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不死星君喚雨樓
第十六章 走馬觀燈
夜裡歡自解了心中的疑問，「這燈是江武興從京城大宅帶回來給墨兒玩的，沒想到江兄居然修好了它，又能轉了，不過還是被墨兒不慎掉進來了吧，也幸好是掉在這酒窖中了，不然定會隨著無名山莊的大火化為灰燼。」
「確有蹊蹺。」楊樂天用指腹戳了戳太陽穴，在狹長的酒窖內扯開步子。
酒意微醺，夜裡歡慘然一笑：「年幼的我和妹妹真可謂是享著神仙一般日子，直到我八歲的那一天，我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原來是有地獄的。家財被洗劫一空，父母倒在悍匪的刀下，我眼睜睜看著妹妹洶湧的哭號和掙扎，卻無力將她從惡人手上解救……」聲音顫抖，他再也說不下去，只交疊了手指，用力在眉心上揉捻。
「呵，人之所以痛苦，在於執著。」
還在踱步的楊樂天將走馬燈拾起，回頭一看，其他的人卻都已昏沉睡去。今日的夜似乎特別的長，在這漫漫長夜中，楊樂天腦中所有的思緒都像團成了一個球的絨線，解之不易。他不僅思索著黃紙中的蹊蹺，更惦著他們下一步該何去何從。
夜闌將眉頭擰成了一團，想了想，忽然仰頭道：「哼，怎麼不可以啊，闌兒去求娘，讓我長大嫁給哥哥，哥哥不就可以陪我一輩子了么？」
楊樂天突然拍上夜裡歡的肩頭，令他嚇了一跳，楞了一下搪塞：「我在想這盞走馬燈怎麼會出現在這酒窖里。」
「為什麼會這樣？」
……
楊樂天的腳步停了下來，在兄弟旁邊坐下，靠著牆，閉上了眼睛。那盞濕漉漉的走馬燈就放在手邊，他摩挲著燈頂
「什麼京城大宅？」楊樂天隨口問了一句。話一出口，才想起這大宅約是江夜二人那次去天牢救人不果之後的避難之所。
「我不是說這個。」夜裡歡突然加快了語速。
如今，夜裡歡和落花已經得救，那麼吳陰天對飛鳥和沁兒的桎梏便形同虛無，飛鳥自會跟著他，那沁兒呢，會不會從吳陰天的魔爪中安然逃脫？況且，沁兒已經和吳陰天有了夫妻之實，此時還會不會願意離開，履行對他的承諾——救了夜裡歡，就主動離開樓主呢？即便是沁兒可以順利離開吳陰天，那麼之後呢，這幾個人真的會甘心隨他隱居起來么？他又是否該放任吳陰天在江湖上繼續橫行？
「闌兒，這個走馬燈，你喜歡么？」
「哥，什麼是嫁妝啊？」夜闌痴痴地回過頭。
似是而非的言語，悲傷落寞的眼神，楊樂天聽得出看得出，那座大宅曾是夜裡歡的家，一個不想再提起的家。既然如此，楊樂天也識趣地不再追問。不過，這次夜裡歡居然可以破天荒地說出自己的故宅，也算是個奇迹。更為稱奇的是，夜裡歡竟然在那燭火的映照下慢慢講述起他的身世——
「呃……」夜寂瞪著亮亮的眼睛。
「嗯？」楊樂天順著夜裡歡驚訝的眼光望去——
剛剛進入淺眠的青衣俠客，忽然被這一聲驚醒。楊樂天吐了口氣，回答了夜裡歡，「沒有，什麼事？」
楊樂天立即回應了溫暖的笑容，拍著兄弟的肩膀道：「行，我帶你們兩個去隱居。你我兄弟練劍喝酒，落花跳舞，琳兒彈琴，有兩個美女伺候我們兩個男人，好不逍遙快活！」
「嗯，給你。」楊樂天摸索著，將燈放在夜裡歡身邊的地上。之後，他側靠在牆上，合上疲倦的眼皮，努力尋找著剛才入眠的感覺。是窖內再次出現的光亮，晃開了他的眼睛，這次，他又在睡眠的邊緣繞了一個圈之後，突然被一道刺目的光拉了回來。
夜裡歡略略一掃，將紙塞回飛鳥手中，「這上面提到的京城富商應該就是我爹，不會錯，但我不知道我爹與你外公的承諾，幫不了你。」
半晌，傳來夜裡歡低沉沙啞的聲音：「那走馬燈……在你那裡么？」
夜寂板起小臉，裝出嚴肅的樣子，「嫁妝，就是要女孩子送給男孩子時……嗯……給別人家的禮物。」一語出口，男孩粉撲撲的小臉登時染上了一片紅暈，他故作鎮靜，插著腰又道：「所以，這盞燈你好好保護著，等你長大了，我就求娘用它給你做嫁妝。」
「你看看，這上面提到的夜獨龍，是否就是你爹？」飛鳥不知何時站在了二人面前。
「不要！闌兒才不要送給別的男孩子呢。」夜闌努起小嘴，撒嬌：「闌兒有哥哥就夠了。」
「那怎麼行。」夜寂反駁
夜寂揉亂了妹妹的頭髮，隨即一笑，在女孩的頭頂上惡作劇似的吐了吐舌頭，「沒有啦，這個可是咱家祖傳的寶物，是娘的嫁妝呢！」
