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第四卷 北海霧

第四十三章 草甸驚變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四十三章 草甸驚變

范閑忽然覺得事情有些古怪,雙眼像刀子一般盯著老人後腦勺純白的頭髮。
「你到底有什麼秘密?」范閑面無表情,卻悄無聲息地轉了一絲方位:「你到底知道什麼事情?」
如果是二十年前,他相信自己完全可以在那段落下的過程中,輕鬆殺死范閑。就算樹下有那七位使長刀的高手,只要有這熟悉的北海霧相伴,肖恩仍然有強悍的信心,可以輕鬆逃脫。
在鎮外的草原上,一場廝殺早已經結束。前來接應肖恩的隊伍被屠殺得一乾二淨,約有二百多人的黑色騎兵,像一堵毫無生息的黑牆一般,站立在草原的一側,又有幾名黑騎兵穿行在戰場的血泊之中,看見還有生息的敵人,便補上一刀,戰場上不停地發出噗哧的悶響。
那個鎮子里反光的是琉璃瓦片,雖然這裡是鄉下,用不起玻璃,按道理也用不起琉璃,但肖恩很多年前就清楚,鎮子後面十幾里地,曾經有個琉璃廠,後來破敗之後,鎮上的人們揀了一些碎片,安置在自己家的房頂上。
肩膀上的血口根本無法止住,范閑手中那柄奇怪匕首,兩截鋒口都有些古怪,血不停地往外流著,肖恩感到身體一陣虛弱,雙眼裡卻閃出一絲似乎看破了什麼的笑意,撕下一截衣服,單手一轉,竟就將血口壓住了。
「我只是忽然覺得,自己似乎犯了一個錯誤。」范閑手中的匕首緊了一緊,露在黑布之外的雙眼裡略微現出一絲惘然,「我以為長公主會派人來接應你,但沒想到只是來了北齊人。」
無論何時何地的人們,總是需要在灰暗的世界里,給自己安排一些光亮。
「我或許明白了一點,為什麼陳院長願意送你回國,又要我殺死你。」范閑似乎根本不在意肖恩的提醒,依然顯得有些啰嗦地說著話,「這是一次試練。肖先生也曾經說過,我的天賦很好,實力已經很強,只是從來沒有單獨挑戰過真正的強者,您算是我這一生,單獨挑戰的第一位真正強者。」
……
肖恩知道自己完了。落地之後,他憑藉著數十年的經驗,藉著那些腐爛多年的樹葉遮掩,勉強掩去自己身上的味道,向林外悄無聲息地遁去。
某處草叢,在風中微微抖了一下。
鮮血終於從老人的身體上滴了下來,落到泥地上的聲音雖然細微,但他清楚,那些年輕人正像潛伏的猛虎一樣跟隨著自己,隨時可能沖將出來,只是不知道對方為什麼還不動手。
「以您的經驗,應該不難判斷出這是一個陷阱,為什麼還要跳下去?」這是范閑一夜追蹤里,最想不明白的一件事情。
肖恩眯著眼睛看著那方的景象,忽然覺得有些累了,再次咳了起來。他對於范閑的計劃早已完全明白,雖然那個漂亮的年輕人依然缺少很多經驗,但勝在敢於出手的魄力,對方一直追殺自己來到霧渡河,自然是要栽贓到草甸下那些慘死的北齊士兵身上。
范閑與那七位高手既然能夠一直跟著自己穿越湖畔蘆葦來到林中,那自己身上一定有某種對方能夠掌控的線頭——肖恩將手堵在唇邊,強行抑住咳嗽的衝動,二十年的牢獄生活,心脈已經受損,由樹上落下的那段距離,他甚至能清晰而悲哀地感覺到,自己的大腦竟是比自己的肌體反應要更慢一些。
但肖恩知道,自己……已經完了。
「為什麼還不動手?」肖恩冷漠的有些異常,看著前方那處安靜異常的鎮子,說道:「你我都是做這個行當的人,應該知道什麼事情拖得越久,就越容易產生變數。」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范閑握住匕首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節略顯青白。
這樣的威勢,這樣突然的行動,不要說是那位埋伏者,就算是慶國皇宮裡那位深不可測的洪公公,只怕也會狼狽不堪,非得留下些血肉代價來!
肖恩抿著枯乾的唇,苦笑了一下后說道:「我也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強。」
忽然間!他毫無先兆的腳尖一踩草甸,身體已經滑向了左側,一根母針脫手而出,嗤的一聲刺進了草叢中!
他的人已經到了半空,像對著空氣舞動一般,手中的細長匕首如一條漆黑的毒蛇,直刺了過去,筆直無比,破空嗡嗡作響,實在已經是凝聚了他體內所有的霸道真氣!
