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明》第十卷 橫掃千軍如卷席

第五十五節 鐵壁

第十卷 橫掃千軍如卷席

第五十五節 鐵壁

又裝填好了,又拿到手了,又把槍架好了……一個敵人連滾帶爬地躲到了一個盾車後面,陳光等了一會兒,那後面的人不但沒有出來,反倒又有兩個人跟著鑽進去了。他小心的最後瞄準了一下盾車,重重地扣下了扳機。
接過早已裝填好的火銃,負責射擊的長生士兵齊刷刷地轉身把槍架好,沒有一個字的廢話,沒有一聲額外的吶喊,有的只是動人心魄的架槍上肩聲,有的只有一片清膛添葯音。
看到黑壓壓的洪流衝到明軍陣地前時,趙二姑娘當時也驚得掩口欲呼,但接下來的變化讓這聲驚呼生生被憋在了肚子里。看上去明軍的戰線似乎薄弱,但實際上卻是異常堅固,趙二姑娘忍不住踮腳向前張望,心情緊張地看著那站在最前的長生島軍官。
炮壘上,六磅炮的把總鎮靜地看著前方的通道,后金的前軍官兵開始向後逃竄,他們丟盔棄甲地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最前面的人已經跑過了第一層缺口,正朝著西方仰面狂奔。在把總的視野里,所有還能動的后金士兵都呼喊著以最快的速度逃離。棱堡上火銃一排排地打下,不時有人被近距離射擊的火銃打得飛到半空,但敵軍還是不管不顧地向缺口涌去。
排槍的巨響聲再次響起,在這個被兩個棱堡和水平牆夾住的狹小區域內;在這個不大的梯形範圍內;在這個漏斗狀的死亡陷阱內,白煙又一次被密集的向心噴射而出,濃密的硝煙瞬間就覆蓋滿了戰區,像是把其中的人一起吞噬了下去。
所有的護牆前都挖好了壕溝,四座棱堡作為防禦的核心,它們前面的壕溝也特別的寬和深,最寬的地方足有三米,最深的地方也有兩米左右,這主要是為了防止敵人利用人梯直接衝上堡牆。剛才騎兵衝過后,后金步兵就一涌沖向堡牆,多隆阿縱身跳下右邊的壕溝時認為自己已經安全了,他一邊把盾牌頂在頭上,一邊快速向牆角摸去。
陳光的崗位在第三座棱堡內側的牆上,他閉著一隻眼,斜著腦袋瞄準了一個看上去是頭目的后金人。手指按下機扣,一團白色的濃霧遮蔽住了視野,雖然支架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量,但肩膀上傳來的巨大的衝擊力還是讓他向後重重地一仰。
曾經有無數新兵問過張承業——在戰場上怎樣才能把火銃打得百發百中?
努爾哈赤艱難地吐出了這段話,凄厲的金聲響起,這聲音穿越了幾里寬的戰場,隱隱約約地送到了前線。位於右翼的皇太極回頭看了一眼努爾哈赤的旗號,又看了看中央慘烈的戰況,最後把目光向自己的右手投去:「中央垮得太快了,實在是來不及了啊……」
多隆阿的遠處有一面同樣的水平護牆,上面同樣架滿了明軍的火銃,正向著他前面的壕溝中猛烈射擊,就在多隆阿眼前的這道壕溝里,同樣層層疊疊布滿了被打死的后金官兵,和他剛剛逃出的那條壕溝並無二致。
「摧狂鋒于正銳,挽狂瀾于既倒。」一隻小手虛掩在趙二姑娘的嘴唇上,她掃了一遍長生島官兵的防線,剛才幾個指揮排槍的長生島軍官帶來的震撼感直衝得趙二姑娘腳下發虛,這樣的勇將她也就是在書中看到過。無論是趙二姑娘在廣寧的所見所聞,還是這幾年幫哥哥處理公務,她也算見識過不少了,但都沒有聽說過有類似這幾個長生島軍官的勇將……一個都沒有啊。
