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白雪峰答道：「我昨天接到了家裡的信，我娘她年紀大了，自從今年開了春，身體就一直不好，所以想讓我回家去。」

林子楓看了他一眼：「糊塗，管賬是管賬，辦事是辦事。」然後不等他回答，林子楓又問道：「我是有著落的，你呢？」

白雪峰咂摸著咖啡的苦味，往杯子里又投了一塊方糖：「老林，我這人胸無大志，能有個地方讓我安安穩穩地賣力氣，按月能有個幾百塊錢到手，我就挺知足了。」說到這裏，他又是一笑：「我倒是也想升官發財再娶個闊小姐，可我也得有那個本事啊！我想開了，我是窮家出身，打小是吃棒子麵窩頭長大的，長到如今，能過上這個日子，也就算是老天爺照顧，不敢再奢望別的啦！」

然後他嘆了口氣：「你要回家盡孝，我不攔你，攔也沒用。」

白雪峰端起咖啡杯，吹著熱氣喝了一口：「我？我就還和原來一樣。」

白雪峰笑了：「好。那大爺要不要親自過去瞧瞧呢？」

愛麗絲西餐咖啡館的門面看著不大，裡頭卻是潔凈寬敞，客人也並不多。林子楓帶著白雪峰在雅間里坐下了，先從侍者手裡接了菜單看了看，然後把菜單遞給了白雪峰：「老白，你點你的。」

林子楓答道：「我原本想進財政廳，可在那裡只能得個副職，這就沒什麼意思。所以我打算去禁煙委員會。」

「這我也知道。我想著，要不然我將來回家了，做個小買賣，可我又不知道我能買賣什麼，實在不行的話，我和我二姐夫合夥——」

他把話說得磕磕絆絆，每一句都像是難以啟齒，於是雷一鳴替他補全：「也可能就不回來了，是不是？」

白雪峰聽到了「林子楓」三個字，有些心虛，又怕臉上露出破綻，所以乾脆向雷一鳴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只說：「謝謝大爺。」

白雪峰賠著笑點頭：「大爺既然信得過我這眼光，那我明天早早的就過去找房東。」

他是真心實意地覺著「行」，又因為對林子楓向來不存什麼嫉妒心，所以聽了這話，他還挺來精神：「這活兒原來你不就干過一陣子嗎？」

雷一鳴瞪了他一眼：「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房子的好賴還看不出來嗎？還用我親自去瞧？」

白雪峰頂著大太陽，忙了四五天，然後跑遍了全天津衛的家具行——訂做是來不及了，他須得立刻買來現成的桌椅床榻，把那座位於英租界的二層小洋樓填滿。

林子楓答道：「多少不論，我知道你不是個缺錢使的，但這總算是個體面差事，將來干好了，也能有個前程，比在宅門裡當僕人強。」

白雪峰慢慢地站了起來。

林子楓切了一塊魚肉送進嘴裏：「我沒幹過。」

說完這話，他「撲通」一聲跪下來，給雷一鳴磕了個響頭——走是真想走，慚愧也是真慚愧，所以這個頭，他磕得心甘情願。而雷一鳴獃獃地看著他，半晌沒說話，後來才輕聲開了口：「也別說什麼栽培不栽培的話了，這些年你鞍前馬後的給我出力，我理應對你好一點。」

白雪峰立刻不說他二姐夫了，看著林子楓，他「啊」了一聲。

林子楓這才回答了他的問題：「我的事情已經成了，你呢？你是怎麼打算的？」

林子楓放下餐刀，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然後坐正身體，端起手邊的果汁喝了一口：「等我的消息，我當上委員長了，給你個委員，一個月八百。」

白雪峰總覺得這是男女學生談情說愛弔膀子的地方，雅間也是小而局促，自己和林子楓這麼面對面坐著，實在是很不自在。對著林子楓笑了笑，他一擺手：「我不看了，剛吃完沒一會兒，我現在喝杯咖啡就得了。」

白雪峰奔波了一天，晚上帶著個紙盒子裝的洋娃娃回了利順德。雷一鳴坐在床邊，正在和妞兒遊戲。妞兒「噢」地叫一聲，他也跟著「噢」一聲，父女二人一唱一和，十分熱鬧。妞兒見了洋娃娃，雙眼一亮，立刻不要爸爸了，雷一鳴也抬頭問白雪峰道：「怎麼樣？」

雷一鳴聽了這話，牙疼似的，皺著眉頭又嘆了一口氣，隨即向白雪峰伸出了一隻手：「拉我一把，我上樓去！」

白雪峰見了支票，難得的沒有心花怒放，垂下雙手不肯接：「大爺，我這麼干，簡直就是臨陣脫逃，您不怪我，我就很知足了，哪還有臉要您的錢？」

「他在台上的時候，你還掛著個副長官的職務，可他現在下來了，你這副長官也當到了頭，難道就這麼一直在雷家耗著？恕我直言，你現在這個樣子，和僕人有什麼區別？」

他的智慧和精力，只容許他伺候雷一鳴一個人，讓他管理一個家庭，那可是有些強人所難。大清早的，他正要去給雷一鳴放洗澡水，陳媽就來了，向他要代乳粉——妞兒現在除了吃她的奶之外，還要喝代乳粉。

