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集 功虧一簣
第七章 斷腸之痛
容若驚叫一聲，伸手一抹，滿掌鮮血，剎時間，他嚇得聲音都變調了：「安樂。」
然而，安樂只是微微地笑，那樣安詳而寧靜的笑意，徐徐在她蒼白卻美麗的容顏上展開。
華車之旁，雙騎並出，轉眼已至車隊最前方，赫然正是性德與蘇良。
容若這時也撲了過來，伸手抱著她大喊：「你怎麼了？」
照理說，大秦國的公主，大楚國的皇妃到了，自然是要玉馬金車，儀仗相迎，務必要顯足兩個大國的體面。
安樂足足暈了三天，三天內，無數個醫生把過脈，每一個人的醫術都可稱得上出色，可是看診之後，所有人的臉色都是慘淡如死的，沒有人再去開方子，大家唯一能做的，只有搖頭。
容若立時像泄氣的皮球一樣靜了下來，他輕輕甩開蘇良和趙儀，惡狠狠瞪了一眼性德，眼圈通紅地重新又回到裡間去了。
她很努力地伸出手，卻不知在虛空中有什麼可以抓住。容若和楚韻如忙伸手各握住她一隻手，用的力量那麼大，那麼大，彷彿想要將生命傳遞給她一般。
一干隨護的宮人、軍士，瞠目結舌：「這……這……這……這算是一國貴公主該有的舉止嗎？」
整個飛雪關都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大秦國安樂公主病危的消息，讓所有人心中如懸巨石。
是誰泣不成聲，哭倒床前；是誰憤而擊柱，指間鮮血淋漓；是誰痛哭失聲，高呼不止；又是誰仰天長嘯，悲憤莫名……
大秦國以帝姬而許楚王，行至邊境飛雪關，安樂公主因病而逝。
送嫁的秦國官員、隨嫁的秦國高等女官和太監總管們，也日日夜夜守候在外間，半步不敢離開。
安樂的眼神幽幽，凝望著容若，輕輕道：「容若，你瘦了。」
容若聲音已然哽咽：「你不會死，我不聽你這些糊塗話……」
燦爛驕陽下，大秦國最美麗的公主，如一朵凋零的花，無力地倒在大楚國帝后的臂彎中，再也不曾動彈一下。
安樂公主葬于兩國交境之處，秦楚任何一方，若有意興起干戈，軍隊必須踏過公主陵。其後十五年，秦楚之間，再無交兵，世人感嘆，此皆公主之遺澤也。
「哪裡有？」容若摸摸自己的臉，強笑道：「你病糊塗了，我好得很呢，你要能快點好起來，陪我回京，我們就會很快胖起來的。」
此事廣傳天下，當世皆感楚王待秦姬之深情重義，後世之人，更由之演繹出無數感天動地的絕世情傷傳奇故事來。
「是啊，咱們一起回家，我大赦天下，為你祈福。」容若強忍著眼中的淚，勉力地微笑。
奈何兩個人合力都架不住一個已經發了狂的容若，幸得這個時候，楚韻如快步出來，目中含淚地斥道：「你
至於容若，他早就急瘋了。發脾氣，罵人，打爛東西，所有情緒失控的事他都做過了，在安樂床前轉來轉去，走得地面都被磨薄了一層。
想不到，至親手足早已漠然相對，遠行萬里，踏上這陌生的國度，才真正體會到被關愛，被期待，被在意的感覺，才真正感覺到那至親的牽繫，正在前方。
蘇良與趙儀怔怔站了一會子，最後鼓起勇氣衝上去拉容若：「你先住手，聽師父解釋啊……」
楚韻如為之一震，轉頭就往裡去。其他幾名秦國的女官和總管太監也都是臉現喜色，興奮之下，竟是連規矩也忘了，不經傳喚，便直往裡闖，紛亂間，幾乎把整個屏風都給推倒了。好在這個時候，誰也顧不上計較他們的無禮，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床上那數日暈沉，堪堪醒來的安樂身上。
她的聲音如此溫柔，神色如此真誠，安樂只覺心頭被狠狠揉了一下，連遭打擊之後，一直以來強忍的酸楚剎時間全涌了上來。
性德一語不發，卻也一動不動，由他亂打，連眼神也沒變一下。
