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番外篇 月落孤辰

第一章 月落雁京

番外篇 月落孤辰

第一章 月落雁京

他很慢很慢地後退一步,看著那和母後有著同樣溫柔笑容、同樣溫暖懷抱的婦人如母后一樣倒下來,鮮血慢慢向四下溢開,慢慢染紅他沒有穿鞋的雙腳。
余伯平抱著他的妻子,不斷吐血,他的血和妻子的血再也分不開。每一個上前勸慰的人都被他兇狠地喝退,每一個想要拉扯的人,都被他這一刻猙獰的神色嚇倒。
她漂亮可愛的孩子,圍著他,笑嘻嘻說著母親教的話:「祝哥哥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他瑟縮在婦人的懷裡,努力不去害怕,他躲在這封閉隱密的空間,看不見外面千軍萬馬縱橫的可怕情形,可是,卻清晰地感覺得到大地的震動,他甚至可以聽得到一聲又一聲凄厲的慘叫。是多麼大的痛苦,才可以讓這慘叫聲,穿過好幾層隔板,傳入他的耳中。
城破的那一天,正好是他六歲的生辰,只是,連他自己都記不起了。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大早醒來,美麗的婦人就把一大碗面放在他的面前。
余伯平一直暈迷,一直在囈語著,呼喚妻兒的名字。他的呼吸漸漸低弱,他的生命即將逝去。那麼多人圍著他呼喚,那麼多人愁眉不展,那麼多人苦心醫治,卻還一點效用都沒有。
等到那腳步聲遠去,他才輕輕睜開眼,迷迷茫茫,不知怎麼一回事。
他驚慌地向前奔去,想要撲進母親的懷中,然而,后領一緊,被人拎到了半空中。
但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怎麼樣了,他依然被保護得很好,白天總是藏在房屋隱密的隔間中,連窗子都沒有的封閉世界里。即使是夜晚遷移時,也因為太晚太暗而不易遇到行人,只是每一次從大道經過,都可以看到街角路邊,有許多屍體。聽說是有人害怕城破而自殺,聽說是無家可歸者在這個紛亂時刻乞不到食物,凍餓而死。所有的一切,都是蒼涼死寂而黑暗的。
他記得每一年的生日,都會大張旗鼓,無比熱鬧,有很多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所以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開始期待生日的到來。
他夜晚睡不著覺,那婦人會把他抱在懷裡,一遍又一遍在他耳邊哼歌。他好不容易沉沉睡去,又被夢中那漫天漫地的鮮血所驚醒,那婦人會滿是憐惜心痛地一聲聲安撫寬慰。
他瘋狂地叫著,撲在母親的身上,推她,搡她,叫她,不肯放手,不肯離去。
他飛快地跑回床上去,拉起被子睡好。他閉著眼,聽到腳步聲接近床頭,聽著那人的呼吸聲,沉重而艱澀,然後覺得身旁一空。他知道,和他睡在一起的那個孩子,被抱了起來。
他很慢很慢地低下頭,看到婦人的另一隻手,放在她自己的胸前,而手中,握著一把匕首的柄,匕首的鋒刃,已沒入胸口,再也看不到了。
他被父親隨手拋下,還來不及站起來,就覺得頭上一熱,然後聽得砰然連聲,幾個正要往外衝去的妃子倒在了他身邊。
這是他第一次喚那人做叔叔,從此之後,這個稱呼再也沒有改變。在許多年以後,人人都以為,他對余伯平的敬重、關愛、順從是因為感恩,只有他知道,那只是因為,那是他的親人,是他所認定的親人。
直至此刻,他才能動彈,他用他小小的喉嚨,發出他所能發出的最大尖叫聲,他用他無力的雙腿,以生命中最快的速度向他的母親奔去。
他們一個失去了保護自己的親人,一個把應該由自己保護的親人推向死亡。於是,在這寒冷的人間,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理所當然,彼此慰藉,彼此溫暖。
他轉過頭,看到父王那出奇冷漠的眼神,忽然間一陣害怕,大力掙紮起來。他拚命地掙扎,大聲地哭叫,期盼著一切都能回到過去,只要他哭一聲,父王、母后和所有人都會圍繞過來,百依百順,哄他快活。
