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明》第十一卷 萬仞指峰能擔否

第十三節 忍耐

第十一卷 萬仞指峰能擔否

第十三節 忍耐

不料黃石還沒有說完,滿桂就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說句不怕黃軍門笑話的心裡話,本來我也確實想出門和黃軍門還有覺華的諸位同僚一起殺敵的,只是寧遠堡為了安全起見,四門都用大石封死了,所以實在是出不去。下次如果還有機會,我一定會當先殺敵,絕不落在黃軍門後面,但這次沒有就是沒有……」
「誰說趙大人不同意了?當時有明確說過不同意么?」
對袁崇煥和滿桂的了解也就到此為止了,因為最關鍵的審訊記錄黃石已經沒有機會看到了。這段歷史後來被奴酋弘曆改編成了「反間計」,顯然弘曆這廝曾夢見崇禎因為「反間計」把袁崇煥下獄,因為無論是明朝的史書還是后金的滿文老檔,在過去的一百五十年裡都沒有絲毫關於「反間計」的記載。
既然意識到問題所在,黃石就立刻點頭應承下來:「嗯,多謝滿軍門了,一會兒宴席上,我要給滿軍門敬酒。」
——黃家門風?退聘?這都是怎麼回事啊?
袁崇煥奏稱:皇太極採用人海戰術,靠人命填下了大凌河、小凌河、杏山、塔山、松山、連山等關外十七座城池,但明軍殺敵甚眾!惜敗,所以沒有首級。
按照大明的慣例,所有的重案卷宗都要保留,比如黃石對熊廷弼的最初印象就是在閱讀熊案記錄時建立的。卷宗里記載了東林黨的強詞奪理和斷章取義,同時也記錄了熊廷弼的鬥士風範,他在生死一線的時候還舌戰東林群臣,逐條反駁他們強加在頭上的罪名,幾次把東林黨辯駁得退堂了事。
滿桂見黃石臉上有遲疑之色,就緊緊地追問了一句:「黃軍門可是答應了?」
「怪不得袁崇煥容不下此人!」黃石腦子裡閃過了這個念頭,跟著又掃了滿桂一眼,此時他如同初遇孔有德一樣,心中升起了結交的念頭,不過他也知道,滿桂可比孔有德要不容易相處。
既然姚與賢發話了,金冠和胡一寧也就都爽朗地笑了起來,還大聲地表示贊同,黃石根本沒有想到遼西將門這麼好說話,他長出了一口大氣后心裏也有些不好意思:「五百具首級里有我的一百五十具,嗯,既然是我的主意,那我出一百二十級好了,剩下的一百級拜託諸君補齊。」
最麻煩的是,如果黃石自掏腰包把二百二十具首級都應承下來,恐怕也有埋汰覺華眾將的嫌疑,可是自己一個客將,又怎麼好讓覺華眾人把首級吐出來呢?
「但這個是耿直、勇敢的滿桂啊!」黃石在心裏感嘆了一句,他一直對滿桂非常欣賞,還自認為和滿桂是同一類人——都是靠自身努力,一步一個腳印攀爬上高位的。
雖然黃石一直自認為很有涵養,但現在仍是臉色鐵青,他調整了半天情緒,才緩緩問道:「袁大人,趙大人,末將實在有點不太明白。」
據熹宗實錄記載:寧錦之戰滿桂違抗袁崇煥命令出擊有所斬獲后,袁崇煥就在奏章里把功勞攬到了自己身上,先是裝看不見自己下過的禁止出戰命令,然後講是他命令明軍多路出擊的,還說自己曾站在城頭大呼為滿桂加油。
聽到黃石這驚訝的聲音,一直垂首不語的趙引弓猛然抬頭,對著黃石說道:「若舍妹有損黃家門風,自然聽任黃將軍退聘。」
——只是趙二姑娘已經被后金擄去了,一天搶不回來我就一天不能另聘,就是搶回來了……你們把她塞給我叫什麼事兒呢?
