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明》第十一卷 萬仞指峰能擔否

第六節 歸心

第十一卷 萬仞指峰能擔否

第六節 歸心

金冠右手扶住刀柄,左手扶膝跪倒:「末將姍姍來遲,請黃軍門恕罪。」
本來想用手裡的匕首當半個盾牌使,可面對對手揮斧的時候,左手掌里如果有個匕首反倒不太得勁,黃石一甩手就把匕首向那個人扔了過去,趁那個敵兵側頭閃開的時候,黃石順勢讓開了旗矛,跟著就把它挾在左腋下。
好遠的一個丘陵上,竄出來一個衣帽不整的男子,他跌跌撞撞地向著黃石旗下跑了過來。衛兵見此人來得突兀,頓時就是一陣騷動,不少關寧士兵紛紛張弓搭箭,還有的人已經抬起了火銃瞄準。
激情釋放過後,金冠大步流星地向著黃石和他的手下走了過來,走到黃石身前他先是深深一鞠躬,接著就輕舒猿臂,把手裡的大刀優雅地轉了一個圈,刀柄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
金冠雖然不知道黃石心裏的盤算,但他猜想黃石總不會讓自己下不來台。金參將聽到黃石語氣這麼客氣,心裏忍不住又打起了小鼓,思忖著:客氣就是見外啊,見外就是不把那人當自己人看啊……金冠聽見背後傳來盔甲的摩擦聲,張國青和吳玉似乎有起身的意思,他連忙咳嗽一聲,把頭垂得更低了:「末將幾次三番遇險,都是黃軍門救的命,這大恩大德,末將真是無以為報啊!」
這話又引起了一片共鳴,吳玉滿臉激憤,揮手做了個虛劈的動作:「就是,就是,胡一寧那廝……哼,哼,末將真恨不得砍他兩刀!」
無數的騎兵接連不斷地躍入戰場,黃石和他的內衛們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退出了戰鬥的核心位置。剛趕到的騎兵們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吶喊聲,小小的戰場也一下子沸騰了起來。黃石一連後退了好幾步,終於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勢,他左手摸著劍鞘,把尚方寶劍插了回去。兩側還是不斷有騎兵從背後衝出,腦後遠遠地傳過來一個人奮力的吼叫:「殺啊,兒郎們,殺奴啊!」
……
這話激起了黃石周圍內衛官兵的一片笑聲,當年薩爾滸之戰前,遼東鎮已經是軍窮兵疲,兵部右侍郎楊鎬下令殺牛誓師的時候,士兵換了三把刀子,連著三刀都沒能捅進牛肚子里。下不來台的楊鎬一怒之下,讓士兵拿尚方寶劍去殺牛,總算是把牛殺了。
……
幾個人極力地吹捧黃石,藉機不忘自我吹捧幾下,外加罵罵胡一寧,吳玉扯著大嗓門狂叫道:「黃軍門大人大量不與胡一寧那廝計較了,但某家可沒有黃軍門那樣的海量,一會兒要是找到那廝的屍體,某家定要踢上兩腳,你們可不要攔著我啊。」
那個敵兵用力地往回拉矛,黃石左手穩穩地握住旗矛桿,右手一掄長劍就砍在了敵兵前握的左臂上,慘叫聲中敵兵鬆開了右手去捂斷臂,他在驟然失去重心后一個倒栽蔥就向著山腳下滾去。黃石面不改色地把牛錄旗收入手中扔在腳下。他在敵兵翻滾下去之前看清了對手的面孔,大概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
