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番外篇

再世為人

番外篇

再世為人

這種感受,簡直讓人想要發瘋。
然而,他一次也不曾現過身。
男子亦是一笑:「姑娘大概認錯人了,我姓納蘭,單名一個容字。納蘭玉是誰,和我很像嗎?」
富家兒尚且如此,何況安樂曾是皇家女。誰又敢保證,楚國的蕭遙,不是安樂的前車之鑒。那個富貴時,超拔塵俗,輕淡榮華的逍遙王爺,在紅塵俗世中,到底受了多少磨折,才會變成後來那猙獰無情辣手殺妻之徒。
風,漸漸帶了點寒意,帶了些遠方草地上的清香,以及帶來了一聲,清清脆脆,卻又溫柔如斯的呼喚。
而第二天,他們自然而然地結伴同行。
她總是期望著擺脫束縛,可是,如今得到自由,卻是以這種埋葬過去的方式。
董嫣然沉默,良久,方輕輕一嘆。依然會做相同的事嗎?衛孤辰何等高看於她。
他與她並肩坐在一處,放眼望著那片曾染無數人的鮮血,如今卻異常安寧的土地。高空月華如洗,深夜長風如練,月下他的容顏俊朗如玉,風中她的姿容清麗若仙。
自那以後,官府和江湖人物就一直相安無事。官府尊重江湖人的傳統,給他們一定的自由,而江湖人也盡量不違律法,盡量不與官府有正面衝突,在朝廷允許的遊戲規則內,儘可能爭取更多的權利。
人們相信,那位薄命而良善的公主,必會永遠守護在兩個國家的邊境,用那雙冥冥中依舊美麗的眼睛,期盼著,提醒著,所有的秦人和楚人,永息干戈。
若不是這滿街行人都急著往河邊跑,沒有更多的閑暇注意身旁路人,只怕他這副長相能生生引來滿街側目。
小小的青兒飛一般逃到身邊,縮到她身後,不敢看前方。
所有的人,都會好好地活下去,只除了,她自己!
現在的納蘭玉可以擺脫過去,自由的生活,不是因為秦王的仁慈,而是因為,他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如果有一天,自己再一次出現在納蘭玉面前,秦王看到依然可以通過納蘭玉來打擊他、算計他,那麼,沒有人知道,秦王又會施出什麼手段。
這一夜的追打以美女終於追上那俊俏的佳公子,把酒潑了他一身而告終。
那一日,他不知她身懷絕藝,挺身而出打抱不平。
也許只有那全身全心全力投入的勤練,也許只有那極之瘋狂、極之疲憊的方式,才能夠讓身與心,在極短的瞬間,得到輕鬆和解脫。
見這小女孩兒如此著急,卻又如此勇敢,衛孤辰眸中也不免帶起淡淡笑意:「這孩子說的,正好也是我想說的。」
這一次不待衛孤辰說話,一直因為膽怯而縮在後頭的小青兒竟跳了出來,大聲喊:「師叔沒有老,師叔很漂亮,師叔的白頭髮是世上最好看的。」她一邊說,一邊鼓起勇氣,用力瞪著衛孤辰,唯恐他說師叔一個字不好。
他輕輕笑一笑,笑聲在夜風中,寂寥清冷。
納蘭玉從來不擔心安樂的本質會變,卻絕對捨不得安樂受一絲磨折,半點苦難。
很顯然,在衛孤辰眼裡,天下大事的變化、復國組織的解散、秦國武林盟主的身分,一切一切,都比不上他找到幾個人打架更有意思,三四年的時光,他唯一提起的,居然是在慶國王宮裡,和人家的女王情敵見面,份外眼紅的決鬥事件。
她一向不喜歡干涉別人的隱私,無論蕭性德是男還是女,他既然自己不說,她就不想打聽了。
也只有這樣可以萬事心無掛礙的人物,才能達到如此超絕的武學境界吧!
在那之後,他遇上了一生摯愛,而她,當時也只為性德所受到的不平待遇略感遺憾。
「你付出的……」
她就這樣怔怔的望著他,一時間,心痛如絞。
最後一次靠近那個她所保護的人,是在楚王迎娶秦國帝姬時,她遙遙相望,看著漫天閃亮的煙火。
她只想這般生活在山林間,老去在山林間,然後,死於山林間。
也許是因為連上蒼都為這一片悲憫之心所感,因此自安樂公主逝世之後,一直以來邊境小糾紛不斷,大幹戈也起過一兩回的秦楚兩國,竟再沒有發生一次衝突。
這些下人們也不由會心微笑起來,這三年的記憶中,似是從沒有見過他們的主人如此快樂,如此肆意!他們彼此傳遞著眼神和笑容,心中都預感到,未來的行程,或許會熱鬧有趣很多,他們應該會有新的夥伴加入了。
寂寂的山林,不為人知的幾間拙樸木屋,四五個天真而純稚的小小女孩,人間的一切紛爭,紅塵的萬般幻象,似乎也就與這小小的世外桃源沒有關係了。
衛孤辰連說四句話,連續被董嫣然搶白四次,他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人如此無禮地對待他。但他不慍反笑,目光深長看她一眼:「所以,我才說,便是重來一次,你依然會做你覺得該做的事。」
所以,她輕笑:「好久不見,先生武功倒似更加精進,實在可喜可賀。」
他甚至沒有說,如果不是容若萬里傳訊,告訴他那人的詳情,叫他放心,他也許永遠不能真正地擺脫瘋狂;如果不是性德傳言告訴他,那人其實也曾偷偷來看過他,那人其實並不曾怪過他,他也許永遠都鼓不起勇氣,走出那個他為自己所設的牢籠。
那一日,她只當他少年紈絝,芳心中並未將他看重。
縱見綠水青山,卻與何人說,縱折花枝春意濃,又有誰堪寄。
「皇上親政之後,出了多少惠及百姓的德政啊,咱們的皇帝陛下,那是真正的真龍天子。」
總會有人自發地來打掃陵墓,總會有兩國的百姓或軍士,自發地來奠祭那遠去的芳魂。
這一刻,他回眸深深望向她,渾然不知遠處江上龍船已遙遙遠去。
他說起手殘足廢,語氣輕得直似少了根頭髮一般簡單,大大方方,從從容容,渾不在意,也絕不掩飾。
他只出了一招,那位燕國最頂尖的高手,竟全無反抗之力,從擂台上一路往下滾了十幾丈。據傳那位燕國高手連換了三十二種方法也沒辦法化去這一擲之間掌控住他全身的強大氣機,待得最後鼻青臉腫地站穩抬頭,擂台上空空渺渺再無人跡。
「還好吧,秦國的事,我是懶得再操心了,這幾年一身輕鬆,四下走走,偶爾找到個高手就打一架,可惜,都沒有打得痛快過。倒是那一年容若和性德一起赴慶,在慶國皇宮做客,我正好前去看望性德,也順便在慶王宮裡住了一陣子。那個慶國女王把我當情敵來辦,一天三趟地跑來打架,雖說她還不是我的對手,卻也勉強能讓我認真打幾招,也算有些意思,而且後來性德也幫忙指點慶國女王,那女人在戰場上有著奇特的天分,得到性德的教導后,武功更是突飛猛進,所以後來打起來,倒還是頗有意思的。」
這一日,天高雲淡風尚好。宏大的公主陵前香煙裊裊,一個輕衫單薄的俊美男子,靜靜站在公主陵前,低頭望著那細細記述公主生平和死前遺言的碑文,不言亦不動。遠遠立著兩個隨從模樣的人,時不時放眼向他這邊張望,眼中多有憂色。
當年的衛孤辰,今日的衛孤辰,又有什麼區別。
只是如今,衛孤辰已棄復國之志,納蘭明也向全天下宣告獨子瘋病,再無繼承之人,納蘭玉的利用價值早已消失。
謝謝你,當年對我手下留情。
那一日,花正好,草正綠,陽光正明媚,那一日,天正高,風正輕,紅塵多繁華。
流浪的人走得再遠,總會思念家的溫暖;遠行的人,路途再坎坷,總能指望著,回家的快樂。
這一切,彷彿又都與她並沒有什麼真切的關係。
她沒有痛極的眼淚,沒有刻骨的折磨,甚至不需要刻意地去遺忘什麼,曾經歷過的一切,便似遙遠迷茫如前生。然而,她始終忘不了一種感覺,那種沒有心的感覺。
到那時,武功會否更上層樓不重要,只希望,再相逢時,能共他一笑,能伴他共飲一壺酒,笑談千古事,又或者,便隨了他的興緻,儘力與他一戰,縱然必敗,能報答他如許相知,亦是應當。
他雖然不曾細說,可是她知道,他所尋找的人到底是誰!