多年的訓練讓陳光牢牢記住了這句話,不過這次不用他自己埋頭填充彈藥,藉著肩膀上的推力,陳光一個轉身面向身後的同伴。手握著火銃,陳光默默地等待同伴完成裝填,所有射擊的士兵沒有一個人會發出不耐煩的催促。
「開火!」
在努爾哈赤當時看來,只要能湊到跟前,和明軍開始消耗戰,那麼用不了多久明軍整條戰線就會因為兵力不足而開始崩潰,而一旦這時停下腳步,那剛才的犧牲也就白費了。努爾哈赤仍然以為這裏的防禦能靠突擊拿下,又看到先鋒已經靠得很近了,所以更加捨不得放棄。
「不許觀察戰果。」
趙二姑娘又轉頭望向了明軍中央的指揮台,黃石的將旗正在風中驕傲地飄揚,她美麗的大眼睛里充滿了迷茫,輕聲對自己吐出了心中的疑問:「黃宮保手下竟會有如此多的精兵良將,以長生島的彈丸之地,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良才?」
流到靴前的紅色並沒有讓張承業動一動腳步,他又用手銃瞄準了一個敵兵……然後一邊填火藥一邊尋找新一個目標,直到血泊浸透了他垂在地上的大紅斗篷邊時,張承業才又算是找到了一個新目標。
「退兵,退兵,讓孩子們撤下來。」
撲地就是一個嘴啃泥,多隆阿暈乎乎地搖了搖頭甩去嘴上的泥,只感覺頭頂上涼涼的,他一抬頭才發現自己的頭盔已經滾落在幾米開外,頂部還開了一個個的洞。多隆阿略一思索,頓時就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猛的一個掉頭向後看去。
這海洋不斷延展著自己的邊界,一直把武訥格整個身體都浸泡在其中,然後又沿著他向前伸出的手臂流去,從臂膀到手掌,再從手指流向馬槊,最後一直漫過據馬和木柵欄畫出來的生死線。
慘叫才剛剛響起,那幾桿長槍就不約而同地順時針一攪,然後猛地向後抽出,隨著撲通一聲,死人就一頭扎到了地面上,屍身下汩汩流出的鮮血很快就和其它人流出的血液匯聚在一起。
就在戰線後方不到二百米外,站在東山一道懸崖上觀戰的人們已經吃驚得說不出話了,呈一條線攤在他們眼前的四個棱堡,就如同四條不停噴吐著毒涎的怪獸,雖然隔著上百米,但那裡的連綿的槍聲和呼喊聲還是順風飄來,一直送到這些觀戰者的耳中。
只是這次多隆阿指揮的這一小隊人才開始挖牆角,側面就潑過來猛烈的一頓火力,多隆阿貓著腰向側面看了一眼,遠處的護牆上有一排槍口朝著這裏,那裡的明軍居高臨下,向棱堡牆下進行著一排排的攢射。而多隆阿頭頂上不但沒有任何人探頭攻擊,也沒有任何木石被扔下,他仰頭的時候,只看到一股股的硝煙向著水平護牆方向噴去,把沿著壕溝摸到水平護牆下的士兵一個接著一個地打死在他們正開始挖掘的洞里。
馬飛速上來了,幾十米的距離一轉眼就走完了,武訥格並緊雙腿,站在馬鐙上猛地全力向後一仰,隨著暢快淋漓的一聲大喊,他在吐氣開聲的同時就要把馬朔全力向前戳去。
「不能下壕溝,那是送死……」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一發鉛彈就從側面射入了他的脖子,牛錄的腦袋張著大嘴飛到空中,劃了一道曲線向十幾米外飛去,無頭的屍體猶自站了片刻,才心有不甘地撲倒在地。
