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番外篇 月落孤辰

第六章 納蘭奇緣

番外篇 月落孤辰

第六章 納蘭奇緣

納蘭明不在家,其他的各房主子對於這位納蘭家的天之驕子,也只是客氣相待,勉強應付著,實際上,人人神遊太虛,不過是掛著笑容面對小孩子罷了,誰會認真聽一個孩子的胡話。
偶爾有一兩句聽得清的,也帶著之乎者也,完全不像是正常人說的話。
他坐在那裡,眼淚無聲地流下來,他用力地握著拳勉力支持著,只是發出低微的抽泣。
而爹爹還有幾個不認識的人,居然全都僵僵地坐在那裡,不言也不動。
外頭還是低低沉沉,聽也聽不清的聲音:「諸位……盛情……我等……大志……國家……」
納蘭玉張嘴打了個呵欠,慢慢伏下去。
衛孤辰忍了又忍,終究忍無可忍,這一生哪怕是在逃亡歲月里,身邊的人,也對他呵護有加,寵溺中不乏恭敬。自習藝而流浪天涯,隨著武藝日高,冷峻之氣散溢四周,更沒有人敢來親近,何曾被人如此胡攪蠻纏過。
日理萬機的大管家,勉強按捺住心中的不耐煩,擠出乾巴巴的笑臉,咬著牙說出一堆應景的話,終於把扯得他啥事也幹不了的小少爺哄得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納蘭玉不知道這合府上下,人人帶著微笑附和著他,卻並沒有第二個人陪他一同歡喜,明白他為何歡喜。他只是快樂得想讓全世界與他分享他的喜悅,他一路說了無數次,幾乎把全府的人,都找來說了一遍,猶覺得心中的歡喜難以按捺,還有什麼人不曾告訴?對了,爹爹。
除了專門服侍小少爺的下人,其他的下人,誰不是各有差事,被他扯住,幹不了正事,又都不敢得罪這位小少爺,只得人人堆起歡喜的假笑來應付。
少年想要走,王總管等人不攔,納蘭玉卻死抓不放,他好不容易得了個哥哥,又是個神仙,豈肯就這樣放回:「不要走,哥哥,不要走。」
他感到一陣委屈,怎麼了,爹爹做壞事,他幫忙做好事,他連最心愛的小馬都送給漂亮哥哥,爹爹為什麼還這麼凶?小小的孩子,心裏一難過,即刻放聲痛哭起來。
納蘭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記得,他醒來時,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他怔然地睜大眼,晃晃頭,好半天才記起,自己上次挨了打放聲痛哭,又被爹爹大聲恐嚇不許哭,最後只得低聲抽泣,就是這種聲音。
他說話的時候,手已經死死拉住了那個大哥哥的袖子。多麼不容易啊,居然遇上一個神仙哥哥。奶媽講的故事里,神仙總是一下子就會飛走,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拉住他,不讓他走才是。
他忽然間覺得,這樣用力地握拳,一定很痛很痛,比爹爹打他的屁股還要痛吧!
「啊?」他眨著眼睛,不明所以,不過,不管不管,既然神仙哥哥說是哥哥,那肯定是哥哥了。
納蘭玉很高興,他蹦蹦跳跳的回家去,見了人就拉住不放,大聲地宣布:「我有哥哥了,我有了一個神仙哥哥,他答應來陪玉兒。」
神仙哥哥漂亮的臉上,忽然綻開一縷笑容,然後他微笑著問:「你怎麼知道,我是你哥哥?」
那少年微微一笑,眼中彷彿有什麼至寒至銳的東西一閃而過,王總管莫名地全身一涼,卻不知所為何來。
然後,在下一刻,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他愕然睜大眼睛,驚覺四周的人事物都在飛快後退,驚覺整個人正在半空中騰雲駕霧。
