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第二十七集 功虧一簣

第六章 重逢之時

第二十七集 功虧一簣

第六章 重逢之時

如此試過幾次,容若實在不忍心再這麼折磨這些淳樸的將士了,只好天天把自己關在行在里生悶氣了。
容若知道這是沾了自己的光,為了迎接皇帝和秦國公主而做的這一番大手腳,不過想到這陰差陽錯一系列的事,竟能幫邊關苦寒之地的百姓將士大大改善生活,他也還是極為高興的。
而容若自己呢,則在吃吃喝喝,休息了兩天之後,就開始四處閑逛,到處走動。幾個月前還荒涼蕭條的市井長街,如今竟是異常繁榮興盛,店鋪林立,出入客人無數,兩旁街道、百姓房屋,也多經過修繕,比之當初,竟真是煥然一新了。
他在晨風中,淡淡發令:「回宮吧!」
整個行程安樂都默默無言,就在寧昭以為她必然會像上一次那樣沉默而去時,安樂卻在即將上船的那一刻,抬起頭靠近過來,語氣清柔而平淡:「皇兄,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
天子御駕親駐飛雪關,按理說,衣食住行,都得供奉周全,需得全了天子的顏面,顯了君王的氣派,斷不能讓皇帝受了委屈。算起來,這就是一筆極大的開銷和極繁瑣的麻煩。
她黯然地笑笑,轉身繼續前行。身後卻傳來一句帶一絲嘆息,一絲無奈的話語:「這其中,包括你和納蘭玉。」
納蘭明急速轉身,看到安樂那不知是因驚還是因懼而略顯蒼白的臉,他一語不發,只是默默施禮。
然而,她靜靜看了性德一會兒,才輕輕道:「無需謝我,我不是為你,我是為了容若,我知道,你對他,很重要。」
陳逸飛不能發笑,不能附和,只好不停乾咳應付了事。
寧昭淡淡道:「你們都放心,納蘭明是不會把他送到楚國的,該避的嫌疑他還知道避,只是……」他抬頭,看渺渺雲天,如果納蘭玉有自己的意識,可以為自己做選擇,並且不想再為任何人而活,他又會願意去哪裡呢?
唏噓悵嘆良久,容若唯一能慶幸的,也只是在他與秦國聯姻之後,想來至少五年之內,不會再有爭戰殺伐,至少五年之內,不會再有熱血男兒,永遠地倒在飛雪關下。
陳逸飛和宋遠書,基本上已經被他磨練得很難把他當皇帝敬重了,所以看他這樣長吁短嘆,也只覺好笑,絕對談不上惶恐。偶爾宋遠書還會很不恭敬地偷偷對陳逸飛議論自家皇帝,望之不似人君,兼且似乎有那麼點天生犯賤。
安樂也是個極聰慧的女子,原本是關心至親,才被性德利用,然而,在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她又怎麼可能仍舊毫無所覺?這個叫蕭性德的男子,殘酷地利用了她對親人的關切,置她的安危於不顧,把她引進了殺戮戰場,以她的生死性命為籌碼,巧妙地進行了一場營救。
有了最大的後台撐腰,容若自然就越發肆無忌憚了,可憐所有迎駕的官員們,遠離錦山秀水,一片繁華的京城,到這荒涼的邊關來吃苦受罪,日夜勞心牽挂。
這段留在飛雪關的日子,要不是有楚韻如時時相伴,常常笑著同他解悶,甚至犧牲自己,咬著牙陪他下棋的話,就更加難捱了。
然而,縱然如此,她依然毫不猶豫地在寧昭面前極力保護他,在納蘭明生出殺意時又有意維護。就連她一再要求儘快離開大秦,為的也依然是保護他和蘇良的安全。
眼見已到了邊境,自然也沒有什麼停留的道理,大隊儀仗繼續往前去,次日便到了飛雪關。
身邊近侍總管眉間略有憂色,遲疑一下,才道:「陛下,不知道相爺會把納蘭公子送往何處去休養?」
安樂點點頭,不說話。一個人肯為自己在意的人做這樣的努力,總比為了一個又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把理應保護的人一一出賣要好吧!