只要能摸到城牆下,那麼除非守軍探出頭來攻擊,否則就沒有什麼能傷到自己了。多隆阿已經參加過很多次攻城戰役,他知道只要自己靠壕溝邊靠得足夠緊,再把盾牌好好頂在頭頂,就是落石滾木也不太容易傷到自己了。多隆阿身前還有幾個漢軍包衣,他們一靠上溝邊就要開始挖牆角,誰都知道只要能挖一個洞出來,就可以安全的就地藏身了,也能很快開始破壞頭上的工事。
二十四毫米內徑的火銃激射出一枚沉重的彈丸,它在硝煙的包裹中直奔那輛盾車而去,面對近距離的怒射,鋪在盾車上的棉被輕易的就被一穿兩洞,厚達兩分米的木板被彈丸觸碰的一瞬間就迸裂出一個茶杯大小的缺口,這個缺口在被穿透的背面上已經擴大到了碗口大小,放在木板背面的第二條棉被上,一個盤子方圓的織物被還原成了棉絮,隨著紛飛的木刺一起灑向了地面……
兩側通道上的明軍也打完了他們的第二次排槍,在硝煙和巨響的刺激下,以往溫順的馬匹都變得比雄獅更凶暴,有些渾身浴血的馬匹一次次躍起到幾尺高的空中,還有的瘋狂地打著響鼻滿地亂滾,而明軍不斷向場下射出更多白煙,這更加劇了馬群的混亂。
前面戰馬後腿一緊,已經做出了要躍欄的前奏動作,就在敵將連人帶馬就要撞上據馬的一瞬間——
沒有一個火銃手停下來欣賞他們的戰果,每個人都平靜地轉過身把手裡的火銃交給身後的同伴,第二排的士兵一手接過他們火銃的同時,也都同時舉起自己懷裡的火銃,用力地塞到了射擊兵的手中。
分割敵軍戰線的攔截射擊早已經完成了,敵軍的中軍正向明軍火炮範圍外撤去,現在是追殺逃敵的時候了,把總看著矮牆通道上涌動著的人頭,頭也不回地大叫了一聲:「點火。」
幾乎在同一時刻,另外兩條通道也響起了它們的第一次排槍聲,張承業大張著嘴吸了口氣,有些發痛的耳膜讓他不自覺地甩了甩頭,他屈臂收回手銃,把它重新舉在了耳邊,輕聲發出了一句沒有必要的命令:「自由射擊。」
「點火。」
裝填好了,那個同伴大力地把火銃直接推到了陳光懷裡,回手拿走了空槍。陳光又默默地轉身架好火銃,槍口指向了一個正狼狽逃竄的敵兵,他手裡的火銃轉動著角度跟上了那個敵人的步伐……又是一團白霧噴射而出,火銃手是沒功夫檢查戰果的,牢記這一點的陳光再次轉身等待裝填。
拐角就在眼前,多隆阿一個魚躍撲了過去,就地一個滾翻就竄過了拐角,兩顆子彈追著他剛才的行進路線奔過,噗嗤打在多隆阿眼前的土地上。死裡逃生的多隆阿看著地上的坑,長吁了一口氣,他剛抬手想擦一下額頭的汗,就感到一股大力襲來,就像是有人猛地推了他後腦一把。
六磅炮又沉悶地吼叫了一聲,把裝在炮膛里的罐子朝著幾十米外噴了過去,成千上萬顆彈丸化作金屬之雨,淋了通道上的那些后金官兵一身。
「霰彈裝彈完畢。」把總身後響起了炮長的平靜聲音,跟著又是一聲:「炮口校正完畢。」
銳角棱堡的兩邊,還有和張承業平行的兩段護牆上,無數火銃盡情地向中央噴射出大股的硝煙,中間的區域眨眼間就被激噴而出的白霧覆蓋。在這瀰漫的硝煙之下,黃石看見大隊人馬渾身浴血地在地面上翻滾,受驚的戰馬發了狂一樣地胡亂跳躍起來。
被趙二姑娘譽為勇將之一的張承業此時還站在第一線,站在讓每一個士兵都能看見的位置,他正悠閑自得地給自己的手銃上膛。身前又有一個敵人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這個敵人滿身的血污,臉上也充滿了茫然的神色,他暈頭轉向地撲向長生軍的防線。早在他雙手接觸到拒馬以前,幾桿長槍就如毒蛇般探出,同時深深扎入這個人的身體。
