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欲加之罪

外面的雨終於停了，月亮卻吝嗇它的光輝，躲在薄雲中不肯出來。黑如翻墨的夜空中，沒有風，那個舉目可見的小窗外，連清新的空氣也鑽不進來。

楊樂天閉上眼睛，等了一刻，可是預期的擊打卻沒有開始，反而覺得臀上一涼，有冷風將那裡的肌膚吹起了一層小疙瘩。

公堂之上，豈容犯人有一絲反抗。見楊樂天陡然站起、一副要踩在他頭頂上的樣子，那縣令更加大動肝火。

「你很想我么？」一聲詭笑發自負手的紫袍男人。

由於犯人得罪了縣令，兩個持著板子的人為了討好上級，便發了瘋似地揮舞著板子，又因太過賣力，全身皆被汗水打透，二十板子下來，兩個行刑的衙役均跟從水裡撈出來似地。

昏昏沉沉，楊樂天在睡夢中迎來了曙光。第二日在別人開飯的時候，他卻是沒有的，甚至連水也沒有。一天不吃不喝倒也死不了，楊樂天半寐著，在窗外的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整日後，時間又走到了黑夜。

他笑了笑，伸手在上面按了個指印，將供紙遞了上去。那縣令見他順利認了罪，也不再為難，朗聲宣判：「查山東人氏凌風，犯偷盜一罪，判挑斷手筋，拘押一年。」

——居然被扒掉了褻褲！

俠客的聲音雖然不大，卻有著驚人的壓迫力，彷彿是一把寒劍，在空堂上繞了一周，卻在猶豫著刺入哪一顆跳動的心。公堂內的氣氛一瞬間綳得如弓上的弦，縣令陰沉著臉，飛快地捋著鬍子，竟在慌張下扯斷了幾根，疼得齜牙吸著涼氣，卻不敢吭聲。

紫袍銀靴的男人此刻正站在牢房外，透過玉石面具上的兩個深洞凝視著他。

淺淺一笑，楊樂天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漂亮的弧度——唉，看來這次又要做逃犯了……飛鳥啊飛鳥，你能等上一年，大哥可是等不了哦，呵，我銀子不夠啊。

「大人。」師爺及時送上了一本藍皮小冊子，翻開幾頁，向縣令傳了個異樣的眼色。

行刑的兩個衙役驚得咬了舌頭，面面相覷，轉頭又詢問似地看向白了臉色的縣令大人，更不知如何是好。

「你好大胆子，竟敢公然藐視朝廷命官，再加二十大板。」縣令抄起案上的竹篾擲了下去，竹篾一彈，剛好落在楊樂天的腳邊。

五十大板，要看打法，輕則皮開肉綻，重則會去了人半條命，殘了也算正常，但那隻會發生在平常人身上。

「啪、啪、啪……」

不死星君用手託了托臉上的面具，看見牢中的人那樣驕傲和威壓的神情，左手食指不令人察覺地抖了一下。「楊樂天，不要高興得太早，我們的遊戲才剛剛開始。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可怕的事，這件事你絕對意想不到，但你一定有興趣知道。」

楊樂天不屑地一哼，他要想甩掉衝上來的四名衙役，只需扭動肩膀就能將他們震飛出去。除非是他自己願意，否則，就算堂上的十個衙役一齊動手，也拗不過他的一個手指。

而此時，那個蒙了羞的俠客業已整好衣袍，眼神灼灼地瞪著公堂上的七品縣令，「你可以對我用刑，但不可以侮辱我。」

那兩名衙役會意地點頭，他們是新來的，這朝廷的律例可是剛剛背熟。於是，他們操起手中的刑杖，壞笑著向著楊樂天走來。

「是么，說來聽聽。」

楊樂天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望著外面的小窗反是期盼著再次下雨，他是真的渴了，但又想了想那次在沙漠中的經歷，覺得還可以忍耐一下。反正不管那個人今晚出現與否，他都決定趁著晨曦之前離開這籠子。

「我還知道……」楊樂天刻意壓低了聲音，「你是個快死的人，呵，呵呵……」他放聲嘲笑起來，帶著凜冽的寒氣。

在打到第三十二板時，實木的厚重板子從中間斷裂，一左一右兩個板子在同一瞬間全部報廢。這板子可是今年新換的，打過的人至多十個，今日這個犯人的屁股就像石頭一樣的堅硬，竟然能把這沉重的實木板子打壞了。