白雪峰如坐針氈，笑容也有點要維持不住。「那沒什麼，我是一直活得風平浪靜，總是一個樣兒，也不用朋友們惦記著。」然後他思索著換了話題，「老林，你現在是在什麼地方高就？」

林子楓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在心裏說：「你真走啊？」

白雪峰糊裡糊塗地也起了身，因為實在是覺著莫名其妙，所以也忘了向林子楓道謝。隨著林子楓走出咖啡館，他目送著林子楓坐上汽車絕塵而去，自己站在太陽下定了定神，然後繼續往英租界走，找房子去了。

雷一鳴把支票往他胸前的小口袋裡一掖：「你能跟我到今天，已經算是有良心的了。你看看張嘉田，你再看看林子楓，哪個不是我一手提拔上去的？他們現在又是怎麼對我的？」

林子楓這話，聽著動聽，可他總覺得虛無縹緲。他是個對一切都不抱幻想的人，所以只當那話是一陣好風。

然後他上了林子楓的汽車，和林子楓交談了二十多分鐘。

雷一鳴早就知道白雪峰不能永遠跟隨著自己，如今聽說他要走了，也並沒有如何傷感。直到第二天上午，白雪峰帶著幾件換洗衣服，當真走到他面前要告別了，他才如夢初醒般地傻了眼。

好容易挨過了這一頓罵，到了早飯時候，新來的廚子不惜火力，將個荷包蛋煎得又干又硬，雷一鳴吃了一口，隨即就把叉子往餐桌上一拍，又把白雪峰嚇了一跳。

交談過後，又過了兩天，這晚白雪峰走到了雷一鳴面前，吞吞吐吐地開了口：「大爺，有件事情，我想對您說……」

「他是坐吃山空，管不了你一輩子。」

林子楓收回菜單，自己點了一份大菜，又給白雪峰要了一杯咖啡。等到侍者收了菜單退出去了，他抬眼望向白雪峰：「老白，請原諒我這些日子一直沒有聯繫你。」

白雪峰垂頭答道：「這……我自十八歲從了軍，一直就沒在家裡長住過，對於爹娘，更是從來沒盡過孝心。我娘到了如今，就盼著我能回家去，也娶妻生子，再給她添一輩人。所以我這一去，也許是幾個月，也許就是幾年，也可能就——」

雷一鳴扭開了臉，不看他，只問：「你什麼時候走？」

「你不是管過這個賬嗎？」

白雪峰幾乎不知道代乳粉是什麼，更沒法子給她憑空變出一罐子來。而妞兒號啕起來，妞兒一號啕，雷一鳴就急眼——陳媽有奶，作用重要，雷一鳴不敢罵陳媽，於是就只能對著白雪峰開火。

白雪峰沒提林子楓，只說房子的事：「看了幾處，有一處挺不錯，就是汽車房小了點兒，而且房子雖然挺好，但是傢具不行，原先裡頭住的是一家英國人，後來……」

「唉，累的。」

這時門帘一動，是侍者將大菜和咖啡端了進來。林子楓且不回答，等侍者退出去了，他才拿起刀叉，淡淡地答道：「進去的話，自然是做委員長。」

白雪峰聽了這話，先是「喲」了一聲，隨即又喜出望外地一笑：「八百？那真不少。」

白雪峰沒有讀心術，嘮嘮叨叨地又囑咐了雷一鳴幾句閑話，便又悲傷又輕鬆地提著行李，出門上了汽車往火車站去了。

白雪峰囁嚅著回答：「我娘挺著急的……要是可以的話，我想明天就走。」

雷一鳴正坐在客廳內的沙發上發獃，聽了這話，便抬頭看白雪峰：「什麼事？」

早飯結束，還另有無數雜務等著他做，費力還在其次，主要是勞心勞得厲害。於是這天他在街上迎面遇到林子楓時，兩隻眼睛不由自主地就放了光：「老林，你的事情怎麼樣了？」

白雪峰面紅耳赤：「您現在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我卻要走，我對不住您，您這些年白栽培我了。」

雷一鳴問道：「回多少天？」

白雪峰看著林子楓，又「唉」了一聲。

及至雷一鳴如願搬了家，他又發現了一個新問題：自己如今竟是想做僕人都不可得，須得擔負起管家的重任了！

白雪峰點了點頭：「這兩處都是好地方，進哪兒都不錯。你要是進了禁煙委員會，那能撈個什麼官兒當？」

雷一鳴上樓進了卧室，開了張五千塊錢的支票，給了白雪峰：「現在不是我的好時候了，多了也沒有，就給你這些吧！」

白雪峰正捏了個小夾子，往咖啡里放方糖，一聽這話，他停了動作：「嗬！行啊！」

然後他站了起來：「我還有事，你等我的消息吧，我的職務，大概在這兩天就能公布。」

林子楓向他一擺餐刀：「委員。」

他現在手下沒有跟班隨從了，凡事都要親力親為，憑著他一人之力要布置出一個體體面面的新家來，自然是有些力不從心。然而雷一鳴並不體諒他的辛苦，一味催命似的催他，他連著奔波了十天，活活的累瘦了一圈。

雷一鳴擺擺手：「差不多就可以，舊傢具不行，就換新的。這小屋子憋悶得很，我多住一天都是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