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明》第十一卷 萬仞指峰能擔否

第三十三節 遼陽

第十一卷 萬仞指峰能擔否

第三十三節 遼陽

黃石也不再多話,一夾馬腹就踏上了通向復州的官道。
就像黃石自己的長生島一樣,在物資極其不足的情況下,黃石只能靠人格魅力來維持軍隊的向心力。而從總體上來說,東江鎮比長生島更加窘迫,毛文龍的壓力也遠比黃石要大,他幾乎沒有能力給手下什麼物資獎勵。
「義氣就要用義氣來回報,大哥你是為了毛帥么?」
黃石認為只要袁崇煥沒有機會上位,那后金的覆滅本也不過是時間問題,看著張再弟把他最後的反擊小心地收起來以後,黃石長出了一口氣,在心中暗自說道:「如此,我也就不會白來這個世界走一遭。」
目前知曉此事的只有趙慢熊、金求德、李雲睿、洪安通和張再弟五人,因為黃石臨走前要把工作對他們交代好。此次黃石對自己手下的反應還算比較滿意,他嚴令不許把此事傳播出去后,這幾個人雖然極力反對,但一個個也都守口如瓶,沒有人敢去通知吳穆或是其他官兵。
多年以來,黃石能用來安慰自己的借口就是:這些犧牲不是不得已,就是為了拯救更多人的性命。
關於立生祠這個問題,黃石曾給毛文龍去了一封信,而毛文龍也慷慨地頂下了這個重任,他在給黃石的私下回信中,還讓後者不要為這個感到內疚。用毛文龍的話來說,他作為東江鎮的總兵官,就是要為手下遮風擋雨的。
繼續向前,黃石很快抵達到了海州,這座一度是遼中重鎮的城市,現在也被后金軍拋棄了,上次大戰後東江軍大肆破壞了海州的城牆。現在它也沒有被修復,看來后金軍沒有什麼慾望再堅守這座城池了,所以也不打算浪費人力經營它了。
在黃石染滿鮮血的雙手上,其上並非沒有無辜者的痕迹,這些犧牲也無時無刻地噬咬著他的靈魂,讓平時被黃石深埋在心底的良知不斷跳出來發出控訴,讓他經常在夜深人靜時從夢中驚醒,全身大汗淋漓再也難以入睡。
這次黃石決心擺明車馬地說要議和,如果皇太極殺了自己,那黃石就已經證明了議和此路不通。而且這份政治宣言不僅僅是對明廷有效,蒙古各部也會看的清清楚楚,知道和后金混是不會有前途的。
現在京師里已經有消息說要把黃石掉去京營,如果不解決趙二這個問題的話,黃石估計自己被調離遼東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在黃石原本的歷史上,此時的后金政權就已經搖搖欲墜了,而這個時空他們也更接近覆滅。
望著黃石急速遠去的背影,張再弟突然脫口叫喊起來:「大哥,若是建奴傷了你一根寒毛,我絕不與他們善罷干休。」
如果這個東西由一個活人遞上去的話,黃石知道很可能會引起別人的劇烈反感,但如果皇帝和內閣看到它的時候,黃石已經殉國了,那他相信這奏章還是很有震撼力的。更重要的是,黃石相信信王是會看見這封奏章的。
也不知道他們的話有沒有能夠落入黃石的耳中,很快那一人一馬就已經絕塵而去。根據長生島的情報,目前遼陽似乎只有皇太極這個后金貝勒在,此為努爾哈赤的兩個小兒子多爾袞和多鐸似乎也在,這主要是因為遼東陳繼盛的攻勢牽引走了后金方面的主要注意力。
從昨天下決定后,各種忠言苦諫都快把黃石的耳朵磨起繭子了,其中就以這個洪安通說得次數最多。可是黃石一直懶得回答他們,因為無論是他的理由還是他的計劃,都無法同自己的心腹商量。