這幾年,僅僅是長隱山間,她也看到過最悲慘的人,讓她意識到,相比別人,她其實並不是最可憐、最不幸的,她也看到了最太平安樂的世界,讓她可以知道,曾經做過的事,畢竟是值得的。
然而,這一切,也依舊與董嫣然無關。
所謂的富家公子、小姐,總愛說些為了自由,為了情愛,為了這個或那個理由可以放棄榮華富貴的話,那不過是因為,他們並不真正知道,窮困是什麼,也許他們只以為,窮不過是住小一點的房子,用少一些的下人。
他所能做的,只是繼續,繼續前進,繼續尋找。
然而,只有把手指輕輕放在左胸的某一處時,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裡的空洞。手指悄悄貼在皮膚上,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身體的溫暖,手指微微用力向下按,可以更加清晰地感覺到,皮膚下那有節奏的微微起伏,那分明是心在跳。
「這樣的好皇上,咱們老百姓三生有福,好不容易有機會遠遠隔著河道磕一個頭,怎麼還能錯過啊!」
雖然知道希望不大,他依舊從來沒有放棄過,尋良醫,訪異寶,期盼著有一天,能助那人恢復武功。
公主性崇簡樸,恩憫天下。傳說她重病不起時,曾哀求楚王放歸所有陪嫁秦人,不需任何人陪葬,活了數百條性命,傳說她垂死之際,要求楚王不必將她厚葬,不需為她而徒耗民力。秦楚兩國的沃土,便是她最好的埋骨之所。
對他們各自的主人曾經有過的神奇身分,他們心中自然都是有數的。此刻大家站在一起,說起各自的經歷,各自的往事,也都頗有一些悵惘之意。
他大大方方走過來,毫無一絲遮掩容顏的意圖,便是被那小小青兒用驚恐的目光望定,也絕無半點在意。
在淡淡講述往事的時候,納蘭玉的目光一直望著遙遙的前方,彷彿在那一刻,望穿了時間與空間,望到了那個讓他至今耿耿之人。
這心意一轉,她便改口問:「那納蘭玉呢,還好嗎?」
董嫣然喜她清純可愛,便也輕輕將她抱起來,看她紅撲撲的小臉蛋在眼前笑得花兒一般,不覺微微一笑,然後便覺一種莫名的奇痛入骨入髓。
父親是盡過力了吧,從此之後,再沒有權相納蘭明之子,再沒有曾經白馬輕裘名揚京城的紈絝公子納蘭玉。
因她的武功必要心性淡泊,無功名之心,無得失之意的人,才能修練成功。所以,她也不需要刻意去分辨弟子們的心性,只要過個兩三年,對其中練功久久無成的孩子,稱無師徒之緣,將她們送下山去,另做妥善安置,外加贈錢、贈葯又贈處世良言,方才告別。今後這些人是在民間安然渡日,還是仗著從她那裡學到的一些並不算太高明,但也絕對不弱的武功,去混個聲名未來,她也不強求、不拘束,一切任人自由罷了。
他眼中的異樣光芒叫人分辨不出,這到底是戲言,還是真情:「為了拯救其他男人不至於面對悲慘的下半生,我就吃點虧,娶你得了。」
君王的龍船隊伍浩浩蕩蕩,順水而來,浩大船隊竟似望不到頭。巨大的主艦龍船,宏大而華麗,四方龍旗迎著江風,招展飄搖。江面過於闊大,百姓們根本看不清龍船上的人,卻已激動不已,三呼拜倒于地。兩岸到處都是伏拜的人影,三呼萬歲之聲,隨著江風,浩浩傳向遠方。
董嫣然無法拒絕這等可愛小孩兒的請求,略一猶豫,也就答應下來。
在說什麼呢?似乎是米快用完了,要下山去買,似乎是大家都有事,所以……
整整三年,並沒有派駐專門管理人的公主陵,一直乾淨整潔,香煙不斷。在那位美麗公主心懷百姓而逝的數年後,百姓們依舊沒有忘記過她。
她靜靜站在那幾間拙樸的木屋之前,望著眼前小小空地上,四五個正拿著劍一板一眼,練得極認真的小女孩兒,信手把被風吹得紛紛亂亂的如雪長發,略略挽了一挽。
「皇上和秦國結親,秦楚兩國已經好久沒有動過兵了,皇上還和慶國結了盟,聽說慶國女王啊,還要跟咱們這邊結親呢!咱們皇上又和魏國訂了和議,兩國永不相犯,前不久還在燕國跟燕王他們結下了很深的交情,聽說燕人發了國書來,願與我們大楚永為兄弟之邦呢!」
副帥暫理軍職,才剛剛把帥印接到手中,還沒來得及發號施令,刺客的劍就從胸前穿了過去。
事實上,當軍隊中第三次主帥被刺后,就再沒有任何人敢接掌主帥的事務,直到朝廷安撫江湖人物的聖旨發下來,所有人才鬆了一口氣。
董嫣然失笑:「難道我長進的時候,你就只是停步不前嗎?再說,論到武功,蘇俠舞也並不在我之下。」
她只是微笑,然後輕輕問:「那麼,其他人呢,都好嗎?」
最後的辭行,最後的告別,只是對著一個與整件事全無關係的小小護衛。然後,她帶著那一夜白頭的長發,和一顆轉瞬間蒼涼的心,悄悄遁去。
「長大了,才能有師叔一樣的白頭髮。」小青兒頗為感嘆地說:「以前聽大人說,人要很老了才會有白頭髮,本來小青兒很害怕的。可是看到師叔的頭髮,才知道原來頭髮白了會這麼漂亮,小青兒也要這樣的白頭髮。」
衛孤辰淡然評說,董嫣然只安然微笑。
相比這件大事,那人曾參与的其他江湖紛爭,也就不值一提了。
然而,調兵令剛發出去,大元帥就被人刺到重傷。
或者說,那不叫刺殺,而叫正面狙殺。因為每一次刺客都是孤身一人,雪衣執劍,直接從帥府大門殺到面前來,一擊而中,又從從容容,一路殺出去。每一次都只重傷而不殺人,每一次又都是正好傷得無法理事。
這三年來,身處異國,她的飄泊,可有無奈,她的流浪,可有心酸。無人處,她可曾流淚,背人處,她可曾嘆息。
這位弟子也是啼笑皆非,當著無數人不好拒絕,只得收下了,然後辛苦地帶著這個沉重的累贅踏上回家之路。好在她能苦中作樂,轉念一想,倒覺有趣,便真的興匆匆把大匾帶回來,高高掛在不相襯的小小木屋上方。
衛孤辰收回遠眺的目光,淡淡道:「等那些人回來,咱們再站在這裏,就真要驚世駭俗了。」
「然而,我無法說出一個字,無法動彈一下,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甚至當性德用飛快的速度在我的掌心劃下『他沒事』三個字時,我也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的語氣始終平淡,平淡得若非身受之人,永遠都不可能了解,他當時所歷的苦楚。
她與同門交談,她對年幼的孩子們微笑,她在山林間穿行,她專心地教導孤兒,她白日練功,夜間入睡,生活沒有任何問題。
而她,卻依舊微笑,依舊如常地生活。
曾經在遙遠的前生……
他是蕭性德,他是衛孤辰的朋友,他是他心中極重要的人。
她要和他在一起,伴他尋找,伴他失意,伴他失望,伴他走過每一個痛楚的日與夜。直到有一天,可以找到那個人。
她側頭看來,明月下,明眸如畫:「我叫秦寧兒。」
於是,她可以不需要告別地悄然而去。
即使心傷腸斷,也依然堅持到那人基本安全,她方才離開。
他可以擺脫所有的牽制,所有的束縛,自在地,不愁衣食,不慮安全地過一生。而他,一年來,走遍天下,踏遍河山,卻只是為了尋找一個人。
她的笑容倏地一凝,但立時又重新綻放,笑顏美得奪人眼目:「當然不是,我還要給我自己找個丈夫呢?」
她與那人,曾有過一面之緣。
她怎麼可能不繼續堅強地活下去呢!依然會痛,依然會傷。她現在仍在療傷,她仍然沒有痊癒,但她知道,總有一天,她會有勇氣,再次走入這個世界,再次面對她的人生,未來,也依然會有驚喜、有歡樂,儘管,也同樣有痛苦、有悲傷,但她可以坦然地活下去,即使,也許某一個噩夢的夜晚,會因著往事驚醒而悲泣不止。
「妖怪啊,妖怪啊!師叔,妖怪啊……」
他語聲一頓,復又一嘆:「直到那天你和性德來看我,性德替我探脈診病,當他的目光和我對視的時候,我覺得有一股清冷之氣,直入腦海,彷彿有什麼無形的力量,硬生生抓著我唯一的意識,不肯讓它再沉入渾渾噩噩之中。然後我聽到了你在哭,你的眼淚,落在我的手上、膝上、身上,這個世上終有一個人,完完全全,不理會大局,不管什麼所謂的大義,只是純粹的為我的命運而哭泣,然而……」
「更何況我身為秦國公主,就算容若和韻如待我再好,那皇太后、攝政王,必然也是要防備我的,楚家的人,定然是當我做眼中釘的,那宮中、朝中,想必全是視我如敵之人,我自己身邊,又都是些負有特殊使命的暗子;真到了楚國,也必然要陷入無窮無盡的爭鬥風波里,被人拿著國家,拿著大局,逼上一回又一回。詐死逃出樊籠,這是唯一的出路,既救了容若,也解脫了我。」
時光流轉,曠野上那一輪驕陽,從正中已徐徐移向西方,直到那暮色滿天,入眼入眉入睫,那茫茫天地間略顯單薄的身影,依舊不曾動彈一下,倒似要就這麼凝眸守護,直到時光的盡頭一般。
一輪明月,一座高崗,一壺美酒,兩個人兒。
那已經消失了的心,難道終於找回來了?