在黃石拔劍的時候,一個后金兵擎著旗矛向自己衝過來,雖然看不清臉,但他感覺此人應該還很年輕。在來旅順的路上、還有在蓋州之戰中,那些和黃石做過生死搏鬥的敵人都給他留下很兇悍的回憶。要說死在黃石手裡的白甲兵都不止一個了,今天這個無論是氣勢、動作還是身材都不像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兵。
這話讓包括黃石在內的長生島官兵一下子都沉默了,當年除了三刀捅不開牛肚皮的意外,就是遼東鎮的大將杜松也裝備奇差。杜松的鐵頭盔已經銹透了,大明工部給外面塗了一層漆就當正品撥給遼東鎮用,結果在戰場上一發流矢竟然就洞穿了杜松這樣大將的鐵盔,把他當場射死。
胡一寧衝過來的時候,本來金參將還舉著手做著半個劈砍的動作,等他一認清來人確實是他的胡兄弟,當下就是一個飛撲,搶上前去就給了胡一寧一個狗熊似的熱烈擁抱,激動的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胡兄弟,你可把哥哥擔心壞了。」
金冠說到後來聲音里已經帶上了哭腔,張、吳二人立刻猛醒過來,正要站起來的身子一沉,都撲通趴到了地上:「黃軍門屢次救命的恩德,末將沒齒不忘,沒齒不忘啊!」
張國青和吳玉也緊跟在金冠身後趕了過來,他們同時在金參將左右側后單膝跪下,同聲唱到:「末將來遲,死罪、死罪!」
眼前赫然是一個騎將的背影,那戰將手握一柄青龍偃月刀,側身就是一個勢大力沉的橫劈,黃石看著對面敵人的首級飛上了半空,同時他還聽到一聲渾厚的大喝,那深沉的男低音里滿滿浸透著威武的大丈夫氣概:「斬——」
「黃軍門真是寬厚啊。」
「哦……」黃石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痛快得很,用尚方寶劍殺賊總比殺牛好。」
剛才觀戰的時候,黃石已經把自己的想法跟章明河說過了。黃石雖然責備了章明河兩句,但還是答應給他重新發下火銃。在長生島的條例中,雖然有損壞武器的相應懲罰條款,不過那些條例中的案例要件和章明河昨天犯的錯誤並不完全吻合,以往從沒有發生過友軍惡意盜竊長生島軍用物資的行為,所以黃石打算回去以後補充上一個條例,而不再追究這件事情了。
一個內衛軍官唏噓道:「如果……如果當年遼東鎮的父兄們能有大人發給我們的盔甲,薩爾滸我們又怎麼會輸呢?」
拍了拍腰間的劍柄后,洪安通跟著發出了一聲滿意的嘆息聲:「今天總算是開葷了,總算是寶刀不老。」
長生島的火銃本來一支也要不了幾兩銀子,這次黃石回長生島的時候,聽鮑九孫說現在有了鋼鑽頭後效率更是大大提高,以前需要一天才能鑽好的火銃現在三個時辰就能完成。既然眼下金參將他們態度這麼好,黃石也就不好意思再難為他們,偷火銃的事情看來就可以抹去了。
所以老成持重的胡一寧一直沒有露頭,他一直等到人聲漸漸遠了,才偷偷探頭觀察動靜,經過他再三辨認,不僅確認了黃石的蛇旗,還隱約認出了金冠那幾個老兄弟。胡一寧狂喜得差點昏厥過去,連忙跑出來和大家相認。
這話引起了周圍一片附和的讚歎聲,最近一段日子來內衛隊總是乾著類似憲兵的工作,今日和后金兵痛快淋漓地廝殺一番后,不僅僅黃石精神大振,他手下的這隊內衛也如同染血過的一把鋼刀,磨礪出一股銳利的殺氣來。
「還有我……」金冠才把手高舉了起來,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遠處傳來一聲拖長聲的呼喊:「黃軍門啊!」
薩爾滸、瀋陽、遼陽三戰後,遼東鎮軍戶子弟中不甘為異族統治的,大多都逃難朝鮮或是南下旅順。東江軍九成以上的官兵都是遼東鎮子弟,黃石一提這個殺牛的典故,長生島官兵無不大笑,但笑聲漸漸變成了悲切的嘆息之音。