他的側臉枕著冰冷的地面，身後被十尺實木杖一左一右地交疊壓住后脊，後面的兩個行刑的衙役業已將四十斤重的板子高高舉起。楊樂天將唇泯成了一條線，安詳地閉上了眼睛，他最後決定選擇後者，忍一時之氣。

「你花心思把我弄進來，不就是想讓我想的么，不死星君。」

「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很久了。」楊樂天扑打掉身上的稻草，走近牢邊。他亦有些驚訝，沒有想到這個害他身陷囹圄的人會親自來「探望」。

縣令看見冊子，登時眉開眼笑，用手指著上面的白紙黑字，理直氣壯地道：「看到了么，律例上清楚記載，犯人需去衣受杖。你說，本大人又哪裡侮辱你了？」

「好，本官就如你所願。」縣令眼睛一斜，盯上另外兩名衙役，吩咐：「打人的規矩你們都該知道。」

楊樂天故意打了一個哈欠，仰頭對著縣令嗔怨：「怎麼停下了，我睡得正香呢。唉，擾人清夢啊。」

楊樂天臉上騰得冒起了一團火，他再也無法忍受這等羞辱，雙手一撐，用背部頂起了兩側格擋的刑杖，旋即雙掌齊發，分左右打出。兩名衙役的胸口登時吃了一擊，身子如皮球般地飛了出去，又重重地落下，東倒西歪，手中的刑杖早已不知去向。

楊樂天目力極好，那一串方方正正的宋體小字，縱使相隔二丈遠，也看得清清楚楚。果不其然，朝廷就是有這樣不人道的規定，幸好自己是男子身，倘若換了女兒家，受了此等侮辱，還不如一頭撞死得好。

「咔吧吧——」

「說？」不死星君幽幽一笑，「那未免太麻煩了。」說話間，他修長的五指從頸中滑過，慢慢攀上了自己那張玉石面具，「你注意啊，現在，請瞪大你的眼睛。」

「楊樂天。」突然，有個聲音在他耳邊呼喚，令夢中模糊不清的身影消失了，楊樂天一驚而醒，喃語：「琳兒……」他轉頭尋找，然，映入他眼帘的卻不是那一頭銀髮的仙子，而是一個男人。

一聲聲板子著肉的聲音，在三丈高的屋頂下發出了空谷迴風般的可怕迴響。這聲音聽得縣令解氣般的洋洋自得，聽得那姓張的失主心驚肉跳。公堂之上，唯有杖下的楊樂天聽著這簡單乏味的節奏，幾乎昏昏欲睡。

「聰明。」頓了頓，不死星君向前傾身，「你還知道多少？」

或者，楊樂天也可以選擇忍氣吞聲，將計就計，看看是誰要陷害他。而這一點兒他現在似乎更加關心，因為他是個銷聲匿跡的人，在江湖上早已以死除名，更不用說管理混亂的官府。那麼，為何他一到漳州，就陷入衙門，這其中的蹊蹺不得不令人懷疑，會不會背後又隱藏著什麼陰謀？

聽到這個判決，除了那個端然而立的青衣俠客，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昏黃的火把給陰霉的牢房帶來了一絲溫暖，楊樂天斜倚在蓬亂的稻草上，凝視著牆壁上唯一的小窗。窗外，正下著雨，雨絲帶來的舒爽之氣，鑽過小窗的柵欄，為楊樂天的牢獄之夜增添了一抹醉人心神的清新。

「好吧，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一介草民，無權無勢，自是爭不過你這官老爺。今日栽在衙門口裡，我也無話好說，這偷盜之罪我且認下，就將那供紙拿來吧。」

挑斷手筋的日子不遠，就在兩日後。若要逃出這木質的圍欄，對於楊樂天來說簡直易如反掌。但是，他想在這牢中等待兩日，等那個在這兩日之內一定會出現的人。

楊樂天一張手，那供紙好像會飛般，落入他的掌心，上面清楚地記載了他是怎樣偷的錢包，過程細緻得連他都覺得跟看故事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