肩:「龍船上的耳目自然是不少的,可深更半夜,兩位大人在這裏,難道真是睡不著覺,吹吹江風看看月?我上來時就瞧見張鐵石他們那幫子人,明明不當班,怎麼也半夜在甲板上、船舷上到處閑逛著呢!我瞧如果秦人有任何一個靠近的距離足以聽清我們的談話,就會立刻被他們拉著攀交情,聊家常了吧!」
董嫣然忽的發出一聲長笑,悠然一轉。她這一轉間,帶動得陰陽雙絕竟身不由己陪著她一起轉動。轉速奇快,竟如憑空生出一道旋風來,飛旋的氣勁把所有疾襲而來的寒光全都反震出去。
楚韻如也不開口勸他,只是微微一笑,自旁邊拿了件厚實的衣衫,為他輕輕搭在身上。
陽婆在旁喃喃介面:「這不可能,一個剛流產過的女人,應該元氣大傷才對,怎麼可能這麼強,這麼可怕,這還是人嗎?」
有幾個官員,低聲輕輕議論:「這位皇帝該不會是好男風吧,否則豈有半夜三更,不管不顧,同大臣這樣拉扯的?」
兩人都是大驚失色,陰叟猛的厲聲暴喝:「還不動手!」
容若見了不覺一笑,大步走近:「這麼晚,睡不著的人,原來不止我一個。」
納蘭玉用同樣憂傷的眼神望著寧昭,低聲地喚:「皇上,你跪了快一天了,起來歇會兒吧!」
不敢稍停,唯恐京城派出來的追兵趕上。不能稍停,唯恐去得晚了,皇陵墓合,這一生,她便再不能見祖母之容顏,不願稍停,不想讓她的兄長,一個人痛守至親之靈,哪怕多一分一刻。
趙承風怔怔望著董嫣然,一語不發,一句不接,只是顫抖著伸手,指著董嫣然的頭,張張嘴,卻說不出話。
這真是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寒冰,兩種完全相反的內力在那無比柔弱的身體里橫衝直撞,步步進逼,換了旁的人,不是受不了這樣的冷熱交煎,慘呼倒地,便是極力反抗后,走火入魔,百脈皆廢了。
那少年笑著叫著,追逐著他的臣子,看著他的文臣武將狼狽逃竄,全不在意是否在別國人面前臉面盡失。
內府的官員面露凄涼之色,想必是為他們美麗的公主擔足了心事。
至少不要在此刻,不要在此地,不要在她付出那麼多的艱辛,經歷那麼多的苦難,眼看著烏雲散盡,眼看著陽光燦爛,眼看著她所保護的人,將要得回自由,眼看著她所關懷的人,已能得回生命,眼看著一切不幸都要過去時,不要在此刻……
龍船旁的護船上,幾處船艙的窗子被人沒好氣地掀開,在看清瘋狂大笑的人是誰后,不得不忍氣吞聲低低嘮叨一句:「皇帝也會發瘋。」就把窗子再次關上。
容若苦苦一笑,微微垂眸:「你們會幫他的,就算不是為了我,為了楚國也一定會的。」
她如同一個白日里現身的幽靈,從燦爛陽光中清清冷冷地行過,從無限熱鬧中寂寂寞寞地走過,慢慢行出城門,慢慢步出官道,慢慢置身於無人的荒郊,從驕陽當空,直至月升中天。
衛孤辰極慢極慢地吸了一口氣,手握緊劍柄又徐徐放開,這個女人,難道生來就是為了專門戳他的罩門戳他的痛處的嗎?如果不是她現在半死不活躺在床上,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直接給她一劍。
他不自覺地微微蹙起眉峰,以他和容若的關係,就算不對董嫣然伸出援手,也沒有理由要暗算她,他沒有打掉董嫣然胎兒的動機,衛孤辰的懷疑到底從何而來,是不是有什麼事,他從頭到尾都不知道?