性德看似全不因安樂的生死而有任何負擔，平淡地道：「公主堅持要到皇陵探望秦王陛下，誰料遇上刺客被圍殺，在混亂中，刺客脫手射向公主的箭雖沒有射中，但因為是擦著頭射過去的，箭上的內力，已經把公主震得重傷，只是公主害怕秦王陛下降罪給我和蘇良，所以要求我用銀針把她的傷強行壓下去，瞞過了秦宮中的太醫。後來我們又一路趕來，鞍馬勞頓，公主的傷本來就在要害，現在雙倍發作起來……」
一眾將士閃讓不迭，人人眼睛發直。
相反，楚國飛雪關的士兵們人人興奮的瞪大眼：「啊，這位秦國公主真有趣，果然是配得起咱們這位怪異皇帝的人。」
卻已沒有人應答。
一名女官施禮道：「是我們管教不嚴，幾個不懂事的宮女太監竟想逃走，我們正要下令處置。」
行在最大的房間充做了安樂的病房，以屏風分隔內外。貼身的侍女宮娥們在床前服侍，任何時候都至少有兩名以上的大夫留在榻前。
眾人勸之無效，蕭性德單身獨騎而去。其後楚王長守公主榻前，不肯相離半步，后得眾大臣苦勸，方才忍痛回京。
只有容若臉上、身上、腳下，那點點滴滴的鮮紅，觸目驚心的昭告所有人，悲慘的事實。
性德回首一望，招呼了蘇良一聲，雙騎同馳到車前，向安樂伸出手。
楚王傷心欲絕，數日之內憔悴幾至不起。后又怒責平日最倚重之貼身侍衛蕭性德，當著無數人的面，大聲喝斥：「你走，你走
安樂昏沉沉勉力睜開眼，努力對容若與楚韻如笑一笑，卻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已蒼白若死，她想說「我沒事」，但聲音卻已微弱得根本聽不到。
低頭看安樂憔悴的神容，耳旁聽楚韻如痛哭的聲音，他一跺腳就衝出去，抓住在房外的性德，直接扯著他的領口問：「到底怎麼回事？你答應過，你會好好照顧她的。」
然而，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安樂溫柔的眼神一直凝望著容若和楚韻如，直到眸子漸漸失去焦距，漸漸透出灰白慘淡的死亡氣息。她的眼神悠遠而迷茫起來，不知是再也看不見任何事物，又或是穿越了無數空間，回到那座養育她十余年的美麗宮殿；又或是透過無限的時光距離，看到了許多許多年前，無邪的稚兒，水晶般的歲月。那個時候，他們相約一起長大，永不分離；那個時候，她的哥哥對她說，安樂，安樂，有哥哥在，你不要怕，哥哥會保護你……
四周一片驚呼聲起，性德拔身而起，躍到蘇良馬上，安樂雙手控韁，催馬直向容若迎去。
此時此刻，面對所有秦人射來的仇恨目光，以及楚人同樣不以為然不太贊同的神色，只有性德還能保持那種超然的平靜，目光淡淡掃視一下四周眾人，轉身往行在外去了。
此時容若已坐在安樂床邊，獃獃望著她，對於身外諸事，竟是完全無知無覺。
容若再不敢出聲，只怔怔站在那兒，惟眼中的悲痛無依，令人見之惻然，良久才痛道：「安樂，為什麼這麼傻？如果在秦國時，你就好好治，也許不會……」
然而，安樂只是微微搖頭，她彷彿要把最後一點生命的力量用盡一般，仍在努力地交待，只是她的呼吸已經越來越急促，語聲也斷斷續續，十分艱難：「至於我的隨嫁之……人……就讓他們……都回國去……吧……我已身死，又何必……強留他們，永離故土……替我傳信給皇兄……身死之難……是我自己招來……與他們無關，切切不可怪罪……他們……讓他們……」
心頭觸動之下，她竟然也坐不住，在馬車上探身出來，高喚一聲：「性德。」
性德武功早廢了，而容若還真有點半桶水功力，這一拳全力打出，性德被他打的後退一步，容若還不放過，撲過來大叫著拳打腳踢。
早有宮女掀開車簾，安樂舉目遙望，天地一片清明，陽光照得四下亮堂堂，耀人眼目，那男子在不遠處縱聲高呼，燦然的笑顏、歡喜的容色，卻叫她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