衛舒予記得,這個長得很是文秀的男人,是父王極喜歡的臣子,記得父王常提起他,說他曾是文武雙狀元,說他出身世家,說他見識遠大,還說再過兩年,要讓他做自己的太傅。
劇烈的震動讓桌上的面碗翻倒,在他的面前,迅疾跌落,那盛滿心意的長壽麵就這樣和同塵埃。
他尖叫著撲倒,撲進母親的血泊中,而那永遠溫柔微笑的母親已經再也不能抱他入懷,她的身體依然柔軟而溫暖,只是再也不會微笑,再也不能凝視自己的兒子。
余伯平叮嚀了好多次,就算不叫殿下,也要叫少爺,不許叫哥哥,可是那個有點小小任性的孩子就是不肯聽。
那個孩子常常會在他憶起爹娘時,在他身邊一聲聲喊:「哥哥,你不要不說話,我們玩遊戲。」
他聽他們說,亂軍破城,大肆殺戮搶掠。他聽他們說,亂軍衝進皇宮,姦淫宮女,火焚皇族屍體。他聽他們說,亂軍找不到太子的屍體,認定太子未死,如今正在全城搜拿。雖說這裏連續幾次被搜查,沒有被發現密室,但亂軍抓不到太子,絕不甘心。亂軍首領已下令手下,逐戶搜殺,凡十歲以下,三歲以上的孩子,一概殺死。亂軍中還有人建議,恐防太子遁藏秘室,乾脆屠盡京城,火焚京都,確保萬無一失。
那位婦人則在一旁,欣慰地微笑。
劍鋒出鞘,不做龍吟,反而磨得人牙酸心麻。
在大人們紛紛亂亂的世界中,只有那個孩子,與他有著一樣的身形、一樣的眼神、一樣的天真和迷茫。他們常常縮在一起,如暴風雨中,無家可歸的小小孤雛,驚慌而無奈,然後,自自然然地親近。
他木木地站起來,伸手摸了摸滾燙的額頭,摸到一手鮮紅,木然呆立。他不知道這鮮血如何濺到自己臉上,只是覺得好熱好熱,比他的眼淚還要熱上百倍,他不知道那平時千嬌百媚、溫柔婉轉的幾個妃子為什麼倒下之後就一動不動,只有鮮紅的液體,從她們身下流轉開來。
直到他六歲的生辰日漸臨近。
這一切,他都知道。是災難使他迅速成長,是打擊讓他由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變得可以從大人們迅疾而慌亂的對話當中,聽出很多很多事來。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被人發現,他只知道,每一個隨護的侍衛,都無聲地望著這一切,他只知道,他的貼身侍衛莫蒼然,慌亂的叫著他的名字,抱著他、搖晃他,而他仍然只是直著眼,獃獃望著前方。
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們如此天真,以為把衣裙全部縫死,就不必受辱嗎?」
他茫然地睜大眼睛,不解地呼喚:「母后。」
他聽到母后在大聲喊叫:「皇上,至少不要當著予兒的面。」
他拚命地哭喊著,想要叫出他所有的驚惶、害怕、恐懼,他死命地推著那個大人,害怕這個保護者像以前每一個親人一樣,轉瞬之間,冰冷僵硬,再也不會回應他的呼喚。
他記得自己寂寞得糾纏著父王,希望再次得到注意,卻被暴怒的父親一手推開,大聲喝斥。
也許是因為好奇,也許只是因為睡不著,那一夜,他也偷偷起來,走到門邊,隔著門縫望出去。不知道余伯平和婦人說了什麼,只看到婦人不停地搖頭,不停地落淚。然後,余伯平對著婦人跪了下去,婦人扯了他幾次,卻阻止不了他向婦人磕頭,婦人怔怔地看著他,忽然伏地痛哭。
被叫做衛舒予的時候,也許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時光,儘管那時,他還小得不懂什麼是幸福。
他沒有再推她、呼她,他知道她再也不會醒來,他甚至沒有哭,他只是獃獃站著,怔怔看著,等待著不斷流出的鮮血,把他淹沒。
他木木地看著,他的父王,他的至親,滿身鮮紅,滿劍慘紅,滿臉厲色,就那樣一步一步,最後逼向他的母后。
從什麼時候開始,母后不再微笑,父王不再有時間抱著他疼愛,就連宮人們,也不再無憂無慮地陪他遊戲,而總是面色沉重地竊竊私語。