上次來到這裏,尚是階下之囚,如今卻已是至尊至貴的客人了。世事變幻,當真難料,國與國之間的敵友變化,也實在令人驚嘆。
容若原也打著乘這個機會,讓這些享福的官員們,看看邊關衛國保家的士兵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希望能多多觸動他們一些。
安樂徐徐走近,有意無意插到納蘭明與性德之間,輕聲道:「我要回去了。」
容若私下裡倒也是對宋遠書真誠道謝,可惜宋大人不給面子,臉黑黑地表明自己也同樣反對皇帝滯留邊境不去的荒唐行為,只是無可奈何必須為他圓場罷了。
迅快地說出這句話,安樂轉身疾行,她走得那麼快,快得彷彿是在奔跑,快得彷彿只要慢了一步,淚水便會失控地在人前落盡。
容若只是東拉西扯,極力拖延。急得一干官員們人人面紅耳赤,還是宋遠書出面同一眾官員周旋解釋了一番,大家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也拗不過皇帝,只得暫時耽擱了下來。
幸好,半個多月後,安樂公主鳳駕將至的消息,終於傳來了。
略帶譏刺,甚至有些冰冷殺機的聲音並沒有令性德有絲毫動容,卻讓另一個人受驚了。
現在容若走一步,動一動,都有規矩管著,別人在他面前,也不敢隨意,為了不讓人家難過,自己只好關著自己,自覺這個皇帝當得和囚犯也差不多。懊惱之餘,不免時時仰天長嘆,萬惡的封建社會啊,萬惡的等級制度啊!
安樂對性德點了點頭,性德便一語不發,隨她前行。
納蘭明低聲道:「臣送公主。」
容若與楚韻如堅持留在這裏,自是為了安樂與性德。
京城來的官員們雖然覺得這裏不恭敬,那裡不像話,動輒大呼小叫,暗中準備回京就大參特參某些人不敬的大罪名。奈何皇帝不在乎,主事的官員也不放在心上,也就只得委委屈屈,留在這什麼都缺的風沙邊城了。
寧昭微微一震,但隨即淡然一笑,不原諒什麼呢?不原諒做兄長的拋棄妹妹,不原諒做君王的出賣臣子,不原諒做孫兒的利用了祖母,還只是因為在看過納蘭玉的慘狀后,便有再多的苦衷,再多的理由,也不能原諒造成這一切的自己呢?
但是,這個願望基本上是沒什麼實現的可能了。
納蘭明猛然轉頭看向他,眼神里有一種擇人而噬的光芒一閃而過。
好在容若夫妻對於這種細節上的事,根本不在意,越簡單越方便才好。而主事的陳逸飛、宋遠書也是完完全全了解了自家皇帝和皇后的性情,所以一再下令,萬事從簡,不必過多開支,也不用太費人力、物力。
他笑笑,搖搖頭。
既然是他自己決定要捨棄,到如今,又還有多少資格去期盼繼續擁有?
在這一個寒冷的清晨,秦王寧昭,永遠永遠地失去了,他至親的妹妹和唯一的朋友。
容若一行人浩浩蕩蕩回歸楚國。因容若有意等待安樂與性德,所以行程頗為緩慢。但就算他故意拖延,大隊人馬,還是漸漸接近國境線了。
就像當初一樣,面對強敵,分什麼王爺與士兵,大家在一起,如同手足至親,同心同德,相處無間。
有必要嗎?正如納蘭明送納蘭玉離開,需要狠下萬般心腸一樣,他寧昭自納蘭玉回京后,派出了宮中最好的御醫,送出了宮裡最好的葯,但卻有意地對納蘭玉的病情,不再多問一句。
想當初他冒充是個沒名氣的王爺,都很快和飛雪關上上下下打成一片,現在變成皇帝,一下子就和所有人生份了,王爺、皇帝不就隔著一步嗎?至於給他這麼天地之別的待遇嗎?