那個時候黃石還很年輕,很是看不起古人,覺得自己能玩弄他們于鼓掌之上,更立下了驚天動地的大志:要謀朝篡國,要標榜史冊,要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
……
「如果我真的沒有回來,記得把這個交給吳公公,但一天沒有我已經身死的絕對確鑿證據,一天就不要把這個東西拿出來,切記、切記。」
黃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微笑著說道:「鬆開手吧。」
「你以為,我只是為了一個女子嗎?」
「然後,我放棄了觸手可及的榮華富貴,我默許金求德去謀殺一個少女……但我救了廣寧全城的百姓……」
在北信口登上遼東大地以後,黃石最後一次檢查了遍自己的行囊,確信沒有遺漏任何東西:「好了,小弟,我們就在此地分手吧,我這就要直奔復州了。」
這次深入虎穴,黃石知道帶衛兵也沒有任何意義,如果對方要動手,黃石就是帶一百個衛兵也沒有用;如果一切都能按照黃石的計劃進行,那他就是一個兵不帶也安如泰山。所以黃石這次只身前往遼陽,正因為他是一個人獨自行動,所以一路上的麻煩也少了不少,行進速度也比大隊人馬要快很多。
看著這似曾相識的人影,黃石忍不住輕聲感嘆了一聲:「就像是剛被孫得功舉薦給王化貞做千總時一樣啊。」
這就是黃石對趙慢熊和金求德的評價,殺人滅口這麼好用的招數對方會完全沒有防備嗎?或許真的沒有,不過黃石並無如此的自信,說不定對手還有后招,就等著黃石不顧一切地殺人滅口呢。
最後清理了一遍自己的思路,黃石自嘲地笑了一聲:「他還是把我的軍隊看得很重,而把我本人看得比較輕。」
瞭望過了一會兒之後黃石就縱身幾個跳躍,從城牆上回到地面,上馬繼續向北行去。很快,他就抵達鞍山堡,這座城堡和耀州一樣,也是擴建起來的新城堡,裏面駐紮著上千后金馬步,還在城頭安裝了一些火炮。
這些驛站雖然用度很大,但也是遼南明軍最重要的情報觸角之一,更讓黃石的旅途變得舒適許多,他一路上白天遇到驛站就換馬,晚上遇到驛站就進去休息。無論是換馬還是休息,黃石都用布把自己的臉蒙上,只把明軍的關防掏出來給驛站的人核對。
黃石離開蓋州附近的一座驛站,這也是明軍的最後一座驛站了,上次耀州守軍在聽說海州陷落後立刻棄城逃走,讓黃石繳獲的十八磅炮英雄無用武之地。這次經過耀州的時候,黃石看見的仍是一座了無生氣的城堡,它甚至連城堡都已經算不上了,只是一片經過後金軍和明軍雙重焚燒的廢墟罷了。
后金游騎前來盤查的時候,黃石頭盔上仍佩戴著筆直聳立的白翎,他把趙大帶來的關防印信掏了出來,一臉平靜地交給了敵軍的騎兵。
「大哥,一定要平安歸來。」張再弟對黃石總是有一種別人沒有的信任,無論黃石的行動多麼危險,張再弟總是本能地相信他能把事情辦妥。
聽說長生島派人來接人以後,皇太極微微感到有些意外,不過這倒也還在他的算計之中。皇太極下令預備好酒好菜準備款待來使者,自己則換上了比較正式的服裝,走到他正白旗的大帳中去接見使者。
穿戴整齊的黃石陷入了沉思,內衛隊長洪安通走到他的身後,進行了最後一次無力的勸說:「大人身負遼南安危,豈能因一婦人而自處險地?」
座下的馬蹄聲漸漸變得急驟起來,黃石正想著他心事:「今日的情況正如賀兄弟所說,如果我明明有機會拯救幾萬、十幾萬人的性命而不去做,那日後我一定會後悔的。」
黃石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前的張再弟,這個一向崇拜黃石到近乎敬若神明地步的人,此時臉上也掛滿了惶急和迷惑,黃石鄭重地點了點頭:「是的,小弟你心裡有數。」