「小少爺,公子只是走開一會兒,很快就回來。」
他剛才相救,不過是不想殺個孩子,自承兄長,也是一時衝動,他還真沒興趣裝出笑臉,和他的仇人,以父子相稱呢,這時只想早早脫身,如何善後,根本沒有考慮,偏這不懂事的死小孩還和他瞎纏。
剛要出門就聽得外頭紛亂的腳步聲起,爹爹親切的聲音響起來:「諸位請……」
因他幼時曾常年患病,父親不敢強要他學文習武,唯恐傷了他的身子,他的生活,從來只需要嘻鬧遊戲,竟不知人間有「憂愁」二字。
納蘭玉一概不聽,只是大哭:「我不管,故事里的神仙走了總是不回來了,我不要神仙哥哥走掉。」
然後,在黑暗的桌子底下,他聽到紛紛亂亂的進門聲、書房門關上的聲音、爹爹低沉的客套:「請坐」,以及一些從沒聽過的聲音同樣客套的回應。
納蘭玉幼時的生活,無疑是幸福的。儘管他自出生就沒有母親,儘管在他已不復記憶的嬰兒時期,體弱多病,幾至夭亡。但他是父親的心頭寶、掌中珍,是納蘭家唯一的獨子,全家都圍著他轉,所有人關心注意的目標都只有他。
納蘭玉眼睛閃亮,爹爹終於回來了,正要跳出門撲向爹爹懷抱,就聽得爹爹的聲音用以往所沒有的肅殺,厲聲說:「我要與幾位客人在書房商談要事,你們好好看著園子四周,不許任何人靠近一步,否則小心你們的腦袋。」
他揚起笑臉,轉過頭大喊:「王總管,我有哥哥了。」
正在為了衣服樣式誰更時新、釵環首飾誰更名貴而爭吵的李姨娘、王姨娘,勉強壓住脾氣,應景地答上兩三句,就急急忙忙把不安生的小少爺送走了。
眾人一起圍過來勸說,納蘭玉充耳不聽,他自小要什麼有什麼,只要哭兩聲,所有人都要屈服投降,想也不想,便是放聲大哭。
他死扯著少年的衣裳不放,這一哭起來,眼淚鼻涕一起染到少年的衣服上。少年英俊的臉由紅轉白,由白轉黑,咬了咬牙,好幾次意圖揮袖把他甩開,終究四周圍著的人多,實在不便。
於是,他就這麼從桌子底下爬到了那個流淚的哥哥面前,四周響起一片驚呼聲,他卻綻開大大的笑容,大聲地喊:「漂亮哥哥,我把小飛送給你,你不要哭了。」
王總管恍然大悟:「原來是……」本想說原來是你,又覺不太合禮儀,要說,原來是大少爺,又覺大可不必,怔忡了一下,方道:「原來是公子。老爺奉召入宮,至今未歸,不過,公子曾為小少爺祈福改命,修行積德,方才又救了小少爺,如此大功,老爺必會重賞,將來公子總少不了好差事、好安置的。」
他笑笑,莫名地心情一陣舒暢,低頭看看自己被糟蹋得如同一塊爛布的袖子,唇邊竟不自覺地溢出一絲笑意。
他自進府就到處亂跑,到處找人,現在興奮勁漸漸過去,便覺得疲憊起來,桌子外,爹爹和客人也不知道會商談多久,他自安下心來,慢慢合上眼睛,不知不覺,竟是睡著了。
在下一刻,他從漂亮哥哥的面前被拎到了半空,耳邊響起爹爹那刺耳的咆哮聲。
神仙哥哥微微一笑:「在下是慈雲大師的弟子,幾年前做為小公子的替身,入寺清修,隨大師學了些武藝。師父說小公子命中災厄已過,無需再有替身佛前祈願,命我前來叩拜父恩。」
他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衣裳、那麼漂亮的哥哥,從沒有見過,人可以不發出一聲嚎哭,只是默默流下的淚水,卻讓人如此悲傷。
他看到一個比神仙哥哥小一點的哥哥,就坐在前方。那麼漂亮的衣服,那麼漂亮的配飾,那麼漂亮的哥哥,為什麼要哭?
旁人沒有注意他的表情,只知全心安慰哄騙他們的小少爺。
小飛是父親前兩天送他的生日禮物,一匹雪白的小馬。那是他最最心愛的寶貝,他心裏雖然有點不舍,但又樂滋滋地想,我把我最寶貝的寶貝送給漂亮哥哥,他應該不會再哭了吧!
