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明》第十一卷 萬仞指峰能擔否

第十九節 愛戴

第十一卷 萬仞指峰能擔否

第十九節 愛戴

喊聲再次響起的時候,那女人已經快被衙役拖走了,黃石一抬手制住了那個人,也同時停下了身後的鼓手。
那個婦人的身影隱入了人群中,她的嘮叨聲也漸漸從黃石耳邊消失了,黃石伸手抹去了那個瘋子吐在自己臉上的口水,無奈地看了周圍的人群一圈:一張張表情木然的臉,京師的圍觀百姓們,還有他黃石的衛兵、旗手、鼓手都陷入了一片死寂中。
自古沒有天子等臣子的道理,大明當然也不例外,天啟皇帝此時正坐在大殿里喝茶,不時有太監跑進來報告御街上的狀況。
這批包括孔雀羽在內的雪白翎毛是前天皇帝發給的賞賜之一,天啟皇帝許諾:從今天到世界末日,東江鎮的救火和選鋒兩營軍官都有資格在紅纓上配白孔雀翎,普通士兵也都可以用白羽做盔飾;此外這兩營的營旗頂上也都被加配了三根金貂尾,現在它們正隨著蛇旗一起在空中飄揚。
左手扶劍的黃石緊跟在掌旗兵的身後,他一直跟著手下的官兵們大聲地歌唱。近了城門以後,他筆直甩開右臂,高踢著腿第二個走上了御道。此時,與歌聲的沉寂正相反,激昂的腰鼓正猛烈地響起。
這喊聲也把維持秩序的衙役們驚醒了,他們立刻抓住了衝出來的女人,但她拚死掙扎著,她的力氣這麼大,那兩個衙役一時竟然沒能制止她。
「是的,我也看見了。」
「回看秦塞低如馬。」
漸漸的,原本洪亮的歌聲低沉下去,最後的一句尾音渺渺,細不可聞。就在聲音將消未逝的一剎那,突然,一個挺著大紅蛇旗的東江掌旗兵已經穿過了城門洞,昂首挺胸地走入了京城百姓們的視野中。
……
沒有奇迹發生,黃石罵也狠狠地罵過了,耳光也狠狠地打了兩個,但鬼魅仍然不肯離去,才解開瘋子口中的繩索,他就吐了黃石一臉口水。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黃石一臉歉疚地站了起來,對著那可憐的母親說道:「對不起,我儘力了。」
黃石背後的人群中,突然爆發出的一聲孤零零的喊叫聲:
「天威卷地過黃河。」
「多謝太子少保大人。」那個婦人見狀用力一掙,就擺脫了衙役向著黃石撲過來,身後抓她的人一愣也沒有追上來,婦人跪在了黃石腳邊,扯著他的一幅哀求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的兒子吧。」
……
黃石走在寂靜的御道上,他眼前的人群永遠比身旁、身後的人更熱鬧,身前的百姓中總不乏推搡、跳躍的觀眾。但隨著他們看清長生島官兵的軍容后,這些人的好奇心似乎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原本暗流涌動的人群也迅速平靜下來,普通人、還有那些維持秩序的京師衙役們,都情不自禁地把笑容凝固在了臉上,他們投過來的目光也都染上了敬畏之色。
「別分子將打衙頭。」
兩天前東江軍在南門外駐紮下來以後,京師的這一帶就變得熱鬧起來。今天從南門通向大明門的御道兩旁更是堵得人山人海。御道兩旁有不少民居住宅,今天這些主人也反覆被敲門聲驚動,總有陌生人站在他們的大門外,客氣地問能不能花幾個銅板,請主人在屋頂或者牆頭上讓出一小塊地方來。