原本輕柔的微風,忽的轉大,把他的衣發吹得紛紛亂亂,猶如他此刻的心緒,然而順著風聲卻有幾句輕微的對話,傳到耳邊。
衛孤辰眉峰冷冷,聲音森寒:「說!」
「不行,我們的人都死光了,就剩我們兩個,傳信的人遠遠一看,就會知道出事了,他熟悉我們每一個人的身分面貌,瞞不過的。」
容若立刻止住步子,轉過身,眼睛閃亮地看過來。
這一劍揮出,凝聚了他所有的精氣神,凝聚了他一生的追求,一世的苦楚,所有的鮮血,所有的死亡,所有的奮鬥,所有的渴望,在這一刻,都化作一道飛掠的劍光。
衛孤辰在黑暗中有些冷,有些譏嘲地笑一笑,他流著皇子王孫的血,骨子裡,卻只是一個孤高的,倔強的,甚至愚蠢的劍客。
董嫣然受容若所託,向衛孤辰提出挑戰要求時,自己都覺整件事匪夷所思。
董嫣然獨自行走在秦國京都的長街上,堂堂大秦國都沉默如深深的暗夜,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卻也是一天一地的寂寞。
董嫣然徐徐抬眸,靜靜看著衛孤辰:「你為蕭性德做過的事,心裏的苦,你會願意一點一點地同他慢慢說清楚嗎?」
「我們也算幹了一輩子接生的活了,什麼事沒見過。很多沒出閣的閨女做了醜事,或是丈夫長年不在家的婦人有了些不好啟齒的事,多是要用這種葯的,誰不是冒著性命危險痛死痛活。還有那大門大戶妻多妾多的人家,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更多著呢,打胎,流產,莫名其妙沒了孩子的事我們見得多了,哪一個掉胎的女子不是血流成河九死一生的。用藥打胎能把胎兒打得這麼乾淨,又幾乎完全不傷身,這是絕不可能的。」王婆無比肯定的斷言。
衛孤辰微微皺眉:「連你都不能助她保住孩子嗎?」
衛孤辰冷冷望向性德:「武功全失,還能施出這樣的惑心術的確難得。但以董嫣然的武功定力,若不是遭受巨大打擊,心神散亂,倒也未必能讓你如此輕鬆地制服。」
董嫣然卻只微微皺眉問:「你們的內應是什麼人?」
他的聲音紛紛亂亂,再不平穩。
董嫣然一生的淚水,彷彿已在這一刻流盡,一生的軟弱,也只在這一瞬流露於人前。
電光石火間,寒光中,裙裾如舞,她只是雙手各撐前後,輕輕巧巧在半空中翻了一個身,如此短的時間,如此小的方寸之間,沒有任何一個人看得清那裙下纖足的動靜,能看到的只是,當她再次立足於地時,持劍者仆倒于地,再無動靜,使刀者踉蹌後退,頹然倒下,執槍者竟生生被震飛于空,鮮血狂噴后如落葉般飄零于地。倒下的六個人,再也沒有聲息,再也沒有動靜。
「這流產真是怪……」
是我的錯,是我一點點毀掉了你的生機,是我慢慢地逼你入絕地,我的孩子,是我……殺死了你!
十二天,他不曾後悔過救回納蘭玉,卻不能不痛恨抱憾。十二天,他不曾請求過董嫣然,卻不得不承認,他欠了董嫣然。
足以容納千餘人的廣大殿宇里,卻只寥寥數人。那一身素白,長跪棺前之人,那站在他身旁,低低說著什麼的少年,以及四周黑暗處,影影綽綽的幾個彷彿與黑暗融為一體的影子。
他慢慢握緊五指。他是對的,他用的手段雖毒,終究還是在救那個面臨悲涼命運而不自知的女子,他應當無愧,可是為什麼,那女子的手握住他的手,那樣無助地哀懇時,他不知道,那一瞬顫抖的是誰的手,為什麼,那女子悲涼的淚落在他的掌心,即使此時此刻,依然感覺得到灼人的溫度。
宋遠書卻是沒有多少開玩笑的閑情,冷然道:「陛下,微臣不知道你在指什麼,微臣也不想知道。微臣只不過希望你明白,秦王的厲害絕不是表面上所見的那麼簡單,秦人的密探能力,也從來防不勝防。入京之後,我就從來沒有試圖和我們暗裡的人馬做過任何聯繫,以免正中秦王下懷,陛下,你想讓我們幫什麼?」
她在那四射飛散的星光中飛躍,衣袂翩然若仙,劍勢輕悠悠劃出,仿似渾不著力,裂帛聲中,半空似乎有什麼倏然裂開,然而除了虛空里反映劍芒與月華的一道異樣的亮光,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那個男人是誰?可是負心薄情,可是無情無義?為何讓你獨對這麼多艱險苦難,為何令你獨當這麼多椎心痛楚?是什麼人可以喪盡天良,如此傷害一個這般美好的女子?