整個大殿,血流遍地,屍橫遍地,只有兩個幼小的妹妹,如小兔兒一般縮在母後身后,瑟瑟發抖。
直到耳邊聽到一聲凄厲的慘叫,他才茫然抬頭,看到又一個妃子縮在牆角,被一劍穿心,而劍柄握在父王的手中。
他的生辰就快到了,卻沒有喜宴、沒有歡笑、沒有慶賀,有的,只是離別。
他委屈地大哭,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直到母后將他緊緊抱在懷中,他更加用力地哭泣,以為會得到安撫,誰知那永遠溫柔的母親,也只是默默抱著他,陪他一起垂淚。
他喜歡母親把他抱在懷中撫挲,他喜歡父親笑嘻嘻親他的額頭,他喜歡漂亮的宮女陪著他遊戲玩樂。他喜歡那明艷的花朵、可愛的小鳥、池中的游魚,他喜歡,他所看到的一切。
隨著他的呼喝聲,他大步向前,每行一步,便揮一劍,有人慘叫,有人呻吟,卻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前進的步伐。
哭鬧中的他看不到母后含淚拜倒,恭恭敬敬三叩行禮,而其他嬪妃有幾個也顫抖著跪好,卻又有另外幾個女子放聲嚎哭,有人大聲哀求「皇上,饒了我們」,有人站起來,慌不擇路便往外面跑。
「他是我大雁太子,他要親眼看著這一切,他要明白,他擔負著怎樣的血海深仇。」父親的咆哮聲,猙獰而殘忍。
還沒有滿六歲的孩子就這樣怔怔地看著,茹妃身首異處,蘭妃一劍穿胸,靜妃頸間遍是鮮血,珍妃在寶劍刺來的那一刻,轉身一頭撞在柱子上,香消玉殞。
他知道,那是余伯平的夫人和孩子。
他愣愣地看著,大王姐起身欲逃,被父王趕上,一劍從后心扎進。二王姐抱著父王的腿,苦苦求饒,但那森冷的寒鋒卻毫不留情地砍下來。三王姐伏地哭泣,還來不及為剛剛被殺死的母妃傷心,已在劍鋒之下,追隨而去。
他是江湖中、武林里,被人無限嚮往的神只,他是很多期待著有所作為,期待著英雄歲月的熱血少年們,一提起來,就會眼睛發亮的人物。
為了防止目標太大,余伯平不斷下令大家分散藏匿,為了確定居所安全,他們總是乘著夜色,悄悄遷移。
他還記得他住在世上最美麗的地方,他還記得母親的懷抱很溫暖、父親的鬍子很扎人,儘管漫長的歲月,已經讓他記不清至親的容顏了。
他驚慌地跑向母后的居所,沒有人要求通報,沒有人阻攔他的前路,偌大皇宮,彷彿在一瞬間,變得空空寂寂。他衝進宮殿,卻驚奇地發現,父親所有的妻子和他的三個姐姐,以及兩個更年幼、更小的妹妹都在這裏。
但在他記憶中最清晰的,卻是一個溫婉的婦人。那美麗的婦人有著和母后一樣溫柔的笑容、同母后一樣溫暖的懷抱。
他憔悴而蒼白,艱難地伸手,抱住那在他身上大聲哭喊,因為他的醒來,而歡喜大喊的孩子,用乾澀的聲音,輕輕地喚:「殿下。」
他知道,亂軍要破城了。他知道,凡忠心舊朝,不願歸順的臣子們,全都遣散了下人,而帶著至親的家眷,隱入民間,期盼躲過一劫。他知道,父王選拔了最忠心的大臣、身手最好的侍衛護衛他離開,把復國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的身上,其他的流亡臣子、有識之士,都會漸漸以他為中心,聚攏起來。保護他的人,為了避免牽挂,大多沒帶家人,而有的人,則是根本無法顧及家人。
「殿下醒了嗎?」低低弱弱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在那以後,慘叫聲就再也沒有停過,在那以後,他再沒有看到一個人眉頭舒展過。他再也睡不著覺,即使是在婦人的聲聲寬慰中,他假裝睡去,卻依舊耳目靈敏得可以聽到很多細微的聲音。
除了兩個小妹之外,每一個人,都拿著針線,密密地縫著自己的衣裙。
出身武將世家的風嶸攜二弟三子,燒毀府第,顧不得家中老弱婦孺,帶來了全部財產,只為了守護他。風嶸的好友,以遊俠之名而聞于京師的一方豪俠洪雲濤,曾多次拒絕大雁朝廷的招攬冊封,把功名爵位視做糞土,卻又在大雁危難之際,舍家棄親,離開嬌妻愛子,前來保護他這小小稚齡孩兒。