一個婦女突然尖叫著衝出了人群,她劃破沉寂人群的凄厲喊聲讓鼓聲也為止一滯,黃石看著那張惶急得的臉:是一張布滿皺紋、飽經風霜的臉。還有那雙眼睛,裏面充滿了焦慮、期盼和濃濃的懇求之色,讓他不由自主地放緩了腳步。
……
「先取山西十二州。」
千百人齊聲唱出的歌聲逼人而來,京師的百姓們一個個激動地向著南城門翹首以盼,兒童們也都被父親舉到了頭上,孩子們無聲地吮著手指,童稚的臉上一雙雙烏黑的眼睛睜得滾圓。
黃石一開始還儘力分辨著:「父老們,你們誤會了。」
黃石的背後五米外就有整整一排鼓手,他們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就像是身處戰場引領同袍衝鋒時一樣,繃著嘴一下下奮力擊打著鼓面。他們用全身心的熱情擊打出這壯麗的鼓聲,只有視死如歸的長生島官兵才能煥發出這樣的衝天鬥志、只有所向無敵的驕傲才能激發出這樣雄渾的氣魄。
但他聲音被無情地淹沒在了鋪天蓋地的呼喊聲中,終於,黃石的聲音也變成了:「是的,父老們,都來分享我的福氣吧。」
一轉眼間,黃石身邊就擠滿了崇拜的人群,他們都以能一觸黃石的衣甲為榮,都嚷嚷著要黃石借他們些貴氣和正氣走。黃石被京師的百姓擠得寸步難行,本該維持秩序的衙役幾乎撲到了他的身上,揪著黃石的胳膊衝著身邊的百姓大吼著:「我看見了,我親眼看見了,黃宮保真是星君下凡啊!」
「太子少保大人。」
「好多了,已經好多了。」出乎黃石的意料,那婦人滿臉都是感激之色,她招呼同來的人把兒子又抬走了,臨走時還對黃石千恩萬謝道:「等過兩天鬼祟走了,老身一定讓犬子為太子少保大人立長生牌。」
身邊的婦人一疊聲地哀求著,黃石走到那個瘋子身邊蹲在,他在黃石面前扭動掙扎著……雖然這是一個瘋子,但黃石能看出來他本是一個秀氣的年輕人,頭髮被他母親梳理得整整齊齊,全身上下的衣服也都乾乾淨淨,捆住他手腳的繩索下,也都小心地墊上了布。
「從教西去作恩波。」
「萬里羌人盡漢歌。」
靠近城門的地方,天一亮就已經人山人海,圍觀的群眾中不停地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喧嘩聲,他們在不停地爭論今天長生島的官兵會以什麼樣的姿態出場。在等待的人群中,有不少人曾經見過杜松、劉挺等將領的出兵儀式,當時那些遼將一個個都是躍馬馳出京師城門,其中的杜松還裸著上身,給百姓門舞了一路的大刀。
「漸見黃河直北流。」
此時鄧肯已然沉浸在了自己的演奏中,今年除了作為軍樂以外,他還在很多場葬禮上吹奏過這段曲子了,張再弟還為此寫了好幾份報告給黃石,他認為鄧肯的這種樂器很適合在軍中推廣,尤其是在葬禮的時候,既有婉約纏綿、也有豪情壯志,洋洋洒洒好幾萬字的報告,總之他已經安排幾個牧師去跟鄧肯學習了。
「萬歲爺,打聽清楚了,原來是有個瘋魔的人藉助黃將軍身上的殺氣,趕走了附體的鬼崇,結果外面的人就都跟瘋了一樣……」
此時黃石不覺已是淚流滿面——這就是我立誓要保衛的國家,這都是我長生島子弟用血汗換回來的,上帝啊,我是多麼熱愛這一切啊!