趙承風只是靜靜看著董嫣然,他說不出話,他無力說話。他對武功見識不算高明,可是他卻清楚地感覺到,這綺年玉貌的絕美女子,從此再也得不回那夢一般柔美的黑髮了。
大德門,崇安門,永定門,她無聲無息地走過。天門橋,張家鋪,宏子衚衕,她安靜沉默地行過。
「他要跟我決鬥,以決定蕭性德的歸屬?」衛孤辰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氣還是笑。本來應該是一樁很嚴重的情敵決鬥事件,可因為提出者是容若,卻讓人在氣怒之外,最大的感覺,偏偏是好笑。
我的孩子……多少回隔著肌膚撫摸那漸漸成形的生命,想像他玉雪可愛的樣子。多少次夜深人靜,獨對孤星冷月,細細思量著今後母子相依的點滴歲月要如何渡過方不枉此生。多少回獨自一人,在這異國的長街之上,看旁人的夫妻親朋,相聚而行,情不自禁,遙想著過不了多久,她的身邊,也會有個天真可人的孩子,一聲聲叫著娘親,於是,所有的悲哀、不幸、災難、痛楚,都已不再重要。
是誰后一步接著無意識地囈語:「這怎麼可能……這不可能。」
兩個婆子莫名得只覺全身如浸冰水,慘白著臉只敢猛點頭:「是是是,大爺,我們再不敢胡說八道了。」
宋遠書的眼神漫然游移:「皇上說話,高深莫測,恕微臣不明白。」
董嫣然微微一顫,自得知噩耗后,第一次臉上有了表情,她很慢很慢地搖頭:「他什麼都不知道。」
有什麼濕熱的東西,順著下體慢慢流淌,那麼熱那麼熱,足以燙傷女子水一般溫柔的心。
「你不認為,讓他安心去做他想做的事,就是對他最大的支持嗎?」楚韻如微微一笑:「試想,如果你硬要跟他在一起,只怕就算他心中不安,也寧可虧負了旁人,什麼也不做,也要盡量保證你的安全吧!」
衛孤辰眼神一跳:「天絕地滅?你……」
對於楚韻如盲目的信心,容若不知該說什麼,好一陣子,才苦笑著道:「我是不是很可笑,明明知道,性德他比我本事無數倍,明明知道,沒有我在旁邊拖累他,他想做什麼都會很自由,可就是忍不住擔心。」他搖搖頭,輕輕嘆道:「他雖神通廣大,畢竟已經失去了武功,更何況,現在的大秦京城,只怕才是真正的危機四伏,一觸即發呢!還有安樂,雖說以她的身分,不易出事,但現在那邊局勢只怕極之複雜,萬一……」
一切的災難、痛苦,都來自那十二天。十二天,他救回了納蘭玉的性命,另一個生命卻也因此被毀滅。十二天,他付出的只是幾成功力,幾分元氣,而董嫣然失去的,卻是整個生命,所有希望。
「蕭性德。」
董嫣然聲音輕柔無力,語氣卻安穩堅定:「在容若看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朋友,但他對性德是不同的,性德是他最重要的人,他肯為性德死,肯為性德不顧一切危險跑到秦國,在他心中,有時候,性德甚至比楚韻如和他更親密。性德在他身旁,不會有委屈,也不會有和我相類的遭遇。」
宋遠書莫名其妙道:「我與他有什麼交情,擔心他做什麼?」
董嫣然微笑說:「是你主人讓你來找我的吧!請轉告他不必為我擔心,你看看……」她目光向四下一掃:「除非是他親自出手,否則這世上,能讓我吃虧的人,實在不多。」
「這這這,國家顏面何存,就是臣子們的面目也不知道放哪兒去!」
「不知道,每次都是由不同打扮的人,看似隨意地在我們面前留下消息,很多時候,我們要在事後得到通知,才知道消息是什麼時候留的,又是以什麼形式留下來的。」
小產後的身體,可經得這等寒氣,這等潮濕,已不是她所能掛懷憂心的了。她只是抬頭望月,看月色如許清亮,夜空中漫天的星辰,彷彿已近在眼前。
「我不是要制服她,只是希望她能安靜休息一會兒,少受一點打擊,不至於完全崩潰。」性德淡淡道。
安樂強提精神,大聲回應:「我說過,你不要小看我們秦人,我們也是以騎射為立國之本,就算是女流,也不至於柔弱不堪。」
他略一思索,便迅速道:「把莊裡訓練得最好的狗找來,嗅著氣味去找一找,查到了她的行蹤,不用去攔,你也攔不住,看她有了落腳之處,就來回報我。」