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再見時,已是塵滿面,鬢如霜,但是,總會有一天吧,他能再見到那個人。
儘管臉上帶笑,他的眼神始終是落寞的。
然而前生已矣,在今生今世,秦寧兒想要與納蘭容攜手走過未來的歲月,共看這一片他們同樣深愛的家國河山。當回憶過往時,身旁可以有個知心知意的伴侶;當悲傷失落時,身邊有一個可以倚靠落淚的肩膀;當歡喜欣躍時,身邊有一個可以相共歡笑的人。
她臉上猶自帶著笑意,溫柔地同小青兒閑閑把話題帶開,腳下漫若流雲地施展著輕功下山去,不多時,已到了山腳下。沿著山下的小路往前走些許路程,轉入官道,再前行一段路,便可進城了。
然後,看著那哭得淅瀝嘩啦的孩子,她深深羡慕著這樣純稚而幼小的心靈,這樣隨時讓眼淚傾泄而出的權利。
有時候望著山間溪水,倒映出自己溫柔恬淡的笑顏,她也會有一瞬間的怔忡出神,屬於心的位置,是徹底地空洞,為什麼,還可以這樣平靜地生活,這樣平靜地微笑?
多少少年、熱血之人天涯海角追尋他的蹤跡,期盼能見一見這人間戰神。誰又知道,這其中,有一個人,曾經叫過那人許多年,「大哥」。
那時的嫣然,不知容若的身分,亦不知他的心性,只見著他的無能和淺薄,只看到他的妒火與遷怒。
男子怔怔望著她,看她眉間溫情,眼內光芒,看她唇邊那溫柔的笑意,不自覺眼中一陣潮熱,心頭陣陣激蕩,張嘴想要呼喚她,想到不妥,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是深深凝視那夕陽下無限美好的容顏,再也動彈不得一下。
他望著她,有些啼笑皆非:「你倒想找個怎樣的如意郎君?」
這個女子是天下間少數可以讓他記在心間的人,甚至算是讓他在心中認做朋友的人。她有著同他一樣的驕傲與自尊,同他一樣,不管遭遇什麼,也不怨天、不尤人,只肯自苦的性情。她有著出眾的武功,卻全無驕矜的性情,她可以做最好的聆聽者,卻從不多嘴。
那兩年的苦難折磨、無情煎熬,他現在已經不想再多提一句了。
這樣的故事,有一個最美好的開頭,當年卻沒有人猜到最終的結局。以致多年以後,當董嫣然想起往事時,也只得一嘆復一笑罷了。
她是自由了,卻再也沒有了家園,沒有了親人。她是那斷線的風箏,隨著風,飄得再遠,都沒有機會回頭重系那原本牽牽連連的那根線。
看她的神色,衛孤辰不覺也是一笑:「這次能夠遇上你,也是難得,希望下次見你之時,你已突破最後一層迷障,不再自苦自傷,可堪為我敵手。」他長笑一聲,便飄然離去,不停頓、不回頭,甚至不讓董嫣然說一句告別的話。
而安樂的死訊通傳天下,死後葬禮搞得轟轟烈烈,秦王、楚王都寫了悼文大表哀思,秦國也曾遣使祭奠,現在如果再讓安樂活過來,無以向天下人交待,反倒平白傳出一個大笑話,為大秦王家體面著想,只能讓安樂永遠地死去了。
衛孤辰同樣察覺她的目光,竟是淡淡一笑:「我的右手廢了,現在只能用左手,腳也有些跛,那樣走路難看,我就乾脆御氣而行了。」
遠遠地凝望他們的兩撥下人,在他們說話喝酒的時候已經聚到一起聊天了。
許多後人傳得十分神奇的俠義傳說,於她們來說,其實不過只是湊巧的隨意為之。而所謂的行蹤神秘,所謂的兼濟天下,所謂的關懷世間大局,所謂的坐待明君出現,一統天下,平定紛亂,到時方才出山相助,救萬民於水火,又或所謂明為隱士,暗懷野心,圖謀極大……這種種的傳說、猜測,於她們看來,不過是一些與她們全無關係的笑話罷了。
然後,她在清風白雲間微笑,笑若雲煙淡:「這幾年,你過得如何?」
她這般屈指一一算來,滔滔不絕,說個不休,他卻聽得是啼笑皆非。
「他是大楚的君王,他只要知道,怎麼做對這個國家、對這些百姓更好,他是楚韻如的丈夫,他只要知道,如何可以讓他的妻子快樂幸福。我與他,不過是朋友罷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何需牽絆太多。我做的,是我該做的;他行的,是他當行的。他不曾負欠於我,我也不覺得曾施恩於他。又還有什麼事,他一定必須知情。一個已經消失的生命,一件已經不可挽回的事,再對他提起,有什麼意義?」
董嫣然強忍心間痛楚,微笑道:「小丫頭,這麼快就想長大了。」
那一日,董嫣然初識容若與性德。
衛孤辰回眸,目光也是淡淡的:「但時光倒轉,只怕,你依然會做相同的事。」
未來的路,那麼長,那麼遠,有一個人相伴,當不致寂寞無助。
董嫣然淡淡道:「先生當我董嫣然是什麼人?我憑什麼,就不能得到一個男子完整的心,我為什麼要在乎,別人的丈夫,心裏那小小的一個位置?」
從此董嫣然隨師遁入山林,潛習武藝。她天分既高,心性又合,數年已是大成,竟是青出於藍,門中上下連師長在內,亦無人可以勝過她。
數代以來,她們一直沒有想過取什麼正式的門派名字,也沒有定過什麼嚴苛的門規,甚至不曾供奉過歷代祖師的牌位,更不曾一代代相傳歷代先師的名字和生平。
這言下之意,納蘭玉自是聽得明白。安樂不曾真死,納蘭玉的瘋病了已經好了,這種事不可能長久瞞得過寧昭。
給他自由,給他重活一次的機會,讓他不受任何人拖累,不被任何人牽絆,所以,衛孤辰飄然遠去,即使,他知道有個不是兄弟的兄弟,不是手足卻勝似手足的人,千山萬水,孤獨地尋尋覓覓,只為了對他說一聲「對不起」。
董嫣然聞言失笑,衛孤辰何曾介意過驚世駭俗?
她輕輕放下小青兒,卻又不放心地一手牽著她,隨便攔住一個往前趕路的長者,輕聲打聽:「老人家,請問,大家這麼匆忙地是要去哪裡啊?」
看他眉間、眼角那淡淡的落寞,想起那許多年前,永遠微笑,永遠把歡樂帶給別人的天之驕子,她心酸之餘,幾乎忍不住抬手,想拭去他眉眼間的凄涼。
只為此一事,她願意感念他,即使想起那人的樣子,她仍會悄悄發抖,她卻還是敬重他的。
她輕輕伸手,按在心口處。
曾經的安樂公主,畢竟是金枝玉葉,畢竟是錦繡綺羅中長大的女子,雖然能夠掙脫囚籠中而自在地生活,是她的願望。但是,金絲籠中長大的鳥兒,可還禁得起天地間的風風雨雨。
她的目光在他腰間的佩劍,和腳下的土地上,分別凝了一凝。
「納蘭玉!」
好在青兒年紀雖小,卻極是伶俐可愛,小嘴甚緊,並不曾把這消息泄露給其他的孩子,沒有造成一堆小孩圍著董嫣然耍賴使性子的結果。
三年前,大秦國曾大索天下武人,欲殺盡世間遊俠,徹底平復江湖各派,卻又在黑白兩道團結成聯盟,並推出盟主之後不了了之。
自古以來,貧賤不移其志的富貴子弟,大多隻存在於傳說中,而現實往往是貧窮困苦很快就把所謂的少年熱血和志氣全部磨光的。
董嫣然微微一笑,他的面容醜陋嗎?她竟是不曾注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便只見著一把劍,絕世鋒芒,遺世獨立,天地蒼茫,雪劍寒鋒。他是人中之劍,劍中之魂,叫人一見之下,便是身心震撼,便只感那劍中雄渾,劍里鋒芒,劍上寒霜,又哪裡還分得出一絲一毫的精神,去看他的容顏若何。