這時安樂早就被楚韻如拉著手，細細端詳，眼中又是欣慰，又是傷心，又是歡喜，又是關切，柔聲說
就在安樂吐血的這一刻，她的腳一軟，身子一晃，便往下倒。
安樂輕輕一笑：「國家律法，豈可因一人一事而廢，此事斷斷不可。我死之後……」
恰在此時有個秦國中等女官急匆匆進來，同他擦身而過，在房外通報，喚出其他幾名高等女官和總管太監，低聲說了幾句話。
容若又是眉開眼笑地對安樂說：「你們回來太好了，我們不知多麼惦念你。」
幾人互相遞了幾下眼色，便都點頭，表示願意聽從她的意思。
而京中來的禮官們，驚愕之餘，居然也還有點幸災樂禍：「幸好，幸好，這麼一來，也就不止我們楚國皇帝丟臉，他們秦國的公主，原來也一樣。」
安樂微笑搖頭：「我知道，他們兩個是對你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無論如何，我要保護他們，我要他們安全。」
適時，裡間傳來容若一聲喜極呼喚：「安樂，你醒了……」
蘇良只笑笑不說什麼。
正在迅速趕至的雙方人馬，無不驚駭色變，無數人發出驚呼：「公主。」
容若從來不會去看性德的臉色，扭頭又笑著問蘇良：「怎麼樣，路上還好吧？」
她凝視容若，眼神里有萬千哀懇：「我只盼著，他年兵戈若起，無論是秦擊楚，還是楚伐秦，大軍都必須踏平我的墳墓才能再前進，我只盼著，那一刻，兩國君王、臣子、百姓、軍士，總有幾人能想起，有一個弱女子，誠心誠意，盼著兩國和睦，盼著兩個國家，都不要再有人死於紛爭，再不會有人的鮮血，流在這片土地上……」
前後兩批隨嫁人員和護送之士，加起來有超過一千秦人暫時駐在飛雪關，人人都惶恐不安，如喪考妣。
其中一人臉上怒色一隱即現：「這還用稟報做什麼，直接杖斃，喝令其他所有人觀刑。」
楚韻如不得不用帕子掩了眼睛一會兒，這才能如常說話：「你太累了，別多說話，好好休息。」
她微笑著輕輕動了動唇，喚出兩個字。然而即使容若俯首在她耳邊，也不曾聽清，她喚的到底是什麼。
楚韻如也一直守在床前，含淚看著那花一般柔美清麗的女子，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點凋零殘敗下去。看著她的面容越來越蒼白，氣息越來越微弱，楚韻如時不時失聲痛哭。
她話語悲涼如此，卻又真誠如斯，房內不止容若和楚韻如傷心欲絕，秦國眾人悲痛萬分，就連一干楚人也都露出感動之色。
她語聲一頓，然後道：「我已是秦國出嫁之女，又還沒來得及踏進大楚皇宮，不必為我大興宮室，大造陵墓，只要這邊境之間的一抔黃土就夠了。讓我日日夜夜，可以守望兩個國家，死若
安樂輕輕笑了，那笑容虛弱而蒼白，她的聲音那麼低微，低得幾乎聽不見：「恐怕我是不行了……」
「公主生死未卜，正要放生積德，為公主祈福，切不可輕開殺戮。」
在那最後的一刻，她呼喚了誰？是容若，是納蘭，是皇兄，又或是大秦……
然而，大楚國的皇帝一聽到這消息，就猛然跳起來，衝出去，抓了匹馬就策騎往外賓士。原本應該溫柔貞靜的皇后，居然一點也不慢地緊跟在他後面。
秦人陪嫁的侍女宮娥早已哭聲一片，誰也不知道在公主逝去后，她們這些流落異國的卑微之人，會有什麼樣的命運。
楚韻如心中嘆息，果然下民如草芥。身為陪嫁的隨員，面對秦楚兩國敵友難分的關係，誰能不擔心公主逝世后，自己的命運呢？換做狠毒點的君王，就是下令讓所有秦人陪葬，就此名正言順，除掉一切隱患也是可能的。
性德懶洋洋袖著手，由他像只猴兒般巴在自己身上，以眼神表達自己對容若無聊舉止的不屑。
她的聲音漸漸微弱至不可聞，而跪于床前的一干人等，無不叩首大哭，公主瀕死時這一番交待，對她如此關愛的楚王必不違背，這等於是給了他們近千人一條光明的未來之路。