董嫣然有些訝然地把自己上下打量一下,不覺有什麼不對,順手一撫長發,忽的一怔,把一縷垂到胸前的髮絲捧起,曾經青絲如黛,因何轉瞬之間,竟已化作霜雪。
「主上,主上……」大呼小叫著撲進來的趙承風,打破了二人之間奇異的僵持:「董姑娘不見了。」
是我的錯,我明知道有了你,卻還要千里奔波,連番血戰,是我的錯,我明知你是那樣脆弱,卻還整日勞心勞力殫精竭慮、我明知道你已經受了很大的傷害,卻還仗著有藥方,就整整十二日不眠不休。
性德竟也難得地主動開口:「有什麼事?」
「他不是旁人。」衛孤辰的聲音中,隱隱有憤怒的波動。
容若低下頭,半晌才道:「從來沒有哪一次,我明知道我的朋友在危難中,可是我卻只是什麼也不做地等。我明知道性德要做的事很危險,卻還是由著他一個人去了,我……」
「她流產了。」無波的語聲里,無情無緒,聽不出絲毫憐憫和不忍。
見到性德大不以為然的表情,衛孤辰也不由在心中無言地嘆息一聲,抱起董嫣然,轉身出去了。
「你還要抱著她發獃到幾時?」性德語氣平淡:「流產的人也需要治療打理。我開幾副方子,替她調養身子,你找兩個丫頭、兩個常給人接生有經驗的穩婆,為她料理身體。她現在的下身,要好好處理,不可再耽誤。」
趙承風上前一步,想要跟上,卻又明明覺得,這女子轉身的背影如此孤絕,分明傳達著一種疏離之意。像這樣的絕世人物,縱是受傷至極,也只願獨自療傷,不屑於看世人的同情和憐憫吧!
這絕色人兒在月下微笑,笑容沉靜而輕柔,可為什麼,他卻只感覺這笑顏,比悲涼的哭泣更加讓人心中悲怮,為什麼不哭泣,為什麼不流淚,為什麼不哀傷,為什麼不怨憤!
他可以感覺得到每一個秦軍士兵強悍有力的心跳,強健有力的手足,他可以清晰地聽得到殿內的高手們,一呼一吸之間,悠長的吐納,以及不自覺間,在身體四周凝成的氣勁。
是誰先一步喃喃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心念動處,忽然想到蕭性德的女兒身分,心中這才釋然。容若必是料定如此,方才約戰的罷。只是,天知道這一場決鬥結果會變成什麼?
「性德。」容若驚叫著從夢中醒來。
輕巧的裙裾在月色下,翻滾出無以倫比的美麗弧度,藉著雙手的力量支持,她的雙腳完全不需落地。而美麗的衣裙又把她腳上的變化完全遮掩,叫人看不清虛實,尋不到空檔。
然而,心中縱然存疑,她卻並沒有想要阻礙的念頭。她想要保護容若,卻從無束縛容若之意,容若的念頭,無論多麼荒唐,也無論她如何不解,縱然她不贊成,但也一定尊重。
性德一語不發,俯身探視。
他在船頭負手而立,遙遙望著龍船上那荒唐而不可思議的一幕,這麼靜的夜晚,這麼冷的江流,彷彿都因那男子快樂的笑聲,而溫暖熱鬧起來,那麼響亮,那麼自在,那麼不受絲毫拘束的長笑,驚破一江春水,驚動滿江明月,驚得遠處水鳥撲騰騰飛起,濺起圈圈漣旖。
夜風輕輕柔柔,將她的一聲嘆息,遙遙吹拂而來:「發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
房門被砰然撞開,性德聞聲轉眸。以他的定力,也不覺微微一怔。他早料到董嫣然流產就是這幾日間的事,卻萬萬沒想到,自己親手布的陷阱,最後慘烈而悲涼的結局竟會直接出現在他的面前。
楚韻如輕聲道:「咱們都出了事,他也不會出事的。有時候,我真想不出,這世上能有什麼人能讓他出事。」
看她凄涼神色,看她斑斑淚痕,連衛孤辰都不覺微微流露不忍之色。縱是鐵石人兒,面對這絕代佳人的痛苦,多要傷懷起來。然而……性德的心,從來比鐵石更堅。
他伸手又想捶床,楚韻如輕輕按住他:「所以我們才很高興,因為,你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容易衝動了,你已經能夠冷靜地思考,知道怎麼做才對你、對他、對大家都好。只要你不在險境中,就算事情暴露,寧昭也未必敢做什麼,相反,你要是回去了,才會成為每個人最大的拖累。」