如此這般的傳說故事,江湖上,早已傳為神跡。那個人極少出現,每現身於世,必有驚世之舉。他的傳說,成為神話。
可是,她眼前的飄泊,是自由,還是無奈。
他笑看那躲在董嫣然背後的小女孩兒,這才道:「當初我的臉幾乎給炸得爛了,找不出一片完整的皮肉。雖說性德費了好大功夫,把我這張臉弄得勉強能見人了,到底還是太難看了,我又不耐煩戴那悶氣的人皮面具,也不喜歡戴著個唯恐別人不注意的大斗笠或面紗,所以出來行走總會嚇著人。」
董嫣然素來不把這些武功高低,成敗勝負之事放在心上,聽了只覺驚喜,絕無不悅,笑道:「那慶國女王竟是這等奇人,得到性德指點之後,想必武功更上層樓,豈非正堪與先生一戰,成就先生多年心愿?」
或者……董嫣然微微一笑,他本來就仍是當年之人,依舊無對無匹,依舊天上地下,唯我獨尊,依舊是人中的劍神,劍中的神劍。
衛孤辰靜靜看著她,神色間竟有淡淡的欣然。
他落寞地嘆息一聲:「那兩年裡,我時而瘋狂,時而清醒,瘋狂的時候倒罷了,只有清醒之時,才真正痛不欲生,是他們照性德的方子,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讓我漸漸從最深的黑暗中醒來。」
他登上許久之前曾與那人共坐的山峰,只有寒山冷月,寂寂無言。
那些在戰亂中,失去了家園,失去了親人,眼看著丈夫、兒子,甚至老父都被拉到軍中,再也沒有回來的婦人,那些妻女都在亂世中離散、死亡、被凌辱,而自己也因為殘疾才逃過兵役的乞丐們;那些大好家園,一朝變做飛煙,昨日家國,轉眼淪為沙場的可憐。他們前路茫茫,他們沒有與命運作戰的力量,卻仍然,堅持著、努力著活下去。
她明白納蘭玉為什麼要尋找那個人,卻又不自禁地為他難過。
她們收納門徒的方法,一般都是收養孤女,讓她們練兩年功夫,看她們的成就以確定是否有緣之人。
三年來,她過的是那樣安寧平靜的生活,彷彿她從來不曾步出過這片山林,生命的痕迹、過往的軌跡恍似全部湮滅于這片遺世而獨立的山林。曾經的喜怒哀樂,曾經的悲歡離合,曾經那至深至痛的傷口,彷彿也都已全部遺忘。
當年舊事,他說來淡如雲煙,董嫣然卻比任何人都要能感受到其中的驚險波折。然而,此刻她不願想過往之創痛,卻只為衛孤辰說起往事時的輕鬆從容而慶幸。
紅塵間的成敗是非,又豈能改變他與她身上那最根本的東西,也只有像他們這樣的人,才會在那一眼之間,穿破俗世間的一切皮相,直見到對方身上最燦爛、最珍貴之處。
三軍齊集之日,新帥再次遇刺,同樣重傷不能理事。
二人相視一笑,多少前塵,也只在這淡淡一言間。前生已矣,何須追懷。
只怕對於衛孤辰和蕭性德這樣的人來說,是男是女,其實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他們都是人世間最強大的存在,從某一方面來說,他們是僅有彼此的同類。
「嫣然……」是師姐在呼喚。
每一代最後能習成神功的弟子們,都心志淡泊,且聰明穎悟。那套神功,經過數代弟子的增刪修改,細心補全,威力更是愈發驚人了。
他們遠遠地張望他們的主人,看著明月之下,那一對並肩而坐的男女,男子俊美無倫,女子清美絕世,同坐月下,竟是說不出地相匹相配,相得益彰。
董嫣然很小的時候,就聽師父、師叔們玩笑般地說起過天外天的來歷。
衛孤辰見她不答,也不追問,只是目光復又遙望那眼看就要遠去的龍船:「真的不告訴他嗎?」
他本來是想要嘲笑她的,然而,不知為什麼,一顆心漸漸溫柔寧靜起來,然後,他輕輕喚:「安樂……」
似她這等青春年少,絕世姿容,卻又有著蒼然白髮的女子忽然出現,居然沒有被大多數人注意,所有人都滿臉熱切地飛快奔向前方,全然無心觀察四周。
所以,她要與他同行,一路相伴。以他的目的為目的,以他的期盼為期盼,直到許久許久之後,找到那個人。
衛孤辰與董嫣然並立高樓風滿袖,眼睛望著遠方水面上的華麗龍船,輕輕問:「可曾後悔?」
董嫣然一來為保護老父安全,二來也想長侍膝下,以補償十年離別之不孝,便隨侍父親,相伴左右,悄然以神功絕藝,化解了一次次危機,世人只知御史董仲方有個絕色的女兒,卻不知這位董小姐有此驚天之藝。
這一次,衛孤辰略略沉默了一會,這才道:「自然還好,他和安樂公主,都有機會擺脫過去,重新活一次。」
「可是,他會永遠記得你……」
不錯,那神奇的,玄妙的,相傳有至高武功,無數美女,相傳那個身處深山而懷想天下的所謂天外天,其實不過就是這山林深處的幾間小小木屋,幾個淡泊名利,懶得介入紅塵的人,收留了幾個小孩兒的聚居地罷了。
直到某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晨,她因貌美招禍,在長街惹來一群無賴的調戲,又引來了一個懶怠嬉鬧的公子,和一個風儀絕世的男子為她打抱不平。
他心中不覺激賞起來,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知他、識他,有資格做他的朋友或敵人吧!
如今叫做秦寧兒的美麗姑娘,聽到這樣的詢問,輕輕笑起來,眉眼間,漸漸有了得意之色:「我怎麼能過得不好呢?容若為我想得很是周到,替我挑了四個極伶俐的丫頭,還有兩個身手很不錯的保鏢,還為了我在秦楚兩國好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置了房產、田地,外加買了商鋪,我什麼事也不用操心,自有人為我管帳收錢就是。他還給了我好幾個印符,如果我在楚國境內,有什麼困難,可以求助於地方官府,也可以直接寫書信,送到皇宮給他的。這三年來,我在楚國幾乎把所有的明山秀水都看遍了,可是,我還是想要到秦國來看看,秦國是我的國家,我對它的了解,卻連楚國也不如。我想要看看自己的國家,看看大秦的山山水水,大秦的百姓生活,大秦的風土人情。」
那些年,他曾不只一次,悄悄去看那個瘋狂未愈的小弟弟,他曾悄悄遠遠追隨那個孤獨地萬水千山跋涉尋找他的故人。
她在人間最繁華處,卻似被整個世界所遺忘。
她看出了容若的真正為人,她見到過最動人、最美麗的愛情,她遭遇過最強大、最可怕的對手,她遇上過,一場又一場,幾近慘烈的戰鬥,她付出過生命、貞操、心血、情義,她遭受過,最狠毒、最無情、最殘酷的打擊。
生命中必然有痛,有傷,然而,生命必將會繼續,只為著生命中同樣擁有的,那些無限美好的人與事。
她怔怔望了他半晌,忽地惱羞成怒,抓了酒壺對他砸下去:「你敢小看我!」
那個人有摯愛的皇后,有新娶的嬌妻,不會有太多時間記起一個,一直同他不遠不近的女保鏢。她可以不驚動任何人,也不讓任何人牽挂地離去。
董嫣然微微苦笑,如許紅顏白髮,也只有這不知紅塵凄苦的小小孩兒,才能用這樣天真的語氣來羡慕期待的吧!