開始還只是零零星星有人爬上屋頂,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快牆頭上也布滿許多人。不少讀書人放下斯文,把長袍扎一紮,挽起袖口爬上牆去。最後道路兩旁的屋頂上甚至還出現了女眷,她們小心翼翼地把布單或者草紙墊在裙下,然後就開始快樂地四下張望。
不等黃石回答,那婦人就掉頭衝著人群喊了起來,她喊了幾聲后,黃石看見又擠出來了幾個漢子,他們畏畏縮縮地還拖著一個被綁住了的人。這幾個人目光游移不定地在幾個衙役身上轉來轉去,一個個腰彎得幾乎要把臉垂到地上,和他們不同,那女人如同猛虎一樣地跑了回去,拚命把他們向黃石這裏拽了過來。
嘹亮的歌聲從城牆外傳進來。在賀定遠嚴格的指導下,官兵們把每一個字都唱得十分清晰,和隆隆的腰鼓聲配合,更是西北韻味十足。人群中有的人聽過秦軍軍歌,不禁疑惑地悄聲念叨:長生島士兵明明是遼東邊軍,怎麼唱起了甘陝邊軍的凱歌?不過大多數的人沒有注意這麼多,他們都被粗獷的歌聲所感染,連綿不絕的低沉鼓聲也顯示出一種震懾人心的威武氣概。
現在黃石的頭盔除了原本的紅纓外,還高聳著一根尺許的白色翎毛,不僅僅是他一個人,還有他身後的鄧肯,鄧肯身後的鼓手,以及鼓手背後的——城內和城外的五千官兵,他們每個人的頭盔上都挺立著一根白色的尾翎。
長生島官兵統一用右手把持著長槍或是火銃,把武器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個個把腿高高踢到水平,邁著整齊的正步,從南門魚貫而入京師。在鼓點的控制下,從黃石這樣的全軍統帥開始、一直到兩營最低階的普通戰兵,近五千官兵步伐齊整如一,就好似是一個巨人在大踏步前行,發出讓大地顫動的沉重腳步。
隱約的軍歌聲從遠方飄來,似乎還伴有模模糊糊的鼓聲,一起在春風中起伏。這聲音雖然尚遠,卻像是一顆火星飛濺入了火藥桶中,使等待的人群轟然喧嚷起來。所有的人在瞬間的激動過後,都屏住呼吸、踮起腳尖,五官並用地在風中撲捉著那若隱若現的聲音,望眼欲穿地等待。
黃石把手輕輕放在了年輕人的額頭上,試圖讓他能安靜一些,然後回頭看了看那感激得熱淚盈眶的母親,輕聲問道:「需要我怎麼做呢?」
「萬家生佛黃宮保!」
太監打探來的消息讓年輕的皇帝聽得津津有味,在他哈哈大笑過後,今天來陪天子說話的顧首輔突然若有所思地說道:「百姓們爭相往將士手裡塞錢么?原來黃將軍如此得民心啊,真是沒看出來啊。」
比如就在李根身後的獨孤求,剛才一個胖胖的中年人擠過來,不由分說地就把一口袋果子推到了他的懷裡,還用帶著哭腔的口吻朝他喊道:「可憐的孩子,在軍營里想是沒吃過幾頓飽飯吧。」
「大兄弟,你在遼東肯定沒嘗過這個!」昏頭漲腦的獨孤求感覺又有人把什麼東西兜頭套到了他的脖子上,等他掙扎著跟上隊伍后,才發現胸前又多了一個沉甸甸、圓滾滾的粗布口袋,裏面還裝著一個翡翠碧綠的大冬瓜。
這話似乎把天啟刺了一下,讓他爽朗的笑聲嘎然而止,看到皇帝冷冷地掃視過來,顧首輔正要離座謝罪,卻聽見旁邊傳來一聲憤憤的聲音:「顧閣老此言差亦。」
這突如起來的喊叫聲直上雲霄,就如同湖面中的水紋漣漪,以快逾奔馬的速度在人群中擴散開。
軍隊熱火朝天的從御道上隆隆開過,但在這條生機勃勃的長蛇兩側,卻像是有寒風吹過一般,所有的生機和波動都被凍結住了。死一般沉靜的人群、還有烈火一樣的軍旅,明明是緊靠在一起的軍民,卻如同對峙的冰火那般的徑壘分明,直到,被一聲高叫音打破……
「黃宮保治好了一個瘋魔的人!」
百姓們同時也聽到了這股悠揚的樂聲,這樂聲雖然極盡婉轉哀傷,但仍頑強從驚天動地的鼓聲透出,就像是刺破烏雲黑霧的閃電、也好似挺立於懸崖峭壁的松柏,在那如泣似訴的曲調中,自有昂然不屈的錚錚傲骨。