他至今仍記得那一刻,溫柔的母親抬起蒼白的臉,無聲地對他伸出手,兩行清淚悄悄滑落下去。
「小少爺,今天是你的生辰,我給你下了一碗長壽麵,還加了雞蛋。」
這樣的紛亂,這樣的吵鬧,讓他自己反倒忘了哭泣,愕然地抬起頭,然後,他聽到了一個很刺耳、很刺耳的聲音。
一直到余伯平暈死過去,人們上去,想要扶他上床,卻怎麼也拉不開他緊抱妻子的雙手。在那以後,余伯平就再也沒有醒來。
短短的幾天里,余伯平的頭上,彷彿增添了許多的白髮。那個夜晚,密室的隔板被輕輕敲響,婦人悄悄地起身,悄悄地出去。
他知道余伯平試過種種方式,派人喬裝出城,可是四門封鎖,城中嚴禁出入,亂軍首領說,一日不得太子,一日不開城門,哪怕滿城百姓餓死也不放過。
從那以後,整個世界都變了。他的家依然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只是死氣沉沉,他身邊的每一個宮人,依舊對他細心周到,只是再也聽不到歡聲笑語。
但是,隨著這一天的日漸接近,宮中的人,越來越陰鬱憂愁,到處都是哭聲,到處都是張惶的人群,常常有人莫名地消失,然後,再也不曾出現。
他喜歡這個婦人,也喜歡那總跟在她身邊的孩子,那個與他年齡相當,清秀而漂亮,很是活潑的孩子。
父王走到眾人面前,輕輕地喚:「余愛卿。」
他在那暈迷的人耳邊痛哭,他大聲地喊叫:「余叔叔,你不要扔下我,你不管我了嗎?」
余伯平恭恭敬敬對著他行了三叩之禮,然後把他接過來,同樣有力的手,把他緊緊禁錮在懷內。
只是,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後,他深深痛恨自己的不懂事,在最後的那一瞬,只知哭鬧。在被保護在余伯平的懷抱中,勿匆離去時,他甚至沒有最後一眼,把他父親獨立殿宇之前的孤寂身影,看在眼中、記在心中,以至於無數年後,就是父母至親的音容笑貌、身形容顏,他也再記不清,拼不出了。
父王的劍在空中一頓,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尖叫所驚擾,而母后卻慘笑著伸出手,抓住森冷的劍鋒,彷彿感覺不到雙手在這一刻流下的鮮血,只是用力握著劍鋒往自己心口處一紮。
那一天,莫蒼然帶著他來到余伯平的床前,嘶啞著嗓子說:「殿下,請你叫余大人起來。」
然後,他看到余伯平慢慢走進來,每一步,都緩慢得彷彿要用一整天的時間來走。余伯平慢慢抱起血泊中的妻子,慢慢呼喚一個他聽不清的名字。
門外,余伯平疾聲說:「亂軍的騎兵進城,正在大街上縱橫衝殺,凡不及逃避的百姓皆被殺戮,你們千萬別出來。」
余伯平派出死士,引發騷亂,希望別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之後,可以有機會逃走,但是城門防備森嚴,毫無可乘之機。
婦人很慢很慢地走過來,溫柔地理好他因為睡覺而有些亂的頭髮,溫柔地為他整好衣衫,溫柔地抱他入懷中,輕輕地說:「殿下,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所有雁人的希望都在你身上,殿下,你一定要……」
當先的一人抬起頭來,顫聲道:「臣在。」
當別人滿目倉惶地爭論著什麼時,當其他人慷慨激昂、指手畫腳地說著些什麼時,只有那婦人會溫柔地呵護著他,低聲地斥責:「小聲些,你們嚇著殿下了。」
父王淡淡道:「去吧!」
余伯平一直吐血,而他一直獃獃看著。他從不知道,人的嘴裏可以吐出這麼多鮮紅的血。
他還那麼小,所以沒有人要求他學習揚鞭縱馬、揮劍彎弓,沒有人要求他懂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知識道理,他每天睜開眼,要做的事,僅僅只是接受別人的服侍、享受親人的疼愛,然後,盡情地玩樂。
可是,那雙手太過強大、太過有力,無論他如何掙扎,也不得脫身。然後,他被那雙手遞到半空中。