山林深處的天空,永遠蔚藍純凈,身邊芳草如茵繁花似錦。董嫣然在如許春光中走過,春天與她沒有關係;董嫣然在如許輕風中行過,再溫柔的風,與她,也再不相干。
「嗯,一個天生的戰士,一個讓人不能不佩服的女人。」連衛孤辰說起鷹飛,都不免有些讚許之色:「慶國因戰士強悍而列名七強,但國內的管理和野蠻部族並沒有什麼太大不同。慶國甚至沒有稅收制度,君王的特權和享受都很少,而且不許世襲,只以勇者為尊。鷹飛是慶國的第一勇士,很久以前就有資格成為女王,只是她自己不願意罷了,後來因為喜歡上蕭性德,才回國去接任王位,以便同楚國建交。論武功,她也許未必及得上你和蘇俠舞,但真的放手而戰,如果你們在前三百招之內不能把她殺死,那只有被她擊敗的份。她的鬥志和戰意無人能比,這種人,只能殺死,卻無法真正擊敗。」
「這個亂世,能到處交朋友,不打仗多好啊!孩子他爹,我不用天天擔心你和咱們兒子被徵到軍中去送命了。」
正前方一人遙遙隔著數步距離,淡淡笑道:「我的樣子太丑,嚇著孩子了。」
「我做的一切,全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他又有什麼相干!」董嫣然眉宇間,竟隱隱有傲岸之色:「我是女兒,不能負父親之託,我是楚人,不能見楚君落入異族陷阱。我為當為之事,只需對得起自己的心就好。他事前不曾求我,事後,也不曾欠我。」
有多少個夜晚,她無法入眠,一個人悄悄行在月下,望著自己的影子,孤單地映在山峰最高處。生活沒有未來,沒有目標,沒有希望,沒有理想。
當年性德曾用簡單的幾句話,向她說明過那人的身分以及與納蘭玉的關係,當年性德也曾向她保證,經過那一場血戰之後,那人心灰意懶,不會再為復國之事與秦國、與寧家為敵,甚至念著故國之情,他也可能以他自己的方式,保護秦國,保護秦人。
小青兒茫然不知,只覺被最和氣的師叔抱在懷裡甚是舒服,伸著小手把玩起師叔那長長的白髮,忍不住有些艷羡:「師叔、師叔,什麼時候小青兒可以長得和你一樣大?」
然而,這一年多來,他尋不到他。踏遍河山,不見故人,每回聽到有關他的傳言,再急急趕去,得到的永遠都是失望。他們曾無比親密,他們曾情同骨肉,到如今卻是欲尋一見而不得。
兩國的百姓與軍士,都視此為公主的慈蔭佑護。
輕風徐來,拂動他衣發皆飛,他卻似無知無覺。
即使是如此模糊的形象,如此匆匆順水而去,卻也足以讓兩岸百姓無限激動,把今日的榮幸,今日的排場,銘記一生,以便他日好向後人炫耀了。
他想說,「對不起」。
然而,她甚至不忍心去勸慰他,不忍心再去重提,他和她都會痛徹的往事,只得強作無事地笑問:「那麼,這一年,你在做什麼?」
董嫣然淺笑,明眸之中,英華如練:「董嫣然何許人,何曾稀罕過這樣的恩典,如此的賞賜。若有這般結果,我當日之所為,我當日之心腸,才真正被輕賤了。」
謝謝你,這麼多年,一直照顧保護納蘭玉。
她笑容滿面扳著手指頭算:「第一自然是痴情,第二還必須專情。要像容若那樣,一生一世,只愛妻子一個人,不管別人怎麼威逼利誘都絕不動搖。但是長相必須比容若英俊漂亮,文才武功要比容若那個沒用的傢伙強上許多,要比他瀟洒、比他聰明、比他能幹、比他……」
然而,這個事實也並不能讓他們有多少快樂,思想起來反倒是悵然居多。
多年不見,再相逢時,物是人非,你已憔悴,我已蒼然,唯劍鋒猶利,唯明眸猶凈,唯此心如舊,明若琉璃,燦若水晶,未染片塵。
她的心在跳,有血有肉有生命的心在跳躍,那個地方,空空蕩蕩了這麼久,終於有一刻,如此充實地在跳躍。
而且聽起來,衛孤辰提到慶國女王時,語氣竟然以欣賞居多的,絕無情敵間該有的憤怒和仇恨。可見,對於像他們這樣的怪物,還是不該以常理來推斷的。
衛孤辰搖了搖頭,倒是認認真真又看了董嫣然一眼:「不,她是戰士,她習武,更注意的是戰場殺戮破敵之術,而不在意武道上的修為頓悟,相比之下,我倒是對你的期望更大。這三四年來,你的武功已顯然有極大的長進,如果你能突破最後一層心障,就真有力量和我放手一戰了。」
似是也驚覺她沉默了太久,所以他笑問她:「你呢,這幾年過得好嗎?」他的語氣很輕鬆,眼神里卻藏著關切。
董嫣然微微一笑,俯下身望著那不過六七歲,卻極之可愛的小小孩兒:「怎麼了,小機靈鬼兒,不跟著大家一起練功,拉著我做什麼?」
在那之後,因為父親的請託,她在獵場出手相救,因為父親的期望,她萬里跟隨暗護。
「後來,爹派人把我送走,在青山綠水的清靜之地,遠離京城,遠離權爭,遠離一切讓我痛苦的人和事,讓我慢慢休養。據說,性德回國后,也曾派人送了調養方子,以及助我平緩情緒,解除心結的種種方法給父親。父親一切都照法施為,儘管這樣,我也用了足足兩年的時間,才算恢復過來。」
她依然微笑,淡淡點頭,忽然覺得下擺被人拉動,低頭一看,卻見一群小孤女中,最最聰明,學武最快的青兒,閃著期盼的大眼睛,熱切地望著她。
她靜靜坐在他的身旁,那兩年的苦難,他不曾多說,她卻可以想像,因為能夠想到,所以才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疼痛。
然而,人們永遠不知道,也絕不會相信,所謂天外天,不過是幾個隱跡山林的女子,和這茫茫人世,開的一個小小玩笑罷了。
最初不過是一個心性淡泊,懶於介入紅塵紛爭的女子,因為有著極高的天分,無意中悟出了一套武功罷了。然後,天外天那至今連名字也沒有留下來的祖師奶奶又偶爾救了幾個孤兒。這個奇女子因為自己的武功只適合女子習練,便出錢把救下的男孩安置於民間,卻把幾個女孩帶在身邊,細心教導。
「雖說皇上不會在這裏停留,叫咱們這邊不用迎駕,可是別說地方官全趕去了,就是咱們老百姓,也得親眼看看這次的盛景,將來對著兒孫也好誇耀。」
他找不到他,儘管那人的音信,從來不曾斷絕。
如斯可怕的力量,如斯可怕的高手,讓天下膽氣最豪的英雄,也心驚膽跳。最頂尖的軍中勇將不是他一合之敵,調集再多的高手護衛,不能多困他一刻。官府以三萬大軍,要剿滅大多武林人物不是難事,可是若讓此等人物脫身而去,大秦國再無一個高官能夠安枕。
她只靜靜地站在長街中間,前後左右,多少人奔行趨走,多少人興奮急切,可是,這一切卻又彷彿與她沒有關係。
「你可知,我多想親眼看看,這片廣闊的天地,多想親自感受一下世間百態,多想用自己的雙腳,走遍大好河山,多想像容若故事里的人那樣,自由自在,不受任何羈絆。而一直以來,那都不過是無望的幻想,我的身分註定我永遠只能做黃金籠子里的鳥,如果不是容若……」她微微一笑,沉默下去,不再把這句話說完。
董嫣然帶了小小的青兒一起下山去。青兒雖小,輕功已然有了不算太弱的造詣,但卻還脫不了稚兒喜愛撒嬌的性子,纏著要師叔抱。
曾經在遙遠的前生,琉璃般明亮美好的歲月中,他們都關心敬愛的兄長主君笑著說:「安樂安樂,我將你指婚給納蘭玉好不好?這樣,我們就永遠不會分開了。」
「你剛才看到我太吃驚了,沒有注意到他們吧?」她回手指指遠處的幾個身影:「他們為我準備了一路上所需的一切,一直在我身邊照料我、保護我,而且,我猜,就算出了什麼他們應付不了的事,也還是會有人來幫我、救我、助我的。」
他喝了多久,略有了醉意,這才能輕輕地說起一些,壓在心中很久,很久,不敢說,不敢提,甚至不敢想的往事:「雖說容若早就派人暗中接觸我,告訴我你沒有死,但我總不敢深信,這麼久以來,糟糕的事遇上太多了,就算有幸運降臨,也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要不是今天遇上你,也許我會一直懷疑你的生死。」
最初相遇,她只是他認為將來可以一戰的敵手,到如今,她已是他極之激賞欣喜的女子,然而,該離去之時,他依舊可以說走就走,絕不停留。
百姓們興奮的向一個方向蜂湧而去,有人三五成群,有人全家出動,一邊行走,一邊歡喜無比地說著話。
大家說著笑著的向前去了,對於他們的帝王,大家都有著無限的好奇,自然的敬仰,純樸的感激。
那一年,天外天適時有門人偶遇失母的董嫣然,憐其孤苦,便帶了她上京尋父。這一路閑來無事,就教她武功心法,沒想到這小小幼女,進境神速,竟似天生便只為學這門武功一般。這門人心中又驚又喜,雖知董嫣然並非孤女,卻也萬般難捨。后在京城尋到董仲方,便開言請求收董嫣然入門,帶往山林教導,待其長大成人,重來尋父。
這女子也算是他的朋友了吧!見他如此情狀,竟還能不驚呼,不悲痛,不露憐憫之色,不現同情之容,這般女子,這般女子……
她可以對那人說一聲,「謝謝你」。
「如果他知道,那麼,哪怕他再三聲稱不負妻子,只怕也要娶我入宮。但先生難道以為,董嫣然是甘心為妾之人,是慶幸一生困於深宮之女子,是甘願與旁人共事一夫的所謂賢良婦人嗎?」
小青兒難得離開山林,一進城就東張西望,吵著鬧著要下地來玩。只覺滿眼都是人,到處都是熱鬧,說不出有多麼開心。
然楚王雖依從公主之約,並未大張旗鼓地修建墓穴,但飛雪關的將士和邊關的百姓都感念公主的無私,不肯叫公主死後委屈,紛紛出力修墓。而秦王當初送來陪嫁的大筆財物,楚王也沒有取走一文一縷,盡皆留在飛雪關,全部用在了安樂公主死後諸事操辦和建陵上了。
此時長街人行如潮,千人萬人,俱奔往河岸,俱一心朝拜他們的君王,只有他與她,長立不動,相視微笑,心中竟都有些知己相知的欣悅升起來。
她的話沒有說完,他卻全然明了,聞言微微一笑:「你與他是什麼時候約好此計的,竟是連我也瞞了,可笑我還一直為你不平,替你擔心,千叮萬囑,怕你到楚國之後會吃虧。」
她的聲音空空落落的,既沒有驕傲,也沒有自豪,有的,只是黯淡。
但今朝別去,依舊無塵無垢無牽挂。他將遠去,走遍天下諸國,踏遍名山大川,訪遍幽谷險境,尋盡世間奇寶……因為……他有一個朋友,叫做蕭性德。
「他至少應該知情……」
兩年半以前,武林各派被官府逼迫不過,齊聚岷山,共推盟主之時,官府得知信息,調集了三萬大軍欲剿。
見到那個本來該是敵人,卻從來不曾傷害他、利用他的那個人,見到那個被他傷害、利用無數次,卻依舊守他護他、照料他的人。
從此之後,這山林之間就多了一處奇景,拙樸的木屋上高掛著金碧輝煌,無比氣派的大匾。而在那之後,大家在紅塵中行走,不約而同以戲謔般的心態自稱天外天弟子。
在她的記憶中,那人滿身血腥,殺人如麻,猙獰如魔鬼,時隔三年多,至今想起那人,她都會在噩夢中被驚醒。
而她想說,「謝謝你」。
「聽說皇上為人最是慈善仁厚的,還是皇後娘娘,那是天上仙女下凡。」
曾經在遙遠的前生,她與他初識于寂寂深宮,她與他曾攜手行遍宮中每一個角落,捉弄每一個下人,玩盡所有的惡作劇。
容若和楚韻如,雖是好友,畢竟受到身分限制,難有重逢敘舊的機會。身邊雖然有下人、保鏢,雖然都是容若安排的人,絕對真心相待,不會暗藏心機,但是畢竟這些人還是楚人,歡喜難與共,悲傷難共訴啊!
