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有理與天威
以天威對天威，陛下又不是昏君，自然知道孰輕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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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在一邊沉默著，郭攸之已死，郭保坤已流，如今監察院又確認了具體經手人的死亡，就算長公主那邊知道自己與這四十萬兩銀子的干係，也找不到什麼證據交給胡大學士，所以他的心下稍安。稍安之餘，也不免有些悲哀與憤怒，姑姑！你為什麼要這樣？
戶部當然不幹凈，范尚書設的局，埋的線當然也不止太子殿下這一條。
誰都能聽得出來這兩聲有理是何等樣的譏諷。顏行書面色一赧，知道自己此議毫無道理，既然戶部虧空涉及禮部，當然應該繼續查下去。
繼續查下去，戶部肯定會查出更多的問題，那四十萬兩銀子終究只是冰山一角，太子就是根本不相信范家會在戶部里這麼乾淨！
所以此時的場景有些荒誕的喜劇感。本是被查的戶部尚書，卻被眾人關心著，小意呵護著。
但他萬萬沒有料到，戶部比他想像的乾淨許多，范建比他想像的乾淨許多，反而是朝廷里其餘的五部三司，卻不知道在戶部里撈了多少好處，尤其是東宮！
皇帝震怒之餘，也不免有些心寒於戶部的手段，所以才會有了先前的雷霆一怒，在他看來，范建既然早早就知道這些事情，為什麼要一直隱瞞著？直到自己準備動戶部，才忽然拋將出來，打群臣一個措手不及……這何嘗不是打自己這個做皇帝的一個措手不及！
吏部尚書顏行書瞥了范建一眼，好生佩服這頭老狐狸，趕緊搖頭駁斥道：「朝廷明旨清查戶部，不好波及太廣。」
查到最後，甚至連太學這種清水衙門都沒有逃過去！
胡大學士淡淡側身看了太子殿下一眼，在心裏嘆了口氣。
這是一個埋了幾年的局。
……
洪老太監輕聲說道：「依這些年范府傳回的消息來看，尚書大人之所以一直沒有進宮詳稟這些事，還是不願陛下費神……陛下應當還記得前些天傳來的消息。」
太子不是怕范閑，也不是在乎監察院，只是身為皇室中人尤其是龍椅的接班人，他必須要表現出某種氣度，老范家與他們老李家的關係太深，在澹州還有位老婦人在遠遠看著，太子不清楚皇帝對於那位乳母還有著怎樣的感情。
那四十萬兩白銀確實是發到了禮部，問題是，禮部分十四撥調了四十萬兩銀子修學舍及秋闈學衙……修到了哪裡去？
胡大學士沉吟片刻后說道：「眼下首要的問題，是要查清楚這四十萬兩銀子的下落。」
皇帝的聲音稍顯有些尖厲，恥笑說道：「如此玩弄機
以公侯之爵，換個尚書職權，不知范建是吃虧還是佔了便宜。
胡大學士也是面色為難，勸解說道：「再議一陣，再議一陣。」
針對禮部的調查也已經開始了，雖然郭攸之被系死在天牢之後，禮部經歷了一次大換血，一應文書都有些混亂，但是在朝廷清查小組的強力偵緝之下，在監察院的縝密搜查之中，禮部開出來的調單和戶部一直暗中保留著的回執對應了起來。
戶部不是爛帳，卻有太多的暗帳，一筆筆的虧空都指向了朝廷里某一方的挪用。
比如北方雪地里將士們身上穿著的冬衣，比如南越戰線上本不需要的攻城機械。
他縱是太子，是慶國將來的君王，但面對著范尚書，依然不得已站了起來，在臉上堆起溫和的笑容，安慰說道：「尚書大人身子可好些了？」
皇帝面色平靜，半晌后說道：「先前在太後宮中，太后也是這般說法，一是看在澹州姆媽的面子上，宮中對范府總要多施雨露，二來范建留在京里，范閑在江南做事確實會安心些。」
啪的一聲！慶國皇帝雙眼怒意大作，一掌拍在木幾之上，卻沒有震出半絲茶水，寒聲說道：「好一個戶部，好一個東宮，真當朕不敢殺人嗎？」
查禮部？
「講吧。」
皇帝微微一怔，想到那個叫鄭拓的人報來的消息，心情漸漸平和下來，對於范建又恢復了稍許好感，皺眉問道：「只是戶部還是必須要查下去，不然就此草草收場，朝廷的顏面怎麼擱？」
再加上禮部的倒塌，太子的一絲愚蠢。
「范尚書這些年打理戶部，將一應隱患悄悄抹平，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朝廷的安寧。」洪老太監嘆息道：「如果尚書大人真有什麼不臣之心，他手中握著的這些證據，足夠他做太多的事情，但他一直沒有任何舉動，說明他只是不想朝廷動蕩起來。」
「公侯可待。」皇帝最後冷著臉說道：「朕，不會虧待范家，但朕，也不會讓戶部的事情就此收場。」
滿臉老人斑的洪老太監，搖搖頭，嘆息道：「陛下，不怕老奴多句嘴，這人啊……總是自私的，即便范尚書這樣的忠臣，在這樣一個危險的境地，也要想些自保的法子。」