洪安通不是遼東鎮軍戶子弟出身,這個話題他插不上話,他眼見眾人提起舊事默然無語,洪安通用力地把馬刀在空中挽了兩個刀花,然後熟極而流地把馬刀一拍入鞘,衝著黃石大聲說道:「這把刀已經有好久沒有見過血了,屬下雖然日夜練習,但總擔心武藝已經生疏了……」
把寶劍深深后引的時候,黃石從對手的臉上看到一絲恐懼……一口氣已經吸到了底,對手臉上的恐懼之色更濃了……就在他要發出一聲大喝,並全力斬出這一劍的時候,對手已經恐懼得臉都開始扭曲了,還後退了一步——這一系列動作其實也就是瞬間。
剛才落馬後,胡一寧就閃到了路邊躲避風頭,他一邊留心觀察周圍局勢,一邊掏出不知道藏在哪裡的一身士兵行頭胡亂穿戴好。他看見周圍不時有后金游騎經過,心裏也是焦急萬分,在野外獃著不動很快要被凍死,但一旦被人發現,自己雖然一幅士兵打扮沒準也會被摘去人頭。
「胡一寧泉下有知,也必然慚愧得無地自容。」
「誰會攔著你。」張國青唾沫橫飛地叫道,跟著又做了劈砍的動作:「我還要斬上兩刀哩。」
緊跟著黃石也覺得腦後颳起一陣風,在寶劍將動未動的一剎那,一個龐然大物從他身邊呼嘯而過,洶湧的氣流差點把黃石帶得一個踉蹌。
「這幾天末將跟著黃軍門打仗,心裏說不出來的一股味道,暖洋洋的就是舒坦。」
杜松的家丁搶回了家主的屍體,那如同紙糊一般的頭盔讓閣老徐光啟也很無奈,不過他也只能痛心疾首地哀嘆兩句而已,大明工部並沒有任何官員為此受到懲罰。文視武如奴婢,武視文如寇讎!東江鎮官兵本就多出身於遼東鎮軍戶,薩爾滸之戰遼東鎮數萬官兵戰歿,因此長生島官兵也多有父兄死於其中。
張國青和吳玉也都是熱淚盈眶,四個人轉眼間就抱做一團:「胡大人啊,我們總算是把救兵請來了,剛才真是一直擔心來晚了啊。」
「大恩不言謝,黃軍門救了末將這麼多次了,以後但有所命,末將一定甘為差遣。」金參將他們生怕黃石不把自己列入報功名單,又大表了一通忠心。隨後張國青仍不忘氣恨恨地加上一句:「都是胡一寧那個狗東西,凈出餿主意,死得好!」
姚參將不在的時候,金參將顯然就是眾人之首,他狠狠地拍打了地面幾下:「昨夜聽說建奴退兵,末將等想去追擊,一時間軍器不足,胡一寧那狗賊就攛掇末將去向章將軍借火銃,末將一時被豬油蒙了心,想先借來用用,打完就還……」
黃石把這把劍和長匕首也都插回鞘中,洪安通帶著難掩的羡慕看著黃石的另一把佩劍,忍不住出聲問道:「大人,用尚方寶劍殺賊,可謂樂乎?」
「三位將軍請起,多謝三位仗義援手了。」黃石急忙伸手做了一個扶起的動作。在這三人身上今天已經下了不少本錢了,要是都被后金兵打死了那可就賠大發了。昨天這三個人加上那個生死不明的胡參將雖然騙了章明河,但說到底他們是關寧軍,黃石也不是他們的頂頭上司,最多讓他們再吐些功勞和銀子出來,算是略施薄懲也就罷了。
「建奴拋下了友軍和上司臨陣脫逃,而關寧鐵騎卻爭先奮勇殺敵……」黃石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輕聲自言自語了幾句。面前的友軍正亂鬨哄地清理戰場,洪安通已經把黃石的劍撿了回來:「大人,劍。」
來人見狀一邊摘下頭上的帽子向眾人揮舞著,一邊興高采烈地大喊大叫著,洪亮的嗓音中充滿了發自內心的喜悅之情:「別放箭,別開槍,黃軍門,是我啊……我是胡一寧,黃軍門,我是胡一寧啊!」
這時周圍已經響起了好幾聲慘叫聲,簇擁在黃石身邊的幾個內衛別的姑且不論,至少一身的裝備是對面的后金軍絕對不能比的。在敵兵衝上來之前,他們早已經蓄勢待發,接著就居高臨下給仰攻的后金軍以猛烈的一擊。