在六歲的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小小的納蘭玉認識了兩個哥哥,他們一個是天下第一劍,一個是天下第一人,他們成了納蘭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這一生的恩怨情仇、歡喜悲痛,都離不開這兩個人,這一生,起承轉合、悲歡離散,都只因為那兩個人。
王總管點了點頭,這小子雖說是個來討賞的傢伙,不過到底懂得進退,沒有真的敢把納蘭大人喚做父親。
納蘭玉從不曾被人如此喝斥過,嚇了一大跳,趕緊抬起頭來。
他騎的,自然是再溫馴不過的小馬,而且絕對不會放開韁繩讓馬跑,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馬兒忽然受驚,飛快地賓士起來。才六歲的孩子,如何坐得穩,他尖叫著從馬上跌下來,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
真正下定決心是這一刻,以後的兄弟之緣,以後的多年相伴,以後的恩怨愛恨,皆為這一聲,童稚的呼喚:「神仙哥哥,你要回來啊!」
納蘭玉也不知怎的,莫名地對這個神仙哥哥,又是喜歡又是害怕,很乖地放開手。這樣地聽話,倒把四周一干人,看得眼都直了。
「小少爺,放手吧!」
納蘭玉一路走,一路傻笑,抓住見到的每一個人,不停地宣布:「我有一個哥哥了,他是個神仙,他會在天上飛。」
他看著那個大哥哥努力抑制,偏偏忍不住眼淚,他看著那個大哥哥死死握拳,導致手上一條一條青色的筋絡突出來。
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納蘭玉急得小小的額頭直冒汗,在書房前前後後轉圈圈,最後猛得竄到桌子下面,沿桌子垂下來的錦緞,把他小小的身子遮了個嚴嚴實實。
那個高高大大,像神仙一樣威武的大哥哥,愣了一下,低頭看看他,然後,落在了馬上。
看門的杜老頭,賠著笑臉,應了無數聲,恭喜公子爺,好不容易把這位少爺送走。
一切的變化來自那個清晨,年幼的他依秦人的風俗,剛剛學會騎馬,覺得人世間,再沒有比騎馬更好玩的事了,一大早就在一群奴僕的護擁下,在街上騎馬閑玩。
他愣愣地望著那把他緊緊抱住的大哥哥,愣愣地問:「哥哥,你會飛,你是神仙嗎?」
隨著納蘭玉的哭聲,他的眉頭越挑越高,最終忍無可忍,喝了一聲:「閉嘴,不許哭。」
那奉命只要是他出門,就一定要相伴左右的王總管也愣了愣,目光望向這忽然出現的少年。
他自出生,母親就難產而死,父親的幾個侍妾一直無所出,雖說從小被呵護得如珠如寶,到底甚是孤單,有時反羡慕奴僕的孩子,幾個兄弟,整日在一起玩耍,今日有個人自稱是他的哥哥,自是讓他極為歡喜,更何況這個哥哥,還是個神仙。
他開始滿府找爹爹,從正堂,找到卧房,從後園,找到前門,最後跑到空蕩蕩的書房轉了三圈,心中異常焦急,恨不得他那永遠忙得腳不沾地的爹爹即刻出現在面前。
納蘭玉很不滿地再次扁扁小嘴,爹爹越來越壞了,以前我哭的時候,他還會哄一下,現在這麼漂亮的大哥哥,哭得這麼傷心,他居然什麼也不幹?
「小少爺,小少爺。」隨著氣喘吁吁的紛亂聲音,那一群被忽然受驚的奔馬遠遠拋下的奴僕們紛紛趕到。
衛孤辰只淡淡一笑,轉身便去,走不多遠,已聽得身後,清清脆脆的高喊:「神仙哥哥,你要回來啊!」
「小少爺,今兒廚娘做了好吃的,再不回家就涼了。」
四周諸人,無不目瞪口呆,在史書中被稱做蓋世明君的秦王寧昭,以及未來,註定要托起整個秦國的一干重臣,此刻只能愣愣地盯著一個年幼的孩子放聲大哭,人人腦子嗡嗡亂作一團,完完全全不知所措。
在外頭一片應是的聲音中,納蘭玉縮了縮他小小的腦袋。爹爹每次和別人到書房商談要事就不許他接近,上次他偷偷溜進來,還被最最疼他的爹爹打了一頓屁股呢!
少年淡淡道:「既如此,就有勞王總管通傳,在下先行回寺,以待納蘭大人傳喚。」
找遍書房看不到人,他失望地扁著小嘴,準備繼續他的尋父之旅。
他驚奇地瞪大眼,除了他,還有人敢在爹的書房哭嗎?過份的好奇,讓他悄悄地從書桌下探出頭,偷偷地往上看。
衛孤辰見這孩子漂亮的小臉皺成一團,如一隻被主人喝斥的小狗般可憐,一時竟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只得勉強忍著氣,放柔聲音:「聽話,放手,我回去收拾些東西,過兩天就回來。」
他卻漸漸興奮起來,眼睛閃亮,大聲再問:「哥哥,你是神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