而安樂不知道的是,這是性德自存在以來,無比漫長的生命里,第一次,如此明確地表達歉意和謝意。儘管性德永遠不會對她說明,若不是有足夠把握保護她的生命,性德是絕不會將她引入那殺伐之地的。
每每想得深了,直接鑽進牛角尖,容若也免不了捧著腦袋,哀哀呻吟那麼兩聲,最後只得仰天長嘆。政治實在太過高深,不是自己這種笨人可以完全理解,熟練運用的。
想到當初飛雪關的血戰連場,低頭看那黑色的木盒中整齊的遺物,雪白的宣紙上沉肅的記錄,那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於今已再無蹤影了。
走了幾步,安樂忽又駐足回身:「相爺。」
心念動處,卻又是一陣蒼涼,寧昭現在的心境,已經連悲傷痛苦都找不到,留下來的,也不過就是蒼茫寂寞。
「如果你們都不能善待他,為什麼就不能放了他呢?」
性德神色依舊淡漠不見一絲喜怒:「又或者縱知今日,若時光倒轉,你依然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她與他又有什麼牽繫,值得這個彷彿可以冷看天崩地裂而面不變色的男子納入保護的範圍?
那是一個極冷極冷的早晨,天才蒙蒙亮,很多人都還在溫暖的被窩裡,大秦國的君王卻已經親自送他的妹妹出了皇宮。
安樂公主第二次離開大秦京城時,並沒有似第一次那樣儀仗盛大。
納蘭明應聲抬頭,只看到那一雙淚水盈盈的眼眸。
有那麼一瞬,安樂幾乎以為,那隻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在那以後,秦國最尊貴美麗的安樂公主和大秦第一美少年,白馬金彈,名動京城的貴公子,再也沒有回到這座養育他們十多年的京城。
性德卻似毫無所覺,只淡淡仰首望天:「既已如此,你還打算把他留在這個傷心之地多久呢?」
雖然陳逸飛和宋遠書都盡量不讓他被禮法束縛,給他自由,還幫他頂住其他官員的壓力。但是,所有飛雪關的將士們,在他們面前,再不敢如以前那樣,大聲說,縱聲笑了。
「你不用送了,我自己走,你在這裏陪陪他吧!」安樂的聲音和神色都是黯淡的。
其實住在飛雪關的這段日子,容若更想的還是混到士兵之中,和以前那樣,和他們一同說,一起笑,講傳奇故事,談沙場風雲,玩遊戲,比力氣,划拳斗酒,鬧作一團。
秦楚之間並無水路航線相連,所以到了水道盡頭,便棄船登車,上了秦國一早安排好的龍車鳳輦,繼續前進。
她再次轉身,動作異常緩慢。
這處供納蘭玉休養的別院因為需要清靜,所以少有人蹤。安樂的從人都留在府外,而府內的下人,也不敢隨便靠近高貴的公主。自回京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她的身旁再沒有半個閑人。
這種行為雖說不是很妥當,但因為如今的秦楚關係,倒不會有什麼危險,更何況這次是名正言順,大張旗鼓地來迎接皇帝陛下,飛雪關已經集結了重兵,也根本不怕有誰來送死找麻煩,因此官員們的緊急奏本雖是雪片兒一般地往京里送,蕭逸也只是漫不經心擱在一邊,對於皇帝的荒唐行為,採取了默許的態度。
只是,高興之外,也遇上叫人悲嘆之事。
這一日,天晴,日朗,風和,雲淡,那天下最美麗的男子立在一片綠草紅花之間,淡然的神色,依舊不帶喜怒,只是眼眸深處,卻似乎有一些只屬於人的溫情,一些以前從來不會在他身上出現的情懷。
但他立刻回過神來,湊近過去,低聲道:「陛下,今天清晨,相府派出了五輛馬車,讓十名護衛、十名丫環僕從,帶著納蘭公子離京了。」
不但是飛雪關上下軍民百姓諸位將領齊出相迎,朝廷那邊,也派出盛大的儀仗和幾十名官員前來迎接。
安樂駐足,遲疑,良久才回頭去看性德。那風華絕世的男子,神容眸光,一如平常,安靜得不見半絲波瀾,剛才那五個字,就像根本不曾出自他的口。
反之,如果雙方實力一直相當,君王又都英明,則未必敢於輕啟邊畔,若是如此算來,對於這些邊城的將士們來說,到底是國家更加強盛好,還是不強好呢?