讓洪安通退下后,黃石跟著袁崇煥走到了書房,除了他們二人以外,袁崇煥還叫上了趙引弓同行。黃石注意到趙引弓的面色有些古怪,目光也躲躲閃閃的似乎不太敢和黃石接觸,這讓黃石不禁心中起疑,不知道這兩位仁兄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此次進攻,后金軍攻下了遼西二十座堡壘中的十七座(除了錦州、寧遠、大福),搶割了明軍五千頃軍屯的糧食,還把兩萬多關寧鐵騎抓回去做了包衣(其中僅大凌河一城就有四千關寧鐵騎不戰而降)。皇太極在回師時,還留了些人在寧遠城下收割明軍的秋糧,袁崇煥嚴令寧遠堡內幾萬關寧鐵騎不許踏出城門一步。
那次是皇太極親帶兩黃(現在的兩白)、兩紅共四旗渡過遼河,后金軍除了披甲兵和蒙古兵共萬餘外,皇太極還帶來了兩萬多推小車的包衣(後來東西搬不過來,皇太極又從瀋陽增調了近兩萬推小車的),防守方是關寧軍三十五個野戰營以及遼西的軍戶壯丁,袁崇煥指揮七萬戰兵拒戰一萬后金披甲兵。
黃石回憶了一下,張再弟說趙老爺子罵了他一會兒,但還沒有罵完就昏過去了,從理論上來說,趙家確實沒有明確地不同意。
酒宴之後,袁崇煥要黃石單獨留下,黃石見他滿臉笑容,估計自己的態度已經贏得了相當的好感。不管怎麼說,能享用一個名震天下的將領的大禮,應該還是件很痛快的事情,尤其黃石又是當著這許多人做的,顯然更能充分滿足袁崇煥的虛榮心。
雖然這話黃石說不出口,可其他幾個人卻沒有黃石這樣的好修養,黃石和滿桂扯皮的時候,姚與賢本來就聽得極不耐煩,而剛才滿桂最後的一段話又深深刺痛了他。
其他的女眷,比如妹妹、女兒、兒媳什麼的也都一樣。這次趙大姑娘倒是不怕,出事的時候已經是別人家的人了,但趙二姑娘殉節則已,不然趙引弓就等著被彈劾吧,思來想去,眼下只有黃石可以幫趙家扛過這一劫了。
……
這時袁崇煥已經喝完了一口茶,他抬起頭面不改色地說道:「就說是兩年前下的聘,那次你不是向趙大人求親嗎?趙大人現在許了你了。」
坐定后,袁崇煥一手端起茶碗,隨口叫道:「黃石。」
他剛勉強地搖了搖頭,袁崇煥就笑道:「這便是了,趙大人已經同意了,前天在覺華,黃石你也說過還沒有聘妻,今天本官就做個冰人,玉成了此事。」
耐心聽滿桂羅啰里啰嗦地說了會兒車軲轆話,黃石又笑道:「既然有這份心,那也就不算冒領了,大不了下次滿軍門也給我列一次名好了,就算是還上這次了……」
「按察使大人明鑒,末將當時是去了,但是趙大人不同意,自然……」
對面的趙引弓頭都快垂到膝蓋上去了,黃石狠狠瞪了他一眼,儘力不讓自己胸中的怒火噴發出來,他連著深吸了幾口氣,用儘可能的平靜語調說道:「趙大人許婚,末將不勝榮幸,只是……」
這個規矩在明朝造成過很有趣的一些案件,一般說來,明末如果有通姦行為,苦主都會告官。如果罪犯和受害者都是未婚,那麼官府往往會強令他們成親,如果是妻子出軌,丈夫也因此可以不退還嫁妝、或只退一半嫁妝。
胡一寧也在一邊湊趣道:「黃軍門不必多說了,就像您剛才說的,大不了下次再給我們補上好了。」
弘曆的所作所為也讓黃石對袁崇煥缺少敬意,雖然證據被銷毀了,但黃石也就此懷疑:
……
剛才一聽首級有二百二十具之多,黃石心裏就打起了小鼓,因為追擊戰的五百首級他和覺華眾將也是三七開的,黃石就算都吐出來也才一百多具。而之前覺華一戰的戰果又不好劃撥給滿桂,不然前面的奏章又得一通大改。
「不要就沒有了!」隨著姚參將開口大喝一聲,剩下的人也紛紛嚷嚷起來,還有人過來拉扯黃石,讓他不必再費力和滿桂說下去了。
遼東巡撫袁崇煥奏稱:他用火海戰術對抗皇太極的人海戰術,比如錦州就連續炮擊后金軍長達二十四天之久,每天被關寧鐵騎斃傷的后金官兵就算不過萬也有數千之眾。袁崇煥稱:戰鬥最激烈的一天里,明軍炮斃后金軍四千人!重傷垂斃者逾萬!