然而,他再一次被父親拎了起來,他被舉到半空中,親眼看著滴血的寒鋒再一次揮落。他最幼小的兩個妹妹,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再也不能顫抖。她們的眼睛直直的瞪著前方,與他的目光相觸,那樣清澈而純凈的眼,那樣驚慌而痛楚的眼,如受傷的小白兔,無助而迷茫。
余伯平起身,向密室走來。
他抬起頭,那溫柔的婦人,倚著門板,彷彿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力量。他想要呼喚她,卻不知是否隱隱感覺到至大的不幸,所以只是怔怔望著她,無法說話。
父王終於轉頭凝視他,他以為,這一次,雪亮的劍鋒,將會降臨到他的頭上。然而,父王只是無聲地把他抱入懷中。滿身被飛濺的鮮血,使父王的懷抱,帶著刺鼻的血腥味,讓他痛苦得幾乎窒息。
可是,這個時候,他無心記憶這些往事,他只想回去,回去喚醒他的母后。如果母親不理他,他就一直不停地哭叫,直到重新被擁入那溫暖而熟悉的懷抱中。
婦人一手一個,把兩個孩子全緊緊拉在懷中,一聲又一聲說:「別怕,別怕,千萬別害怕。」
那時,他只是一個性格、能力沒有任何特異的孩子,儘管,他的身分是大雁國的太子。
就這樣,他還來不及悲傷,來不及痛哭,來不及悼念他的母親,來不及多看他的父親一眼,來不及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永遠地離開了他那天下最美麗的家園,永遠地離開了他的所有親人,永遠地離開了他曾擁有過的,最快樂的歲月。
所有人叩頭,所有人慘呼,那麼多個聲音呼喚著陛下,而他,只是在另一個陌生的懷抱中,拳打腳踢地想要掙脫。
所有人都寵愛他、呵護他,他的任何意願都會被人誠惶誠恐地儘快實現。
衛孤辰的名字,是一個傳奇。他神奇的力量、傳奇的故事,曾在無數歲月中,被人們口耳相傳,他是無數歌謠、評書、戲曲中的主人公。
然後,余伯平張嘴,吐血。
從那以後,衛舒予這個名字,就再也不曾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很久以前,為了活下去,他不能使用這個名字,當他可以不再掙扎而自由活著的時候,卻已經不願再用這個名字。
城要破了,每個人都憂心忡忡,城破之後會如何。現在四門被圍,無法逃離,可城破之後,會有機會出城嗎?亂軍們屠城怎麼辦?亂軍一家家搜查,真的查不到他們嗎?他們真的可以躲得過嗎?
他最喜歡的貼身女官徹底消失的那一天,他看到許多人,圍在御花園的井邊,打撈著什麼,議論聲紛紛亂亂,他僅僅只聽到「亂軍」、「暴虐」、「一死」、「清白」這樣莫名其妙的字眼。
聲音倏然而止,那抱著他的手臂慢慢地垂落下來。
卻很少有人知道,他本來的名字,應當叫做衛舒予,他也曾是一個無力而稚弱的孩子。
隨行的人中,只有餘伯平怕一群大男人照顧不好一個孩子,所以帶來了妻子,怕一個小孩子,在眾多大人之間太過寂寞,所以特意讓自己的獨子,來和他做伴。
他歡歡喜喜坐起來,自出宮以來,第一次感到快樂,他打算慷慨地讓這個小弟弟和他分享這無比美味的麵條和雞蛋。然而,就在他拿起筷子的那一刻,大地無由震動。
後來的記憶全是紛亂的,他被從一個地方帶到另一個地方,常常半夜三更,要悄悄地從某一處轉移到另一處。在他身邊有很多人,來了又去了,他記得有宮中的護衛,有曾經答應過要教他劍法的侍衛長,有幾個常常進宮,有些面熟的臣子,但也有更多他不認識的人。
他的兩個妹妹,瑟縮如風中的落葉,極力想往同樣弱小的哥哥身後縮去。
也許是神跡,又或是其他的原因,在他的哭鬧聲中,余伯平竟然清醒過來。
他被抱出宮殿,看到殿外一大群伏地而拜的人。那麼多大男人,全都泣不成聲,那麼多高大的人,全都在顫抖。
他怔怔望著床上那消瘦的人,怔怔望著這一段暗無天日的歲月中一直保護他的人,怔怔望著那不斷呼喚妻兒,渴望死亡的人,然後,他大聲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