手下向皇太極報告說:這個使者一路帶著白羽前來,進了遼陽城仍不肯換,而他們奉命一定要對使者彬彬有禮,所以也沒有用強。皇太極聽了心中也微微有些不快,不過他臉上倒也沒有顯露出來,在營帳中坐穩了以後他就吩咐道:「把那個使者帶進來吧。」
這聲音里包含了太多的憤怒和責備,讓黃石不由得回頭望了一眼,他忠心耿耿的憲兵頭子已經氣得滿臉通紅,眼睛里也全是失望之色。
自打六月底東江軍攻入建州后,不僅赫圖阿拉很快被明軍包圍,陳繼盛還把努爾哈赤在建州的祖墳都刨了。此外這也是明軍第二次來到薩爾滸戰場,陳繼盛除下令儘可能地收斂骸骨外,還主持了一次祭奠工作。
所以毛文龍也只能靠個人感情來團結部下,憑藉他的威望艱苦地維持著東江鎮,沒有讓幾十萬遼民在困苦中分崩離析。張再弟還記得黃石曾幾次流露過對袁崇煥的擔憂,還說他懷疑袁崇煥會對東江鎮和毛文龍不利,所以張再弟就把黃石對袁崇煥的敵意理解成了對毛文龍的忠誠,這次黃石甘冒奇險去遼陽,也是為了和遼東都司府爭鬥,以保護毛文龍和東江鎮。
昨天黃石聽完金求德和趙慢熊的建議后,他就決心只身前往遼陽,長生島眾軍官雖然震驚不已,但黃石卻下定了決心。昨天晚上黃石寫好了給天啟的奏章,裏面又詳細闡述了一遍黃石為什麼認為議和絕不可行,差不多就是洪安通、吳穆和金求德三個人融會貫通了一番。
「一開始我把自己定得很高,我的利益高於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後來我立志要救民,但卻因此而迷惑了,不知道應該按照怎樣的標準來取捨。」
聽說遼陽為首的是皇太極后,黃石就感覺此行活著回來的機會還是很大的,根據黃石的理解,皇太極是一個非常現實的人,同樣也非常冷靜,所以他的行動規律是有跡可循的。如果現在呆在遼陽的不是皇太極而是老瘋子努爾哈赤,那黃石的性命和計劃就完全沒有保障。
於是黃石和昨天一樣,默默無聲地轉過身,不做多餘的解釋就大步走向門口,在即將跨出門檻之前,黃石又重申了一下他早前的交代:「等兩天後,你再去把此事通知給吳公公、賀定遠和楊致遠,三天後通報給全軍。」
平時黃石的戰功從來不會少了毛文龍一份,黃石也從來沒有脫離毛文龍單幹的行為,所以這次毛文龍認為他來扛也是理所應當的。這封信長生島知道的人並不多,張再弟恰好是其中之一,看完信后他還對黃石贊了一聲:「真不愧是毛大帥。」
來人昂首挺胸地走了進來,臉上還掛著和善的微笑:「四貝勒,別來無恙?」
而到八月初為止,長生島的軍情顯示努爾哈赤仍帶著莽古爾泰、代善和阿敏在建州的森山老林里轉,陳繼盛的部分小股部隊還在那裡和后金軍打游擊,努爾哈赤步步緊逼,一定要把明軍徹底驅逐回寬甸地區。
黃石微笑著拍了拍張再弟的肩膀,這個年輕人越長越結實,身上也漸漸露出一股男子漢的氣息來。黃石從行囊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信封,這是他最後寫的一封奏摺,裏面滿是對袁崇煥的痛罵和質疑,還告訴皇帝:正是袁崇煥的所作所為把自己逼上了這條絕路。
黃石冷冷地丟下了這句話,然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長生島老營,懷裡還揣著后金方面讓趙大姑娘帶來的關防印信。