他蒼白枯老的手依然堅定地從樹下掏出菌塊,生嚼了幾下,就吞了下去,這種紅杉菌可以補血消毒。這處矮杉林是他數十年前很熟悉的地方,所以他選擇從這裏逃離,不料仍然沒有逃出那個年輕人的手段。
※※※
肖恩搖搖頭,依然保持著箕坐望鄉的姿式:「不,我早已經算不是強者,這一路只是在唬人罷了。至於陳萍萍……」這位老人忽然極其怨毒偏又極其快意地笑了起來:「他其實……什麼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不能殺我,所以只好將我關著,卻不知道為什麼不能殺我,更不知道應該從我這裏知道什麼。他自詡陰謀算計天下,實際上卻是個可憐的小糊塗蛋!」
……
老人說話很激動,咳了起來,傷口早已掙破,鮮血亂飛,落入鮮草之上。
先前七名虎衛已經暗中佔據了有利地形,范閑突然偷襲,七把長刀極為默契地配合攻向那堆草叢,擊起數攤白雪,光寒奪目!
那個叫做霧渡河的鎮子,在遠方的陽光下耀著幾片光亮。肖恩嘆了口氣,有些頹然無力地坐了下來,用手將膝蓋已經碎了的右腿往左邊搬了搬,咳了兩聲。
從樹上落下來后,虎衛首領高達的那片如雪刀光割裂了他的腹部,雖然他避得奇快,依然止不住那處的傷痕漸漸擴張開來,黑衣漸成血衣。
肖恩身上受的傷雖然多而且重,但真正讓他感受到無法抵抗的,還是脖頸處的那枚細針,他不敢拔出來,不知道後果是什麼,只是覺得渾身血脈漸漸凝了起來,往前行進的速度也緩了下來。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比死還要可怕一些的。」
天漸漸亮了起來,濃霧卻依然沒有散去,白色的晨光在霧氣中瀰漫折散,散發著一股聖潔的味道。
「我再次提醒你,既然你要殺我,而且選在這邊境線上,那麼最好馬上動手,也好栽贓到下面那些劫囚的隊伍上。」肖恩冷漠說道:「不然偽齊的接待人員到了,你再想殺我,就要考慮一下你那位同僚的生死。」
他的膝蓋骨也碎成了幾大塊,劇痛刺激著他的心神,讓這位垂垂老矣的密探頭子,依然在濃霧之中穿行著。
「那些倒在草甸血泊中的年輕人,應該是虎兒的屬下吧?」
「為什麼你們總以為我還是一頭老虎呢?」肖恩沒有回頭,也沒有低頭看那個伸出來的刀尖一眼,微笑自言自語道:「我只是一頭沒牙的瘦虎罷了。只是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所以才能苟延殘喘至今。在慶國,我是囚犯,其實回了北方,在偽齊還是個囚犯,自然要搏一把。人活到我這個年紀,其實已經不怎麼怕死了……但很怕沒有自由。」
只是……人都有老的那一天。
范閑嘆了口氣,察覺到身後那七把長刀已經暗中遁到了近處,微微一笑,向右偏頭看著遠方那整齊列隊的黑騎,意甚適然。
「我不認識什麼長公主。」肖恩此時似乎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深深呼吸著草甸上的新鮮空氣,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嗅過這樣自然的味道了,在監察院的大牢里,能夠嗅到的,只是鐵鏽和乾草的味道,聞了這麼多年,真的已經膩了,厭了,乏了。
「你連死都不怕,為什麼不敢說出那個秘密來?」
肖恩也是如此,他眯著雙眼,看著那些發光的小碎片,心想二十幾年過去了,小鎮子似乎並沒有什麼改變。
范閑微微眯眼,這次在邊境線上殺死肖恩的計劃。本來就是次冒險,準確的說,是在拿言冰雲的生命冒險——既然北齊大將上杉虎派出人來接應肖恩逃脫,那麼亂戰之中,肖恩身死,應該是北齊年輕皇帝能夠接受也必須接受的理由——關鍵在於使團的身後始終有慶國的強大軍力以為倚仗。但讓范閑異常失望的是,預料中燕小乙的軍隊,並沒有出現在戰場之上,如果不能陰死長公主,殺死肖恩又有什麼意義呢?
「關了我二十年,我都沒說,連陳萍萍都失去了耐心,將我拎出來做你成年的試練獵物。」肖恩嘲笑道:「難道我這時候會告訴你這個黃毛小子?」
「你沒有我想像的強。」范閑的聲音很平靜地從他身後響起。
肖恩沒有回答他,只是沉默著,沒有告訴這個年輕人,自己是因為王啟年無意間的那幾句話,想起了一個小姑娘,想起了一座廟。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力量,支撐著這位受了二十年折磨,今日又受了幾處重創的老人,硬是支撐著身體,穿越了這片濃霧瀰漫的矮杉林,爬過了那座山,踩著極其遼闊、微濕的草甸子,終於看到了屬於北齊的那片土地。
一把細長的匕首悄無聲息地遞了過來,上面附著的寒意,讓老人後脖上起了一些小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