心中難免鬱悶的楊樂天，再次睜開雙眼，略帶怒意地看向夜裡歡。只見夜裡歡重新點燃了走馬燈，正凝視著那明晃晃的光亮發獃。看見微弱的光影在那張面無波瀾的臉上跳躍，看見夜裡歡木訥空洞的雙眸，楊樂天心裏小小怨憤瞬間平定下來，猛然間，他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憐憫之心，很想出言安慰幾句。
「這燈一直在那壇杜康酒的後面。若不是我剛才給你們拿酒，發現這燈的話，還不知道它要在那後面躺到什麼時候，我要是早知道這裡有盞燈……」落花突然插口，並開始滔滔不絕。然後，誰也沒有聽她後面說了什麼，只是聽見了她的第一句話。
闌兒，你當年是為了這燈，並不是真的想嫁給我啊。呵，哥還等著你呢……夜裡歡淺淺地勾起唇角，對著那貌合神離的燭光許下承諾：闌兒，哥永遠都會等著你，等著你回到我身邊，默默地守護你一生。
「如果能夠不在乎了，便不會再有痛苦？」夜裡歡喃喃自語，說到最後語聲微微上揚，他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將失去焦距的瞳仁拉回，目光定在了若明若暗的燈屏上。
「夜裡歡，你在想什麼？」
一明一暗的燭光在走馬燈中跳躍，也跳躍進夜裡歡那雙黑漆的眸子里，沉睡的記憶隨著燈上馬兒的旋轉奔出了好遠，好遠
楊樂天睜開眼睛，窖內漆黑一片。
飛鳥尷尬地笑了兩聲，有些不好意思，他趕忙看向夜裡歡，岔開話題：「我是想說，夜裡歡他爹的事情有古怪，為什麼一個富商能幫武林世家的人逃脫強敵，他憑什麼有這個能力？別忘了，夜獨龍這個承諾可是許給了當年的丐幫幫主，若是事情反過來，我倒覺得更可信。」
聽得這話，夜寂臉上燒紅，卻突然又聽妹妹說了一句，紅彤彤的臉登時轉了窘迫的樣子。他五歲的妹妹目不轉睛地盯著燈道：「這樣的話，這盞燈不用出家門，娘就一定會同意把它給我做嫁妝的。」
「沒錯。」楊樂天輕笑。
星辰消失在夜空中的時候，酒窖內的人誰都沒有察覺，直至那盞走馬燈的燭芯被從石板入口處灑落的雨絲澆滅、黑暗降臨的時候，窖內唯一還保持清醒的人才反應過來。
「我們一家四口就住在京城的那所大宅子里，本來很幸福的，爹爹是個殷實的富商，家境富裕，我和妹妹在娘溫柔的羽翼下成長著。呵，夜家，當年在京城那是富家一方的，城中的達官貴人誰人不知我爹夜獨龍的名字。」
楊樂天看著他頹廢的側臉，接著勸慰：「冰封自己只會讓你更加痛苦，不如試著去面對，正視你的家仇，正視那些令你痛苦的往事，不行就痛快地哭一場。哭過之後，就要學會拋棄一切執著，以一種淡然漠視的態度去面對曾經的傷痛。當你完全放下之後，你會驚喜地發現那些痛苦卻根本傷不到你，因為你已經放下、拋棄了它們，看見它們也毫無感覺。呵，你知道么，不在乎的事情是
夜闌得勝似地轉過頭，對著走馬燈眨眨眼睛，「哥，我一定會好好保護這盞燈的，將來我要將這盞燈送給你。」
夜裡歡慘淡地哼笑一聲，「那是一個很久以前的家，一個被擄掠的家。」
楊樂天瞥了一眼那張紙，猛然記起，那黃紙正是無名山莊被毀后他從穆蓮的畫軸中抽出來的，那上面是穆前輩的遺言。
——記住，如若有一天遭遇強敵追殺，你就去京城找一個叫夜獨龍的富商。你拿著這幅畫，告訴夜獨龍你是穆無極的後人，他自會兌現當年對你外公的承諾，助你脫險。
「恩呢，哥，這是爹爹剛從江南帶回來的么？」
「逃避，永遠不是最好的辦法。」楊樂天開了口，而夜裡歡卻是一副充耳未聞的樣子，漆黑的瞳仁中倒映出旋轉的馬燈，又彷彿沒有在看。
一連串的問題如蜘蛛網般在腦中鋪開，楊樂天揉了揉眉心，念道：可惜，如今我沒有了玄魂之力，武功在那個吸了龍心蠱的小人之下，如果我單槍匹馬去挑戰，這場仗的勝算又有多少呢？罷了，罷了，不去想了，先睡一會兒再說……
「楊樂天，你睡了么？」
飛鳥搖搖頭，「我並不是求你幫我。如今我找到了落花，就算和她逃到天涯海角，也絕不會再回喚雨樓去助紂為虐！我不怕吳陰天的追殺，因為……」頓了頓，將一個蘊涵著別樣意味的眼神遞給了楊樂天，「有我大哥在！」
「不要再想了，都過去了。」楊樂天輕拍了拍夜裡歡肩頭。忽然，一張黃紙劃過了自己的眼前，但這紙並不是遞給楊樂天的，而是飛鳥給夜裡歡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