正在胡一寧彷徨無計的時候,四周已經是風雲突變,他趴在一座丘陵后傾聽著傳來的馬蹄和廝殺聲,完全猜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聽見四外有人高聲呼喚他的名字時,胡一寧沒想到人們是在尋找自己,他擔心是部下被俘,招供出自己曾來戰場,這怕是建奴的引蛇出洞之計吧。
戰鬥已經結束了,卻一直沒有找到胡一寧,大家估計已經是凶多吉少了。黃石明白眼前這幾位參將需要下台階,所以就慷慨地給他們一個機會:「好了,好了,人死為大。無論胡參將有什麼不是,畢竟他也是力戰殉國,我們就不要再責備他了。」
當年遼東鎮軍戶窮困,遼東眾將都主張讓子弟兵多吃幾個月飽飯,多下發些武器再去進攻建州,但大明兵部嚴令不許,認為軍費預算已經超值,所以兵部告訴遼東鎮——糧草只能發到這個冬天,如果再不進攻建州就沒有糧餉了。
胡一寧掙扎著推開三個人,一個餓虎撲食就跪在了黃石腳前:「末將幾次三番遇險,都是黃軍門救的命,這大恩大德,末將真是無以為報啊!以後只要黃軍門一聲吩咐,我胡一寧水裡來火里去絕無二話……嗯,末將這就回去,拚死也要把掉在路上的三百支火銃都給章將軍找回來,要是少了一支末將就從此不踏上覺華一步……這話就擱黃軍門您這兒了。」
看著金冠等人跪在前面,黃石身後的章明河雖然恨得眼睛里都要噴出火來,但他也沒有再糾纏下去的理由了,章明河覺得自己最好還是以黃石的意志為意志,這樣才能儘快地融入到長生島嫡系中去。
聽了黃石這句話,金參將他們算是吃了定心丸,既然黃石連胡一寧都不願意再責備,那自己的軍功十有八九也是保住了。眾人頓時又是一片附和之聲:
另外兩個也跟著瞎起鬨,黃石自然不能聽任他們發瘋,趕緊說火銃丟了可以再造,不值得為了這些東西冒險。金參將他們又嚷嚷了一會兒,最後逼著黃石同意他們按照每門火銃五十兩銀子的價格賠償,然後才勉勉強強地站了起來。
一個內衛感慨地小聲複述起鄧肯的話:「我大明工部的官員,真都該被殺頭。」
這段時間里黃石几次想把他們三個拉起來,但是才扶起了這個,另一個又趴下了,反正就是趴在那裡反覆的誠懇認罪,七分罵自己,三分罵胡參將。又過了一會兒,金參將發起了性子,他捶胸頓足地嚷嚷說:「末將這就帶人回去,拚死也要把掉在路上的三百支火銃都給章將軍找到,要是少了一支末將就不回來了,這話就擱黃軍門您這兒了。」
那個揮斧的猛漢又衝著黃石撲過來,黃石扔掉了匕首以後,整個左手都能握在劍柄上用力了,他雙手架住斧柄,仗著身高和體重的優勢,手臂先急轉一圈,跟著一揚就把對手的斧頭旋飛了出去。對面的敵人面色驚慌地後退了兩步,衝著空手的敵人,黃石把寶劍擎過了頭頂,就打算用一個重劈解決他。
金參將領著數百關寧鐵騎趕到后沒有一刻,戰鬥就沒有任何懸念地結束了,二十幾個后金兵都被蜂擁而來的關寧鐵騎剁成了肉醬。還有十幾個后金騎兵根本沒有下馬,他們趁著本隊牽扯住明軍注意力的機會,盡其所能地飛快脫離了戰場。黃石的內衛因為關心主帥,所以也沒有再去追趕他們。
說到這裏金參將發出一陣長吁短嘆,愧疚得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背後的另兩個人心領神會,知道這一關是躲不過去的,所以也跟著一起破口大罵胡一寧。罵了一會兒胡一寧,又是金參將帶頭,三個人話鋒一轉,跟著連聲痛罵自己早就該死了,以後只要黃石一聲吩咐,他們就水裡來、火里去,絕無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