因為軍民彼此間的陌生、因為百戰之師散發出來的殺氣、而形成的隔閡本似萬古寒冰,但隨著這春雷般的歡呼聲,它就如同旭日下的雪花那樣地消融瓦解了,狂熱的京師百姓根本無暇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喊叫著向長生島官兵涌了過來。
黃石把婦人扶了起來,她的兒子已經被平放到了地上,黃石掃視了一下周圍的人群,他們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
……
長生島的官兵此時也都陷入了混亂中,救火營火銃把總李根懷裡被塞了好幾串錢,剛才還有一個人說什麼也擠不到軍隊近前,就把一錠銀子朝著李根遙遙丟了過來,直把他砸得鼻血長流,他身邊的士兵們也被塞上了各種各樣的東西。
天啟六年二月二十五日,京師
隊伍已經完全停住了,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個婦人又跑到了黃石身前,抱住了他的褲腳似乎是怕黃石飛走了一般,她背後的那幾個漢子磨磨蹭蹭的把綁住的人抬了過來,那是一個看上去大約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兩眼中的目光渙散無神,嘴裏也被捆了一根繩索,人則和身下的門板緊緊綁在了一起。
「沒錯,是治好了。」
……
……
——可憐天下父母心。
「一定會好的,什麼鬼崇能抵得過武曲星君的殺氣呢?」
「太子少保大人。」
等他們走到時,那個婦人已經絮絮叨叨地向黃石哀求了好半天,大概意思就是她年輕守寡,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但前些天不知怎麼的就風魔了,請了好多和尚、道士都沒能把鬼驅走:「……太子少保大人您是武曲星君,求您大發神威,把附在他身上的鬼趕走吧……」
除了張再弟之外,賀定遠聽過鄧肯演奏后也喜歡上了這種樂器,後來每次遇到陣亡官兵下葬的時候,賀定遠都站在鄧肯身後靜靜地聽上一會兒,他還跟黃石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沒能回家,那一定不要忘了請鄧肯給他吹雙份的。不過和張再弟相比,賀定遠對這個樂器的評價很簡短,只有短短的兩句話:「這樂聲很適合勇士的死,所以也很適合我。」
在這隊鼓手和黃石之間,鄧肯孤零零地走著,懷裡抱著他心愛的蘇格蘭風笛,去年南關大戰得到賞賜后,黃石悄悄為他定了一套風笛,耶穌會也總算在澳門找到了一具。去年年中的時候,黃石把這風笛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了鄧肯,從此他有事沒事就在長生島上吹它。
白翎、紅纓、虎皮、戰甲,還有激昂的鼓樂、齊整的步伐,這一切讓原本預備猛烈歡呼的京師百姓竟失去發聲的能力,他們安靜地看著猶如機器一般的東江鐵軍從眼前行過,不少人都開始不由自主地吞咽唾液,巨大的陌生感硬生生的在軍民之間拉開了距離。
除了孔雀翎和金貂尾,天啟皇帝還賜給兩營官兵二十張虎皮和二百張熊皮,現在黃石及其以下的軍官都摘下了頭盔上的棉布下擺,把虎皮的護耳和頭巾裝飾在了頭盔上,而兩營的戰兵們也都戴上了熊皮圍脖。
「莫堰橫山倒流水。」
黃石咽了一口唾沫,一時也想不出能說些什麼好,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中,黃石緩緩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衝著鼓手們咳嗽了一聲,就打算重新開始行軍。看到黃石的眼神后,那些鼓手也都無精打采地做好了準備動作,他們臉上也掛著尷尬的表情,好似一群泄了氣的皮球。
——可能會落在別有用心的人眼裡,給我扣上收買人心的罪名……最關鍵的是,這不可能有用的,一點兒用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