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零章 江禍（四）

華重的聲音的確是清亮無比，較鸝鳴鶯啼更為清脆無暇。華重微揚著頭，神情親切中略帶憂傷，似乎正用歌聲向紀顏訴盡衷腸。這首小曲依舊是綿延細長，聲音略帶低沉，整支曲子都似乎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情。

「離我遠一點啊！」

確切的詞紀顏記不住，但曲中所描述的，正是如華重這般水上佳人的孤苦生活：一個人在水面漂漂蕩盪，不知何處才是盡頭。天下偌大，卻沒有一處是自己的家。為生活苦苦掙扎，卻看盡臉色，嘗盡冷暖。不知生命的意義究竟為何？可憐可嘆自己一生飄零，卻至死尋不見一處可避之港……

這一下紀顏徹底愣住了，她倒抽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男人？」緊盯著華重頸上的喉結，瞧著華重溫柔可人的小臉，記起她方才悠揚清亮的聲音，紀顏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樣一個荒謬的結果。

「希望不會嚇到你。」華重說完，輕輕嘆息了一聲，然後把頸上高高的領品向下壓了壓。

「你……為什麼不嫁人？」紀顏小心地問道。這首曲講述的就是一個人的孤苦無依，想必這華重到了死時也未能如願，找到一個可托終身之人，所以才發此一問。

「既然姑娘不喜飲茶，不如小女子為您彈支小曲吧？」語畢，華重也不等紀顏同意，便自彈自唱起來。

華重見紀顏搖頭，苦笑了一下，幽幽地說道：「重chong，也有雙的意思……」

紀顏面對華重的坦然，自己反而有一些不好意思了。如果換做是她自己，應該不會這麼隨隨便便就把自己最不願為人所知的秘密告訴別人吧？

「好，你講吧。」紀顏也重重地點了下頭，現在她是真的對華重的身世，華重的生活，還有華重這個人感起了興趣。

「你……願意聽我的故事嗎？」華重用清澈的眸子望向紀顏，似乎她心裏有著太多的悲苦，想要趁有人時一吐為快。

大概是太害怕了，紀顏下意識地用力將那杯茶水打翻在地。茶杯沒有碎，但茶水卻流淌出來，慢慢滲入到紅色綉榻之中。原本鮮明的紅色，轉瞬間變得黯淡無光，有如乾涸的鮮血。看到這塊已然濕透了的綉榻，紀顏心中驚恐莫名。

似乎看出了紀顏的不解，華重又是凄然地一笑，美麗卻也心酸。她低頭沉吟了一下，潔白修長的手指用力撫著古箏的兩端，雪白的衣衫有些顫抖，似乎內心正在掙扎什麼。然而，很快，華重又抬起頭來，輕笑著向紀顏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叫華重嗎？」

聽了華重的話，紀顏更加迷茫了，緊鎖著眉頭，不知應該如何回答。

華重一笑，不像先前的親切，倒多了不少的愁悵。她凄然一笑，凝望著紀顏輕聲問道：「怎麼？你以為我是普通女子嗎？」

她大概就是這樣了此殘生的吧？紀顏的心頭不住一陣心酸，其實華重的心聲又何嘗不是她自己的？

「不是嗎？！」紀顏更加震驚了，她想了想，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你是……雌雄同體嗎？」

見華重終於點了頭，紀顏這才確定。雌雄同體，也就是雙性人。其實這在現代來說是個挺正常的事情，一句「基因變異」就可以解釋了一切，也可以贏得不少同情的目光。她記得最近在法國上映的一部阿根廷電影就叫做《雙性傳奇》，一位法國朋友極力推薦，還向她寄來了光碟。可惜她工作繁忙，也無心情欣賞，就隨手丟在了一邊。早知道今天會遇到華重，紀顏就算不睡覺不吃飯，也要仔細看看並研究一下了。

聽著小曲，紀顏似乎看到遠遠的木舟之上，一個清麗單薄的身體正獨自黯然，滿是孤苦和迷茫。無論她多麼想尋到一個依靠，但依舊只能獨自面對風雨波浪。

華重輕輕搖了搖垂下的頭。

紀顏無奈的搖了搖頭，不明白華重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這個問題除了華重自己或者她的父母之外，又哪是別人回答得了的。

紀顏在心裏為華重深深地嘆息了一番，即便是開明的現代，依然有不少人抱著歧視嘲諷的態度看待他們。如果是在封建的古代呢？又會出現什麼事情？紀顏不由得在心裏為華重擔憂起來。

「唉」華重長長地嘆了口氣，紀顏聽得出她的痛苦與無奈。

華重的口音有些奇怪，紀顏從未聽過，卻好像聽懂了。連那曲中晦澀難懂的古文，一向中文不怎麼出色的紀顏也聽得明明白白，似乎這道小曲似曾相識，早已深深烙印在了她的心裏。而現在，仍舊讓紀顏忍不住沉迷下去。

紀顏被華重問得一怔，然後仔細打量起面前這個清麗瘦弱的身影來，心裏總覺得奇怪：這個華重現在當然不是一個普通女子了，但以前呢？雖然她出身差了些，又是做著送往迎來的生意，但以歌喉茶藝為生，到底比青樓女子強上不少。青樓女子尚可贖身從良，那華重為什麼不可以？

華重並沒有生氣，甚至連一絲驚訝都沒有。她只是更加溫柔嫵媚地一笑，從身後拿出一個頗大的古箏。這個古箏與紀顏在電視上看到的略有不同，似乎更粗陋一些，但上面雕刻的花紋倒是極為精緻。

雖然只是一聲綿長的嘆息，但卻似深入了紀顏的心底。是啊，這種人由於身體的不同，必定時常忍受著常人無法理解和想象的痛苦壓力。甚至他們自己也深深迷惑于自己的性別之間，分辨不清楚自己的需要和方向，更不要說他們的怯懦和尷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