如果這個武將不叫滿桂、如果黃石不曾知道此人的生平,那黃石一開始就不會和他廢這麼多話,而遭到拒絕後肯定也是拂袖而去。
「有什麼不明白的?兩年前你不是去向趙大人求親了么?」
這話一出口,本來就有些煩躁的黃石也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挺好的解決辦法滿桂就是不幹,黃石心裏無名火起,真恨不得告訴他:「不要就沒有了!」
「咦?!」
袁崇煥奏稱:關寧鐵騎和后金軍野戰大戰三場、小戰七十二場,仗仗皆勝!不過因為建奴以把同伴屍體從戰場上搶回去為榮,所以明軍沒有一顆首級的斬獲。
剛才姚與賢還為了這些首級和滿桂打死打活,但現在卻像是變了一個人,滿臉堆笑似乎一點也不在乎:「哪有此事?說好了三七開就是三七開。」
「一定,一定。」黃石忙不迭地答應了下來,跟著又轉身對滿桂笑道:「滿軍門,明天一早,我們就會把首級送來,一共二百二十具,對吧?」
「咦?」
皇太極只帶了一萬戰兵來和袁崇煥的七萬關寧鐵騎對壘,當然經不起大小七十余戰、戰戰皆敗,外加每天被炮斃幾千人、連斃二十四天了,所以後金軍就此退兵——這就是黃石把好為驚人語的袁崇煥寫的所有奏摺連起來看后,對「寧錦大捷」產生的系統全面的認識……果然是歷史比小說更神奇。
幸好袁崇煥還有後文:「趙大人家風嚴謹,趙姑娘此刻多半已經不在人世了。」
但是滿桂悍然違抗袁崇煥的命令,領著家丁出城把后金收糧隊打跑,斬首近兩百具,這些也就是寧錦之戰中明軍的全部斬獲。這件事給黃石很深的感觸,在遼西這堆人渣中,滿桂這樣的勇敢戰士真是鶴立雞群。
黃石看過熹宗實錄中袁崇煥關於「寧錦大捷」的奏報:
袁崇煥奏稱:關寧鐵騎攜大敗建奴之餘勇,乘勝進入錦州堡、寧遠堡、大福堡堅守,並成功守住了這三座城堡!不過因為後金軍喜歡把屍體拖回去焚燒,所以沒有首級斬獲。
第一,袁崇煥案的原始卷宗嚴重有害於弘曆的「反間計」假說,所以一定要毀了它;
「二百具吧,湊個整。」剛才滿桂怒氣勃發時,臉上的那道傷疤都變成了凄厲的血紅色,而現在已經褪色了許多,變回了柔和的正常膚色。一雙小眼睛眨動了幾下,滿桂高亢的聲音也降低了很多,語氣也變得柔和了:「那些首級確實不是我親手割的,就還給我二百具吧,剩下的就當謝禮了,請黃軍門一定要笑納。」
最後黃石已經是說得唇乾齒焦,但固執的滿桂仍然是油鹽不進。他不要補償,只要他的二百二十具首級。後來黃石甚至提出了給他些銀子,但無論黃石怎麼苦口婆心地勸說,滿桂卻鐵了心一般說什麼也不肯答應:「黃軍門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那天我確實沒有參与追擊,我只是想要回我應得的戰功,不貪圖沒影的虛名,黃軍門又要編奏章、又要塞銀子,未免也把我滿桂看小了。」
明朝時期,如果文官家中女眷有不軌行為,那麼這個文官就會因為「閨門不肅」而被彈劾,查實后朝廷會給予剝奪功名的懲罰。
聽到黃石的話以後,滿桂臉上也是多雲轉晴,他哈哈笑了兩下,簡短地回答了一聲:「好。」
這樣處理似乎是比較合適的,既大大送覺華眾將一個面子,也沒有少了滿桂的功勞;不但有利於黃石結交朋友,也可以少分一些首級出去。那二百二十具首級是寧遠堡共有的,滿桂總不能獨吞,拿個一半也就天了,而如果滿掛願意列名于共同追擊的將領中,那黃石情願自己掏腰包補給他一百一十具首級。
滿桂和袁崇煥在寧錦之戰中的表現,都給黃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並展示出了他們鮮明的個性。
袁崇煥吹著滾燙的茶水,頭也不抬地說道:「今天本官做主,你就聘了趙大人的二妹吧。」
——你們認定她都死了,還塞給我幹什麼?