緊緊盯住正前方的那個明軍軍官,武訥格左手扶韁操馬,腰向著側后猛烈地弓了起來,緊握馬朔的右臂在腦後竭力繃緊,他用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於右胸的肌肉傳來了如同要撕裂一般的痛感。
「預備——」
眼前的人頭越來越近了,高高挑起的雙眉,露出滿嘴白牙的血盆大口,張承業仍然一動不動地瞄準,近了,更近了……
其他的火炮也紛紛朝著通道噴起了霰彈,又是幾十個潰逃的后金士兵被打倒在擁擠的通道上,剩下的人踩著同伴的死屍,瘋狂地向外衝去。火炮連續轟擊著近在咫尺的目標區域,幾輪攔阻射擊過後,上百死亡和垂死的人就在通道間形成了一道人牆。
張承業嘴邊的白霧和槍口的白煙同時噴發而出,命令聲被他自己的手銃槍響蓋住了,手銃還沒有完全散去的餘音,一瞬間就被淹沒在上百支火銃的齊射聲中了。
雖然頭上戴著厚厚的頭盔,但齊射的轟鳴聲還是讓張承業感到耳朵里嗡嗡作響,射擊完的手銃已經塞在了腰帶上。張承業腰桿挺得筆直,還維持著一腳前、一腳后的側立姿式,他手裡握著備用的手銃,左手的膛棍再次用力捅了一下。
「放!」
面無表情的黃石又觀察了一會兒敵軍的動向,然後就抬眼向著遠方看去,那裡有努爾哈赤的王旗,曾經有一度黃石注意到對手的大旗似乎正在急促的舞動,戰鼓也敲得更加的激烈。對手似乎想靠著王旗和戰鼓的影響,來重新鼓起軍隊的勇氣,把他們從恐慌中拯救過來。
左翼射過來的火力越來越猛,多隆阿左手的同伴一片片被打倒在地,多隆阿手腳並用地向壕溝的拐角爬去,彈丸不斷呼嘯著從他身邊或是頭頂掠過,多隆阿拚命地向前爬著,身旁和身前的同伴不斷尖叫著倒下,在其他的屍體旁邊痛苦翻滾著咽氣。
看到中軍止步不前時,六十八歲的老頭焦急地催促旗鼓手鼓舞他們向前,更一口氣派過去了好幾隊探馬,讓他們直接上去傳令。但他的努力白費了,中軍主力沒能跟上前軍的腳步,而個別響應他號召的牛錄,也和前軍一起被無情地射殺在棱堡前的空曠地帶里。
趙家姐妹也在這觀戰的人群之中,剛才看到后金騎兵洶湧而來的時候,趙家大姑娘忍不住用手把眼睛都遮上了,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她才偷偷把手指叉開一條縫,小心地把一隻眼睛藏在後面看。
而張承業也總是這樣回答他們:「不要開火——直到你能聞到對面人嘴裏呼出的臭氣時為止。」
這溫暖的血液融化了地表的凍土,貪婪的大地饑渴地吸吮著這一汪汪的熱血,但流淌的血液總是比它能吞下的更多。地面上先是形成了紅色的池塘,然後是四處蔓延的河流,直到形成冒著熱氣的人血海洋。
猛烈的火力撲面而來,多隆阿把身體蜷縮成一個團,躲在幾具屍體後面,周圍有不少人像沒頭蒼蠅一樣地在壕溝里亂轉,想找個安全的避風港,但他們都被無情地打倒。梯形區域內的后金官兵被打得存身不住,還紛紛習慣成自然地往壕溝裏面跳,一個不知名的后金牛錄拚命拉扯著他不聽號令的手下。
雖然知道這命令不太可能被人聽到,但張承業在舉起手銃時還是習慣成自然地說了一句,他左右看了一眼,兩旁的火銃手都換好了武器,一個個前傾著身,專心致志地瞄準著前方。
又一次緩緩放平手臂,張承業閉上眼,瞄準了一個最靠近他的后金騎兵,後者緊緊抱著他發了狂的坐騎的脖子,正努力不讓自己被馬甩下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