納蘭明也並沒有按照禮法堅持要送,即使是他,也已經疲憊得再沒有精力去守好一條條的規矩法則,做好一道道表面文章了。
安樂凝視性德,保持沉默,佯做不知,但終究還是有些忍不住:「那個刺客,對你來說,很重要,是嗎?就像對容若來說,你很重要一樣?」
至於五年之後……一念及此,容若只得嘆息。似乎在這亂世中所有的和平協議都只為打破而存的。無論是秦國還是楚國,只要實力壯大到足以吞併對方,再多的聯姻,再多的婚書,也不可能阻攔這大勢所趨。
「相爺。」
對不起,謝謝。
納蘭明怔怔望著花園裡的桃紅柳綠,大好春光,臉上神色痛楚莫名,耳旁卻忽然傳來一句冰冷的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性德沉默地望了她一會兒,才淡淡道:「對我來說,我願意保護的每一個人都很重要。」
性德伴安樂一直往外去。
安樂靜靜看著他,然後含淚一笑,似乎就在這麼短短的一個瞬間,曾有的芥蒂便已煙消雲散,再也不能怪他一絲一毫。
寧昭派了三百精兵、五十名從人,準備了五條龍船送她上路。
但是安樂也並不因此而有任何輕鬆的感覺,特別是在看望過納蘭玉之後,心情沉重至極,只是一路往前行。耳旁忽聽到那極淡極平靜,彷彿並無任何誠意的一句話時,她竟要愣了一會兒,才能明白過來。
安樂再次頓足,遲疑。那個永遠冷漠,永遠不見絲毫情緒變化的人,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嗎?
這是這麼久以來,性德第一次有機會,單獨對她說出這早就該說的話。
他背著手,靜靜站在原處,看著龍船徐徐揚帆而去,眼中有著深刻的感情、無奈的隱痛。
納蘭明獃獃站立了半日,這權傾一時的一國之相,眼中才漸漸流露出深重的悲涼。該放手了嗎?放過他的孩子,該放手了嗎?眼睜睜讓他唯一的骨血,從此永遠的離去了。
當一名太監急匆匆跑來,看到那永遠沉寂冷靜的君王這一刻眼中的光芒時,竟略有一瞬遲疑,恍惚中,還以為自己找錯了人。
納蘭明連頭也沒有回一下,只在心中冷哼一聲:「像你們這樣的人,又如何會明白?」
納蘭明定定望著他,瞳孔微微一縮:「那我又該把他送到哪裡呢?楚國嗎?」
當初他突發奇想所建的懷思堂,本來只有很少的一些紀念死者的物品,但如今漫步而入,見到一件件死者遺物,一份份死者生平記錄,一眼望去,竟似多得數之不盡一般。
問得太多又如何?知得太多隻怕更添煩惱吧!他與納蘭明都該知道,無論納蘭玉的病能不能好,他們都不會再得回那個純凈如玉的少年了。
經過定遠城時,秦國軍民齊出迎接。容若與楚韻如同車穿城而過,放眼望去,一片片都是拜倒于地的人影,心中不覺又是悵然,又是好笑。
「是嗎?」寧昭在心中微微一嘆,似乎曾有人提議過,讓納蘭明把納蘭玉送去外地,清山綠水清靜之處慢慢調養。納蘭明終究還是下了決心,只是,竟連招呼也不對宮裡打一聲。
雖說,陳逸飛甚至允許他和楚韻如可以出門到處走,可以只帶兩三個護衛,就直接扎到軍營里去和最低等的士兵坐到一塊聊天說笑,但是,凡他一到的地方,所有人立刻拜倒在地,說了幾百次不用行禮,講了幾千次大家放輕鬆,可是誰也輕鬆不起來,卻還要裝成很輕鬆的樣子,全身僵硬地陪他說笑。
據說,好幾個富有的大國,就是因為天子有事沒事就愛出巡,生生把國庫給拖窮了。所以,理論上來說,容若和楚韻如留在飛雪關,絕對是邊城的一大負擔。
容若只得訕訕乾笑兩聲算數。
一大堆繁文縟節的禮儀之後,京中的官員們都催容若儘快還京。
「對不起,謝謝。」
他微笑,用一種溫柔到極致的眼神,目送他的妹妹轉頭登上了龍船。安樂,你不知道,當我走上這條道路,做出這一切選擇時,就已經不再期望得到任何人的原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