其他的軍士官員們，倍加為難，既覺得蕭性德這個人確實冷血無情得該打，也覺得皇帝這麼一個打人法，也太失體統了。只是皇帝如此盛怒，又有哪個不要腦袋的敢上去勸。
一路送安樂前來的護從，以及與容若他們同在飛雪關的秦國陪嫁官員、侍從們，無不拚命趕過來。
人人面若死灰，到了近前，有跪的，有拜的，有不顧禮儀直衝到近身處來的。
京城裡來的一干官員們，個個兩眼泛白，全身發顫：「天啊，我們這是什麼命啊，攤上這麼一位皇帝，這裏還有一堆秦國的隨嫁官員在呢，這簡直丟臉丟到外國人面前去了。」
容若嘴唇顫動，想說話，卻又說不得話，楚韻如早已泣不成聲，幾個秦國女官和太監早已哭拜于床前，有人伏地大哭，有人顫聲相勸。
楚韻如適時一把抱住她，嚇得花容失色：「安樂。」
安樂溫柔地看著他，神色如看著一個任性得不肯面對事實的孩子：「不要為我難過，人誰無一死呢，我曾經得過你們這樣傾心相待，便是死了，也沒有什麼遺憾了。在這個世上，我不恨任何人，包括……」
只是這下層的悲苦迷茫，高高在上的一干人等，暫時是管不了的。
「家？」安樂眼神微微動了動，眸中漸漸有了些濕意，遙遙秦都，迢迢楚京，哪一處，是她的家鄉？眼前摯友，萬里骨肉，又有誰才是她的
安樂被這一聲喊震得眉頭微蹙，低咳兩聲，臉色愈顯蒼白。
容若突然扭過頭來，看到兩個美人兒手拉手在那兒，淚眼相視，即刻跑過來，左望望右看看：「這個，誰欺負我們安樂了，快快告訴我，我來替你出氣。」
安樂就在眾人驚愕的目光里伸手握住性德的手，被他伸手一拉，直拉到馬上。
他這等作張作致，安樂縱然心傷也不由一笑，然而笑顏才展，臉色卻忽的蒼白。她張張嘴，似乎想對容若說什麼，一口鮮血就在這時，生生噴到容若臉上。
這一切，她已經再也不會知道了。
然而，安樂救得了旁人，卻救不了自己。
容若身後緊趕過來的秦國隨嫁官員們，也人人瞪大眼：「這這這，這叫大秦國顏面何存？」
而容若早就聽得全身顫抖，怒喝一聲：「你這沒血沒淚的混蛋。」他一拳重重打在性德胸口。
兩邊的浩大儀仗還隔著老遠，四匹馬已在眾目睽睽之下，聚到了一處，幾個人全都飛身下馬。
所有人都只知道呼喚出一個詞：「公主！」
倒虧得楚韻如耳目靈敏，雖在裡間，卻也聽得到外頭的聲息，徐步轉出屏風，在房門前止步，輕聲問：「怎麼了？」
縱然女官們連聲喝斥，不許她們痛哭添晦氣，也完全不起作用。
他淡淡說來，語氣平靜從容，不帶半點起伏，卻又異常清晰，房裡內外二間，所有人，無不聽得清清楚楚，剎時間，不知多少人變了臉色。
容若與楚韻如雙騎並馳，追風逐電，早把後頭一干手忙腳亂的軍士、儀仗，甩得老遠，遙遙見前方公主車駕漸近，容若在馬上揮手高喊：「安樂、性德、蘇良……」
楚韻如驚見她淚如泉湧，即時心痛起來，忙忙伸手為她拭淚，心中憐她雖有至尊至貴的身分，卻又凄涼孤苦至此：「好了，大家都聚到一起了，還有什麼可傷心的，快快別哭了。」雖說是在勸她，可不知為什麼，連自己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然而，再也沒有人應答他們了。
安樂的隨嫁之人中，有極出色的大夫、御醫，也備有各種名貴藥物，而楚國也立刻調動一切力量，在短時間內把一切能找到的好大夫和藥物全部調來。
容若大叫：「你不會死的。」
但是，這一切都是徒勞的。
容若大叫著擁抱性德：「你們回來了，太好了，我不知道多麼替你們擔心。」
安樂無力地搖頭：「我若不說，怕是沒機會說了，我死之後，就把我葬在這兩國的邊界吧……」
楚韻如狠狠瞪他一眼：「你胡鬧什麼！」忙俯下身，輕輕拍拍安樂的胸，為她順氣。
「怎麼會？你不過是太勞累罷了。」楚韻如輕聲勸慰：「好好休息幾天，就能恢復了，到時我們一起回家，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