此外黃石也覺得弘曆這奴酋果然粗鄙無文,愣能從「功罪難掩,暫解任聽勘」這幾個字中看出反間計來,怕不是個文盲吧?弘曆的起居注里對此事有兩條記載:一,弘曆命令張廷玉按照反間計的精神來重寫《明史,袁崇煥列傳》;二,弘曆下令毀掉袁崇煥案的審問卷宗。
滿桂的這一擊也是袁崇煥倒台的最後一根稻草,崇禎聽完后就讓袁崇煥和滿桂當殿對質,史載袁崇煥不能答。崇禎見狀就命令錦衣衛下袁崇煥詔獄,諭以:「朕以東事付袁崇煥,乃胡騎狂逞……功罪難掩,暫解任聽勘。」
二十具首級對黃石來說也算不了什麼,而且從滿桂手裡拿戰功,使自己有一種劫貧濟富的感覺,想到這裏黃石正要婉言謝絕,卻看見滿桂的眉毛又慢慢地豎起來了。這個神色讓黃石先是一愕,跟著就猛醒過來:「此戰我斬首眾多,恐怕早就是人盡皆知了,滿桂這種勇將肯定頗有些傲骨,我要是推掉了他的二十具首級,對方肯定認為我是看不起他……嗯,我想推掉首級的時候,確實是有些看不起二十具首級的意思在裏面。」
這話猶如一個晴天霹靂,黃石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袁崇煥說完后就低下頭,小口地喝起了茶來,黃石又把目光移向一邊的趙引弓,只見後者滿臉羞愧,急忙把頭撇向了一邊。
把滿桂和覺華那幾個傢伙對比一下,那待人接物的水平真是高下立判,才相處了這麼短短的一段時間,黃石就遷就了他滿桂無數次,而覺華那一幫卻始終如一地幫他黃石解決麻煩。
——這未免也太不把我當人了吧?
第二,袁案卷宗完全不支持弘曆給袁崇煥創建的高大形象。這八個月的審訊會留下大量的筆記、口錄和證詞,但以建虜斷章取義、顛倒黑白的本事,竟然從中都找不出一條有利的旁證,所以奴酋才會把卷宗毀得那麼乾淨。
弄明白原委后,黃石直感到胸腹中涌動的怒氣是一浪高過一浪,他怕控制不住情緒所以一句話也不敢說。
說服不了滿桂就只好去說服覺華眾將,黃石作為客將心裏有點心虛,他吭哧著才對姚參將開口,善解人意的姚與賢就笑道:「黃軍門既然有這個意思,那就把首級還給滿桂將軍好了,不就是二百二十級么?」
「嗯,我有個思量,請滿軍門體察……」黃石思來想去,覺得最好莫過於把滿桂從寧遠派中拉出來,所以他打算按照對待姚與賢的處理辦法,提議把滿桂也算到一起參与追擊的將領中去。那五百具首級還是都算做追擊的戰果,滿桂的戰功也從裏面分。
但如果受害者是文官家屬,那麼苦主反倒總是百般抵賴,堅決不肯承認。黃石也看到過些典型的案件記錄:比如某個無懶漢勾引了一位官員的夫人,然後就去勒索她的丈夫,而那個文官也只有忍氣吞聲。
但袁崇煥案長達八個月的審訊筆錄,弘曆連一卷都沒有留下,所以他這個人對黃石來說,就被籠罩在一團很大的迷霧裡了,讓黃石完全不了解袁崇煥的想法、他堅持的理念和行事的根本動機。神秘帶來恐懼,正因為黃石看不到袁崇煥最基本的原則、以及袁崇煥對自己作為的認知,所以就屢屢產生要對此人敬而遠之的想法。
寧遠文武百官都來參加了宴會,黃石還是一如既往地對袁崇煥表示了尊敬,袁崇煥也坦然受了他的大禮。黃石心裏念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把心裏能想出來的奉承話一股腦朝袁崇煥倒了過去,黃石在眾人之前的這個表態顯然讓袁大人也很滿意,因為他也回敬了黃石一次酒。
恭恭敬敬坐在那裡的黃石立刻接茬道:「末將在。」
黃石嘆了口氣,他聽說滿桂書讀得不多,性子也比較粗疏,原本在歷史上就是有名的刺頭。而且滿桂一身的官階、富貴都是他本人一刀一槍從戰場上掙回來的,自然脾氣就比較大。黃石自認為也是憑本事爬上高位的,但他畢竟也違心奉承過無數人,而阿諛逢迎也讓黃石躲過了很多麻煩,像滿桂這樣的死腦筋,他以前的人生想必會非常艱苦吧。
不料滿桂居然在皇帝面前否認了這個說法,然後袁崇煥被罷官了,再然後……再然後滿桂和袁崇煥就決裂了,具體過程無人知曉,反正滿桂被當上督師的袁崇煥趕出了遼鎮。等到北京戰役的時候,滿桂跑上金鑾殿當眾脫衣服,把身上的箭傷指給崇禎、孫承宗和內閣看,哭訴說袁崇煥想把他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