「在你們走了之後很久,我才慢慢恢復思索能力,曾經刻意忘去的記憶重新回來,我卻痛苦地恨不得重新陷入瘋狂中,如果不是性德之前在我掌心划的字,也許我當時就會一頭撞死。」
他聞言只是淡淡一笑,笑意中有三分凄涼,三分悵惘,卻也有三分釋然和一分歡喜:「當年,我應該是真的瘋了,或者說,也幸虧我瘋了,否則我根本不可能還繼續活下來。只是,我瘋得並不像別人眼中那麼厲害罷了。即使是在最瘋狂的時候,心底還是隱隱有一絲清明在,只是那清明太淡、太輕微,即使是我自己僅有的意識也不肯讓我自己醒來,也希望我真的就這麼一直瘋狂下去,直到……」
看她眉眼之間,一派歡喜,還有些小小的得意,他便是有滿心郁悵難消,滿口責難追問,終究還是不忍心說出一句來。
他不是個好皇帝,不是個好的繼承者、復國者,但他是個好兄長,是個真正的男人,是個好人!
也許他日相見,也會這般相視一笑,笑談低語別後情形,也許會如同當年願望,月下執劍,只為暢然一戰,也許會有更好更深更真切的交往……
對於衛孤辰在武學上的眼光見識,她是絕對相信的。然而,她也不會因為自己被這武中之痴如此青眼,得他如此評價而感到高興。成敗得失,如水過石上,不能在她的心中留下絲毫的痕迹。
她只好練功,每一個白天,與同門切磋,認真教導著孤兒,每一個夜晚,不能入睡,以一種要將整個生命全部透支的方式練功。
儘管有容若的傳信,儘管有性德的諾言,但他卻只想要親眼見一見那個人。只有親眼看到那人無恙,他心中那三年來的苦痛,才得以消解;只有親口對那人說一聲「大哥,對不起」,這重生的自己,才能真正得回自由。
比如燕國某絕世高手,以切磋武功之名,萬里而來,邀約天下英雄一戰,連戰十八日,從無敵手,于絕峰之頂,擂台之上,出言輕侮秦國武林人物,那人一襲雪衣,躍空而來,當胸把那燕國高手拎起來,信手擲下擂台。
「咱們生為楚人,真是前世修了天大的德了,別的國家的老百姓可憐著呢,到處都是征戰,人人過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大哥,你記得那個總在我們那一帶討飯的殘廢嗎?他就是不知什麼什麼國的可憐人,好不容易逃出來的,他天天都說啊,寧可在咱們楚國討飯,也不想回國去啊!」
可是,他一年來走遍無數山河,卻始終找不到那個人。
她只聽得見,在左胸的某一處,那樣紛亂而激烈的聲音。
董嫣然怔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方才輕輕一嘆:「也許你說得對。如今的楚國,沒有了戰爭的威脅,政事清明,朝局平穩,有多少人可以安居樂業,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在如今的衛孤辰看來,性德是男是女不重要,他是不是會與自己放手一戰不重要。甚至,他是不是在乎武功能否恢復,也不重要。
然而,悠悠無止的歲月,風刀霜劍,天風海雨,早就沖刷盡匾上所有的華麗,百年時光如逝,曾經輝煌的一切,如今也不過是一片蒼白黯淡。就連匾上的字,也完完全全不可辨了。
「那個慶國女王,聽說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其實,他與她在相遇之後,都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會心微笑,只是沉默相伴,只是就這樣席地坐了,就這樣取了美酒,月下共飲。
她的武功就這般突飛猛進,從什麼時候開始,兩三個同門聯手,已經勝她不過了,她並沒有認真記憶。而自己的武功,到底到了一個什麼境界,她並沒有認真思考。
那人依舊雪衣不染片塵,只是那曾經如雪般高華的容顏,如今竟讓人見之驚心。臉上滿布著疤痕,十分猙獰恐怖,倒也怪不得小小孩兒會驚叫妖怪了。
時年正值楚國犯境,一路勢如破竹的殺往京城,京中科考早已停止,君臣百姓,無不人心惶惶。董仲方亦擔心自己文弱書生無力保護幼女安全,當即點頭應允。
而他,始終沒有放棄,想要為朋友做些什麼。
主艦上,似乎有衣著極華麗的人向四下揮手,然而,隔得太遠,看不到面目,江風太勁,聽不清聲音。
她輕輕一笑,想起當年,只當他是個不合世情的武痴,又怎知,他竟是如此深情重義的痴人!想當初,對他時時防範,小心應付,又怎料得如今,心中竟許他為良友知己!
青兒死死抓著董嫣然的衣服下擺不放,小小的臉上一片固執:「下山,我聽到師叔要下山,帶上青兒一起去,下山……」明亮眼睛里有燦亮亮的期盼,讓人不由得一顆心都軟做了春水。
「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一次,董嫣然答得飛快。
那位大人物卻並沒有看出這不過是個玩笑,反連贊天外天三字取得玄奧無比,果然是出不世高人的地方。當即下令製作了一個巨大的匾額,披紅扎彩,派人大鑼大鼓,招招搖搖地送給這位弟子。
同門的幾個師姐妹都是冰雪聰明又心性豁達之人,見她神容憔悴,烏髮皆蒼,不是不震驚的。然而,既然看出她並沒有說明傷心事的意思,便不多問一句話。
他回手一指遠遠遙望這裏的兩個從人:「他們兩個,不但手腳勤快,辦事伶俐,功夫也很不錯,勝任保鏢有餘,而且……」他笑笑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我吃喝玩樂一輩子,也不用發愁的。」
當日在逸園為他治傷期間,性德已隱約向他暗示過,自己不是女子的真相。
「當然啊!」她笑吟吟地道:「我這般青春貌美,多才多藝,蕙質蘭心,而且還非常有錢,豈可辜負這大好年華,自是要尋一個稱心如意的郎君了。」
就這樣,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去尋找,就這樣,一個人寂寂寞寞孤孤單單地前行,就這樣,再沒有可以迴轉的地方,再沒有可以休息的家園,只能一個人,繼續地前進,繼續地尋找,永遠不知道,能否有重逢之日,永遠不知道,會不會有再見之時,只能一個人,忍受著思念、內疚、痛苦。一切的一切,只能一個人承擔,一個人悲傷,一個人面對。
她從不告訴任何人,每一個夜晚,都會有猙獰的惡魔,在她的夢中,伸出利爪,獰笑著插入孩子柔嫩的咽喉。那孩子的眼睛,清澈純潔,滿是淚水和痛苦。那小小的孩兒,掙扎著向她伸出手。
她在陽光下展眉,眉眼清明如畫。
董嫣然淡淡回視他,也同樣,不再向江上多看一眼。
走得再遠,也是流浪,看得再多,也是凄涼。她的家,再也回不去,她的親人,再也見不著。
他們回憶同樣的往事,他們共飲同一壺美酒,他們在一處,小聲地說,大聲地笑,連天上的明月,此刻,似乎也出奇地柔美。