撫順的后金守軍點燃烽火后,努爾哈赤很快就帶著四個貝勒去增援建州了,經過了二十四個日日夜夜的激戰,后金軍總算收復了蘇子河沿線的叢林地區,也給赫圖阿拉解圍了。因為遼南東江軍的威脅,莽古爾泰和皇太極在完成戰略大目標后又星夜奔回遼陽,以便向南進行防禦。
「聰明反被聰明誤。」
張再弟停止了腰桿,重重地點了點頭:「知道了,大哥。」
「遼陽的房子,還有那兩個姬妾,皇太極,你是在提醒我么?」黃石把頭盔帶上頭頂的時候,他從臉盆中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鐵盔遮住眉際,後面是漆黑的眼睛和挺立的鼻樑,絡腮鬍鬚下還系著紅巾。
這次黃石帶的關防是從李雲睿那裡拿的,那些驛站的士兵大概也都見慣了長生島軍情司的做派,他們仔細核對了軍情司的關防后,就不再對黃石做其他盤查了。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地給蒙面人換馬或是領他到客房住下,從來沒有給黃石的行程找過任何麻煩。
而當時黃石也笑著對他說道:「如果毛帥這點擔當都沒有,那諾大一個東江鎮還怎麼維持呢?」
天啟六年八月七日,
隨行的有張再弟特別挑選過的幾個長生島官兵,還有四、五個水手,他們也都是離開長生島后,才剛剛知道黃石計劃的,他們也一起衝著黃石消失的方向喊了起來:「大人,我們絕不與建奴善罷干休!」
背後的洪安通不但沒有應承黃石的命令,反倒又大叫了一聲:「大人!您豈能因一婦人而自處險地?」
抵達復州后,黃石並沒有向駐守的地方軍隊說明自己的目的,簡單地換馬以後,他就沿著官道直趨蓋州。雖然長生島經濟拮据,但為了保證對后金軍基本動向的掌握速度,從復州島蓋州的這一段官道上,大批的驛站也都建立起來了。
如果事情有了反覆,如果后金政權又一次地死灰復燃,那就意味著又要有不計其數的人死去,那會是成千上萬的無辜人。黃石看著廣闊的遼東大地,在他的計算里,這一次的危險並不會比帶頭揮馬刀殺敵更大,但卻關乎到更多人的性命。
「是。」張再弟沉悶地應了一聲,鬆開手退開了一步。
在這篇給皇帝的奏章中,黃石告訴天啟他這次去遼陽黃石就是為了證明議和是不可行的,賭注就是自己的一條命。黃石向天啟保證,此次后金不是把他千刀萬剮,就是百般推脫,說什麼也不肯交還全遼之地。
頭盔、鎧甲、戎裝、佩劍、虎頭束腰、烏黑軍靴、大紅披風,每一件都收拾得乾乾淨淨,黃石已經把長發仔細梳理過了,他打好了髮髻,然後就開始穿戴起這套行頭來。
天啟六年八月八日,遼陽
在黃石看來,皇太極還可以給自己扣上一個從大明叛逃的帽子,但這他就更不能殺自己了……連高級叛將都殺,那誰還會投靠到后金那邊去呢?
對於天啟對自己的懷疑,黃石在奏章里也含蓄地表示了不滿,他把趙二的問題直言相告給皇帝,然後又結合自己最近受到的攻擊做了一番分析。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黃石相信這封奏章能給天啟以極大的觸動,也會比坐在寧遠堅城裡的那個大言不慚的人更有說服力。
跳上馬背後,黃石正要揮鞭策馬,卻猛地看見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馬韁,張再弟緊拉著黃石坐騎的韁繩,仰頭對著黃石急促地叫道:「大哥,非去不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