「一個懷孕的女子,連場惡戰,既出入萬軍陣中,又與絕代高手時時斗得兩敗俱傷。不及療傷,又要潛行數千里,身邊沒有一個同伴可商量,沒有一個朋友可扶持,四周全是異國敵人,處處要小心,時時要謹慎,還要為別的人勞心勞力。縱是鐵人,也要倒了,更何況還有整整十二天的不眠不休,焦慮憂愁,緊張恐慌,這世上,有什麼安胎藥可以抵得過這樣的身體傷害?」
「若是你身遭大難,若是你面臨天絕地滅之境,難道會不為性德做最後的設想嗎?」
如許夕陽真如血。
性德沒有說話,這個身為公主,卻可以真誠對侍衛道謝的女子,這個受盡辜負,卻終究不肯負親人的女人,這個生來嬌貴,而今吃盡苦楚,卻絲毫不悔的女子。
月色下,她的身影如許伶仃,飄然的裙裾隨風而舞,讓人誤以為那身子輕柔瘦弱到了極處。夜風突然勁急起來,吹得她長發飄散開來,天地間,忽的一片銀白,如一場寒冬降下的霜雪。
他說來有趣,陳逸飛聽得也不覺一笑。秦楚說是姻親,暗中勾心鬥角之事,數不勝數,彼此耳目刺探,這也算是最平常之事了。這一路行來,秦人和楚人都是一有機會,就會偷聽偷窺對方,也同樣,周密小心地防備對方偷聽偷窺,當然,表面上,彼此還是和氣親熱如同一家的。這等遊戲的規則,雙方心中都是雪亮,只要不扯破臉,大家也就打著哈哈,你好我好大家好地過去了。
該說的話已然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而去。
衛孤辰神色微微一凜,原處已失去了他的身影。
「一個皇帝,怎麼能這樣不顧體面,有失禮儀,竟要追著臣子拉拉扯扯,摟摟抱抱。」
董嫣然猛然按住忽然抽痛的肚子,臉色在一剎那間慘白若紙,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恐懼,以至於在如此風清日暖的時候,她顫抖若瑟瑟寒風中的落葉。
衛孤辰靜靜地望著那個悲傷的帝王,上一次相見時,他還是個大孩子,為了保護妹妹,而傷害自己的身體。那樣稚弱而無助,讓人只記起他是個可憐的,不能保護親人的孩子,而無法把他當一個皇帝來仇恨。而當自己意識到,也許他是個最可怕的敵人時,卻已經再沒有機會見到這個人了。
他就這般怔怔望向遠方,任快馬載著他,急馳皇陵。
衛孤辰靜靜低頭,看看那曾經風華絕代,而今卻柔弱如蒲柳的女子:「她下裳的血不多,應該還有救的。」
大秦國太皇太后的陵墓從佔領雁國之後,就開始動工修建,至今已十余年。陵墓之豪華壯觀,肅穆威嚴自非尋常可比。陵墓四周依皇家最高規格建築的宮殿也絕不遜於皇宮中的殿宇。皇陵所在,四周多有高聳入雲之青山密林。方圓百里,皆為禁地,百姓不得砍伐樹木,捕捉野獸,以免驚擾地下至尊之人的安睡,影響天地蒼穹之靈氣。
心頭忽然一震,他愕然仰頭望浩浩雲天,從什麼時候起,他這無心無情,無善無惡的人工智慧體,竟也會考慮該不該這樣毫無意義的問題了。
今年的春天,本來就莫名地冷,因著這些肅殺之氣,又更加冷上了幾分。
劍乍起,而滿殿明燭,同時一黯。然而,殿里殿外,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世上最輝煌的光華。
陳逸飛見自家皇帝一副灰溜溜如霜打的茄子般的樣子,不覺眉頭輕皺,低喚一聲:「陛下。」
多少次偷偷潛入皇宮,面對那無數的殿宇宮園,完全不知往何處去尋人,抓住的太監侍衛,沒有一個人知道,一夜三遷,隨時變換位置的皇帝會在哪裡?
他慢慢垂下眸,當她發自真心道謝時,可明白,自己的諸般相助,為的是另一樁隱秘的目的。為了私心的一點小小願望,利用這樣美好的女子,這樣純凈的感情,到底該不該?
最後的一刻,他只記得那女子身後的長發,雪一般在夜風中飄散開來。如許天地,如許寒夜,如許星辰,這人生,真是寂寞如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