可是,她卻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經沒有了心。人的生命多麼奇妙,人的心,可以多麼剛硬。哪怕受過那樣重的傷,依然可以跳,哪怕被千萬把鋼刀刺穿,哪怕被萬千種巨力輾作灰煙,依然會跳,哪怕心死了,心空了,哪怕生命真的只余行屍走肉,原來,那個曾有心髒的地方,依然會堅持著跳動不休。
在秦楚兩國那浩大的邊境線上,廣大而威嚴的安樂公主陵,成了一道獨特的景觀。
董嫣然注意到他的目光明澈寧定,絕非故意強作鎮定,勉強忍耐苦楚。董嫣然看到他舉止從容如舊,那一派風華自在,彷彿天下人的驚恐目光,觸不動他半點心神,彷彿他依舊是當年那獵場執劍,無對無匹的人中劍神……
秦寧兒微笑,月光下,她的眼波里都是燦亮的光芒。
他則怪叫一聲,抱著頭跳起來,四下奔逃。
再偉大的成就,也不能讓人忘懷犧牲時的痛苦。然而,再深刻的痛苦,人依然要活下去;再重的傷,總會痊癒。也許會留下最猙獰的疤痕,紀念著曾經的痛苦,然而,人總是要活下去的。這些年來,她即使沒有再行遍天下,但偶爾下山來到小城,也可以見到一些從異國流浪而來的難民。
迷障嗎?是的,一直就在,但總有一天,她能看得破,走得出。
比如某某邪派大肆殺戮孕婦,取紫河車食用練功,真相暴露之後,被那人打上門去,在一個時辰內殺盡門中練此邪功者。
她心已傷,神已疲,身已憊,這紅塵萬象太過險惡、太過慘厲,原來根本不適合她這樣的人生存。
滿城的人幾乎都聚到江邊去瞻仰朝拜君王了,城裡一派清寂。空空蕩蕩的街市,冷冷清清的市井,甚至於有人站在七層高的飛仙樓頂,凌風攬雲,竟也無人發現,無人驚呼。
她想,他娶了秦國的公主,想來可以安全離開秦國了,她覺得,楚國的使者既然已經和秦人達成了協議,那他就再不會有什麼危險了。
他定定望著她,輕輕問:「那麼,將來呢,你就這麼一個人飄泊嗎?」
整整三年,兩國再沒有流一滴血,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倒在這片充滿無數紛爭的土地上。
那個神秘的武林盟主,基本不太管武林之事,各派糾紛、武林公務,好像從來找不到他的頭上。但如果武林有大難,或是江湖某派有人行大不義之事,這位行蹤飄忽的武林盟主,就會倏然而現,再倏然歸去。
安樂公主的陵墓在飛雪關與定遠城之間。秦國的帝姬,大楚的皇妃,在兩國百姓傳說中,有著仙人之姿,菩薩心腸的高貴女子,永遠地沉睡在了兩國邊境之間。相傳她死前遺言,願以身體為兩國之壁壘,不管哪一國要興起干戈,兵馬都必須踏平她的墳塋,方能侵入鄰國。
他的劍由左腰改佩到右腰,他看似一步步行來,其實腳根本不曾沾地。
時光如水而逝,天外天就這般輾轉相傳。天外天門下成年弟子最多時,也不超過十人,最少時,僅有一人。
男子霍然轉身,卻見不遠處俏生生立著一個女子。發黑如瀑,眉眼如畫,輕衫羅袖,無限容華。遠方的夕陽,把最後一縷溫柔的光輝灑在她的身上,徐徐清風,吹得她腰上環佩,腕間明珠輕輕碰撞,發出無比動聽的聲音。
她一直沉默著,靜靜聽他訴說,沉默著,靜靜看他側臉上那種沉靜到悲痛的神色。
番外篇 嫣然歸處
她知道,衛孤辰會信守承諾不把當日之事外傳,她知道,除了那僅有幾個與此事不相干的知情人,再不會有人知道她曾經歷的悲痛絕望,她曾承受的至極傷害,所以,也永遠不會有人為她而抱愧終身,為她而寢食不安。
納蘭玉見她笑語盈盈地介紹自己的情況,看似輕鬆歡愉,心頭卻總是禁不住隱隱的憐惜之念。
老人看起來頗為厚道,雖然行色匆匆,但見這麼一個絕美的女子柔聲相詢,怎好不答,只得飛快地說:「姑娘,你的消息如何這般不靈通,皇上、皇后從燕國回來了,龍船眼看就要經過咱們這邊的落雁江,全城的人,都要趕去江邊,瞻仰聖駕呢!」
她在星月下凝眸望他:「其實這些年我也頗為惦念你,雖說後來性德曾告訴過我,你可以治得好,容若也一再向我保證,只要有一段時間的休養你就可以恢復,但沒有親眼見到,總是有些牽挂。」
她微微一笑:「轉眼我們也有三四年未見了,時光如水,物是人非。先生雪劍寒鋒,一如當年,我卻……」她又是淺淺一笑,目光輕輕掠過自己肩上的白髮:「卻已經老了。」
總會有一天,他能再次遇見他,總會有一天,他可以親口對他說「大哥,對不起」。
他們在一起說話,夜風從他們身邊拂過,也似乎是溫柔的,他們的衣角髮絲被風吹得悄悄糾結在一起,他們自己卻不知道。
董嫣然卻是欣然一笑,深知無論曾經歷過怎樣的苦戰,怎樣的傷痛,在身體上又留下了怎樣的殘疾,這個男人的心靈,真的是不受一絲掛礙牽繫的。也只有如此坦蕩從容的人,才能用這樣輕鬆簡單的語氣,用最簡單直接的事例講述數年的紛繁變化。
然而,她知道,那是一個好人。
他驀然一驚:「丈夫?」
謝謝你,放棄了復國的行動,避免了無數的混亂,保全了舉國上下所有人的安寧。
她們如常一般待她,絕不會刻意小心,刻意溫柔,刻意容讓,這種自在平和與當年一般無二的生活方式,讓她不必有被人矚目,受人憐憫的不自在,讓她可以悄悄地藏好傷口,咬著牙繼續生活。
同門諸人問起原因,無不哈哈大笑,都同意把匾就此高掛,絕不摘下,以做長久笑談。
時年楚國立國已有多年,攝政王以懷柔手段安撫前朝遺民,開科取士,重用仕子儒生。董仲方因才中舉,因耿直敢言而進御史之位,卻時常與攝政王衝突,身邊竟也屢次發生行刺攻擊事件。
因此,數代以來都是淡泊從容的女子繼承衣缽,薪火相傳。雖偶爾入世,卻也從容出世,雖在人間留下過若干傳說,卻也不受紅塵繁華所困。
空有三萬大軍,每回刺殺發生之時,三軍還來不及在帥府外合圍,刺客便已飄然而去,前後所用的時間,竟短得從來不曾超過一炷香。這樣的刻意示威,和這樣明顯手下留情的示恩,讓所有人膽戰心驚。
董嫣然看到他忽然間略有悵然的眼神,沉默著等待。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知道,這個人真心的疼惜那個叫納蘭玉的弟弟,她知道,那個人,在遙遠的地方,必然也好好地活著。那麼,無論曾經有過怎樣的傷痛和凄涼,他若願說,她便聆聽,他若打算就此忘記,她也絕不追問半句。
「是啊,咱們的日子能過得這麼好,多虧了咱們的皇上和攝政王。皇上屢次出巡,從來不肯擾民的,從不叫地方上大修行宮,也不征我們老百姓去修蹕路開河道……」
天外天這個門派的名號,起源於某一代的某一位弟子偶爾幫了一位大人物,大人物問其來歷,這位弟子玩心忽動,笑稱自己來自天外之天。
在這種情況下,寧昭不會再派人來抓他們,不會試圖將他們再次關入牢籠,反而會顧念舊情,暗中派人照料。在大秦境內,他們兩人基本上是不會有任何危險的,雖不能再有舊日的尊貴,吃穿不愁,逍遙自在的生活,倒是斷然少不了的。
衛孤辰凝眸深看她,半晌無語,只是心間卻有說不出的釋然。這樣的女子,原來其實根本用不著旁人來代她不平,替她委屈。這樣的光彩,這樣的自尊與自重,又何須靠一個男人的感念和情義增色呢?即使那個男人是皇帝,又如何?
董嫣然悄然凝立,靜靜遙望著那一襲雪衣漸漸消失在遠方天際,說走便走,要留就留,天不能拘,地不能束,這般人物,這般人物……
他笑一笑,改口:「寧兒,如果有一天,你找得倦了,如果有一天,你覺得這世上沒有你要找的人,就來找我吧!」
以秦為姓,以寧為名,往世前塵,何由再記。
她的笑容恬淡,她的眸光明澈,她的神色安然,沒有半點塵垢,可以沾得上她的衣角。
「當然。」董嫣然淡淡道:「三年多以來,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後悔,都在怨恨。」
她怔怔地呆立著,直到那一聲驚叫,傳入耳中。
如果不是容若,也許,她現在,已經因為太長久的壓抑、束縛和囚禁,而悄悄地在秦國或楚國的宮殿中,永遠地死去了吧,更哪有今日的自由與快意。
然而,在他的面前,她只是微笑,她只是歡顏,從頭至尾,不曾流露一絲悲涼。
董嫣然卻覺得城中情形有些特別,只見街市之上,行人無不行色匆匆,神色間極之興奮,皆往同一個方向趕。兩旁街道上,店鋪、民宅,到處有人緊趕慢趕地關門落鎖,明顯也是要騰出身去向某一處的。
即使,在那曾經火熱的胸腔里,如今早已是空洞洞一片。
她與他的初見,是美人有難,英雄挺身,像極無數美好動人傳奇故事的開頭,只可惜,原本的無數種可能,最終並不曾出現,他們匆匆而遇,卻又匆匆錯過。
「她當年的武功的確不比你弱,但是,她心思太重,思慮太多,所圖太深,所謀太雜,武者心意不純,必將難成大器。所以,她的武功已經很難再有突破了。而你只要最後破障而出,便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那時的容若,還不曾愛上楚韻如,少年情懷,傻呼呼為這等絕世美人而驚艷,因著美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還小心眼地對性德發脾氣。
「有誰不好?那個無聊皇帝,這幾年帶著老婆滿世界亂轉,不知道走什麼狗運,慶國、魏國、燕國,一國國走下來,都能訂下所謂的邦交,讓楚國百姓把他當神拜。性德日子過得也不錯,至少慶國那位女王,喜歡他喜歡得要命,知道他要陪著容若周遊列國,居然四下分發國書,向天下各國宣示,什麼人為難蕭性德,就是和慶國作對,甚至經常離開慶國,一路追蹤蕭性德。也只有慶國那樣荒唐古怪,有王沒王其實差不多的國家,才會生出這樣荒謬的君王。」
錯失了這樣的女子,損失的是容若,從來不是董嫣然。
他不想再看到那個目光明澈的少年,好不容易得回自由后,再一次淪為棋子,他再不能忍受,那個喚過他無數聲大哥的弟弟,因為被利用,而在傷害他之後,露出那樣絕望的神色,發出那樣瘋狂的叫聲。
她在夕陽下微笑:「我姓秦,名寧兒。」
只是能練成這神功的人,一定沒有什麼得失意,求勝心,所以這最頂尖的武功,並不曾在江湖中引發過什麼風浪,也不會引來旁人覬覦。
從此,她把自己卷進了一重又一重風波苦難中。她無心紅塵富貴,卻不得不一次次為紅塵中人出生入死。
董嫣然倏然驚醒,抬眸望去,明眸一閃,皆是訝色。
二人四目相視,不覺都是一笑。
他用盡當年從那人處學來的一切聯絡手法,卻再也得不到一絲回應。
唉,以前那段相處的日子,容若到底灌輸了多少詭異的想法給她,照她這種挑丈夫的要求,這世上,怕是找不出一個男人夠資格了。
董嫣然神色微動,欲言又止。慶國女王喜歡楚王貼身護衛的事,早就天下皆知了,但是,性德不是女子之身嗎?她幾乎就要脫口問出這句話來,卻又一笑釋然。
董嫣然回眸,淡淡微笑。閑閑地同她交談,每一句對話,都清清楚楚,心卻總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
原來,她的微笑與堅韌,她的頑強和自尊,已是一副與生俱來,卻永遠不能卸下的刑具。令得她不得不含笑忍受那一點一點積聚的痛楚,等待著自己的極限到來,等待著某一個夜晚,崩潰而瘋狂的時候。
他忍著笑,看著她目光燦亮地徐徐數來:「他要愛護我、照料我,任何時候都站在我這一邊,我高興就和我一起高興,我不高興就要立刻哄我高興……」
「在我休養的地方,爹安排了一個替身,全天下的人都只會知道,納蘭公子身染瘋癲之症,一直不曾好轉。而我則可以用全新的身分,再沒有負擔地去生活,去輕鬆地踏遍天下,當然,我爹不至於叫他的兒子孤單淪落江湖。」
女子亦同樣凝眸望著他,三年時光,如水流逝,當年那長街縱馬,白衣金彈的少年貴公子,而今眉眼之間,已多了無限的滄桑;三年的時光,能讓少年長大,能讓人心蒼老,卻永遠不會帶走人生里一些最最美好的記憶。
董嫣然微笑低頭,輕輕撫著小青兒的頭髮,笑若春水,明若柳絲:「青兒,我們趕緊去買了東西,快快回山吧,要不然,就趕不上吃晚飯了。」
遠方龍船已再不見影蹤,江邊的百姓們陸續站起,將要回到城裡來。
「如果他知道……」
山林深深,草木清新,遠方的清風帶來了草木的清香,悄悄地拂亂了董嫣然的髮絲。
也曾日間狂縱酒,卻澆不滅心頭愁緒,也曾夜晚仰天長嘯,卻揮不去滿心苦痛。然而,酒醒了,天亮了,依舊要打疊起精神,繼續他的尋覓之路。
漸漸地,在世人眼中,天外天成了世上最神奇、最詭異的門派之一,人們知道,這門派遙在雲深不知處,這門派的武功深不可測,這門派中全是才智武功都稱絕天下的奇女子。
她們關心她,卻不催逼她,體貼她,而不憐憫她。
「我不死不行啊!我不嫁給容若,他永遠不能自由,而我也逃不掉下一次被當作籌碼的命運。我真嫁了容若又如何呢,且莫說他們夫妻是神仙眷侶,容不得半個旁人,就算到了楚國,我也不過是由一個囚籠,走進另一個囚籠罷了。」
謝謝你,不管在怎樣的困境中,不管曾經被如何迫害,都從來沒有試過傷害利用納蘭玉。
那麼多腳步聲,那麼多談話聲,她全都聽不見。
無論何時何地,只需一轉眸,便可以看到有人相伴在身邊的踏實快樂,令人神往。
「師叔、師叔,出什麼事了,我怎麼睡著了?啊,我們怎麼站得這麼高?」被點了睡穴的小青兒醒過來,一驚一乍地叫。
所以,在聽到衛孤辰輕輕問「以後有什麼打算」時,她也淡淡地笑道:「好好地活著,好好地練功,等到有一天,我想通了,就去踏遍大好河山,看盡世間一切美好的人事物,也許有一天,我會遇上一個很出色的男人,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於是,我就嫁給他,為他生兒育女,如果遇不上,也沒有什麼關係。世界如此廣大,沒有來得及走過、看過的美麗那麼多,我這一生,終不致虛度。」
再然後,他們跳了起來,滿世界追追打打,鬧鬧叫叫,清冷的夜,因著這兩個人,熱鬧到了極處。
三年來,她沒哭過一聲,沒流過一滴淚;三年來,她沒再提過當年一個字。
她對每一個同門溫柔微笑,親切交談,她知道,所有的同門師姐妹都喜愛著她。但她永遠不會把那曾經屬於前生的苦痛,對她們訴說。
那一年,董仲方上京趕考,家鄉發生旱災,赤地千里,餓死無數百姓。他那留在家鄉的妻子也因飢餓而亡,只留下年幼的女兒無所依靠。
而最最重要,她卻從來不說的是,她想要陪他一起去尋找,不要讓他孤單一人寂寂凄涼地尋尋覓覓。
明明與大秦國、與寧家皇族有血海深仇,卻不肯殺戮牽連無辜弱女,當年的那場圍殺,若不是他手下留情,她根本不可能活到今日。
有時山間那些小小的孤兒遇上不快樂的事,嘟著小嘴,牽著她的衣襟撒嬌。她會笑著抱起小小孩兒,柔聲地勸慰:「要是不高興,那就大聲哭出來吧……」
那匾竟似有極漫長、極漫長的歷史,寬大而厚重,現在隱約也可以看出,當初的雕鏤巧刻,沉凝厚重,一切細節上的精巧與講究。
基本上,正常門派應有的程序規則,她們都不講究。
他的目光遙望雲天最深處,忽然間,忘記了言語。
她們在紅塵中行走,不過是因為在山間悶久了,偶爾出來散散心。她們一身藝業,扶危濟困,為人解危釋厄,雖說很多時候都不求報酬,但若對方定要重謝,倒也並不堅辭。
董嫣然身子一震,渾然不知已然鬆開手,任小青兒蹦跳著四下東張西望去了。
父親屢次來信相召,她皆藉故推託,甚至有幾次父親代轉了容若和楚韻如的書信,問及別後種種,無限殷殷關切之情,她只答以一切均好,如今在門中專心練功,正值重要關口,暫時無力相會便罷了。
她寫信給父親,稱師門有事相召,從此回到了山林深處,天外之天。數年之間,除了購買生活必須用品,處理山間一些雜務,她就再也沒有下過山。
而她,隔著千山萬水,隔著崇山峻岭,隔著永遠無法拉近的距離,束手無策,無能為力地看著,眼睜睜任憑鮮血淹沒了他與她,絕望吞噬了她與他。
或許,這方寸之地,唯一不太協調的,就是正中間木屋上方,懸著的那塊大得有些過份的匾額了。
這裏,有傷,有痛,但這裏,也曾有過歡喜,有過快樂,有過親人,有過良友,有過可堪交心的知己。
他到過很久很久以前,他與那人曾同渡過的長江,江水浩浩東流,往事已不可再回。
她本來秉絕色之貌,復有傾世之姿,再有絕頂的智慧與武功,若有心入世,這紅塵翻覆間,傾國傾城,豈是等閑!可既是天外天弟子,雖有一身絕世之藝業,雖生就傾世之容,卻斷無揚名世間之心。唯有骨肉親情牽繫難去,藝成之後,遠行京城尋父。
不過,董嫣然不需辨認,也可以知道,這匾上原本應該有著「天外天」三字的。
所以,謝謝你。
「我不以為,他是薄情無義之人,沒有人告訴他那件事,他依然會永遠記得我這個朋友,有人對他說起那件過往,他當然會更加記住我,從今以後,無論有再大的喜事,他都不能得到完全的快樂,任何時候,他的心中,總有一個位置是留給我的,那麼,我是不是該安安心心躲在我的世界里,好好去幻想,那個位置有青山、有綠水、有紅花、有白雲呢?」
他走過多年前,曾與那人並肩的道路,茫茫前塵,渺不可追。
她輕輕低笑,聲如銀鈴:「當時處處耳目,如此生死困厄之地,這種大事,哪裡敢多說一句,就是我與容若,也大多時候是心中會意罷了,並沒有更多的商量時間。」
她的目光漫然望向遠處江邊那些自發伏拜的人:「我失去了一個孩子,可是,我保住了容若,我讓楚國避過了可能與他國發生的戰禍。我讓很多母親可以不必失去一個又一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