洪老太監的心裏生起一股悲哀之感，有些同情那位這些年殫精竭慮的尚書大人，試探著說道：「有句話，老奴不知當講不當講。」
便在此時，太子殿下咬牙說道：「禮部之事，總是要查的。只是事情有先後，戶部虧空一事尚未查清楚，擴連太廣，
還有那個老太監，以及一盞明燭。
「就是不知道範閑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范建微帶憂慮說道：「往河工調銀子抽空了他不少底氣，明家也不是那麼好一口吃掉的。」
柳氏一笑，這才知道老爺一直等著的，不過是老天爺會降下來的那場洪水。
……
包括長公主在內的很多人都開始感覺到強烈的不安，難道範閑在江南用的銀子，真的不是戶部的？只要沒有這個大罪名，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強硬地要求范建辭官告罪。
范建什麼都不需要做，只需要等著自己受到威脅的時候，構造出某種局勢，讓某些人抓住他們早已經遺忘了的褲腰帶，再使勁一拉。
監察院一處沐鐵沒有資格坐在這幾位大臣的身邊，一直站在側方，他看了看正中坐著的范老尚書臉色，忽然開口說道：「銀子是到了禮部，只是經手此事的官員在前年春闈一案中就死了。」
吏部尚書顏行書開始警惕了起來，雖然戶部此時查到了問題，都沒有牽涉到長公主與二皇子，因為自己這一方的人，銀錢向來走的是內庫那一邊，可是看范建和戶部準備的如此充分，誰知道他會不會陰險到用某種名義，陰二皇子一道？
堂上眾人一驚，心想讓這群如狼似虎的監察院去查禮部？朝廷查戶部，明顯會讓遠在江南的小范大人無比生氣，監察院查禮部，在小范大人的遙控之下，禮部那些可憐的官員，只怕真要活不出來了。
尤其是監察院的清查官員，他們都是一處的，由沐鐵領隊而來，一處直到今天都還是范閑的直屬親管衙門，范建就是他們頂頭上司的老爸，他們還敢如何？
柳氏面色微黯，知道這件事情極難了結，宮裡雖然不會對府上如何過分，但老爺看樣子總要從戶部尚書的位置上退下來，皇帝陛下的心意，已經通過宜貴嬪，再次準確而慎重地傳到了范府。
胡大學士滿臉微笑，將范尚書迎了進來。
范建慚愧一笑，說道：「戶部之事，一應皆由我起，卻要勞煩殿下及胡大人耗著心力，實在是范某的罪過。」
范建依然是微笑著說道：「太子殿下有理，有理。」
好局。
胡大學士久在天下各路巡視，后入門下中書視事，當然知道這天底下各郡各路的學舍依然是那般殘破，很多地方的秋闈學衙更是還會漏雨，所以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對著面前的禮部官員問道：「誰能告訴我，這四十萬兩銀子到哪裡去了？」
洪老太監嘆息道：「陳院長更愛玩弄機謀，可要論
「嗯，繼續。」皇帝皺緊了眉頭，知道洪公公這話隱指的是什麼意思。
……
而當朝廷開始查戶部的時候，就會找到那個線頭子，輕輕地拉著拉著……最後拉掉了他們自己的褲腰帶。
只是既然查到了東宮，這事情似乎就有些難以為繼。
「尚書大人。」
所有人的眼神並不一樣。顏行書在幸災樂禍，太子在猶疑，胡大學士冷漠著，監察院皺眉著，只有范尚書一臉平靜，似乎根本沒有想到因為這個叫做方勵的人，會牽扯出多少人來。
范建的心思很簡單，朝廷不是想查戶部嗎？戶部想要自保，就必須把戰線拉開，拖進更多的部衙進來……禮部，只是一個開始，等六部全部都被查出問題之後，那位英明至極的皇帝陛下，總不好將六部尚書全部革了。
負責清查戶部的官員們也圍攏過來，紛紛對病後的尚書大人表示安慰，就連吏部尚書顏行書也不例外，那張老臉上滿是情真意切的擔憂與關心。而查處戶部之事的監察院諸人，更是早就小心翼翼地替范尚書擋著門外吹來的小風，殷切之極。
只聽他正聲說道：「不過總有蛛絲馬跡可以查尋。大學士，您看是不是讓監察院去查查禮部？」
……
「他在要脅朕！」皇帝皺著眉頭，冷冷說道。
「馬上夏汛就要到了。」范建微笑說道：「朝廷要用銀子，清查戶部的事情會緩下來，我再和陛下耗耗，只要耗到范閑明年年節時返京，就沒有多大問題了。」
這裡是戶部，是范建的地盤。
……
「胡大人。」
事情至此，太子當然想明白了所有事情，范建這個無恥陰滑狡詐沉默的老狐狸！
洪老太監微尖著聲音說道：「小范大人天縱其才，陛下安排他接掌內庫及監察院，實是知人善任。至於范尚書這邊，若依常理，確實不應再理著戶部，可是……陛下或許還記得，慶曆元年的時候，就在這間御書房內，當時還是侍郎大人的范建，便曾經與陳院長大人大鬧過一次。范尚書，其實從骨子裡，就是不希望小范大人執掌監察院的。」
諸人寒暄兩句，便各自落座，范建雖然屬於被參的那一面，但一直針對戶部尚書並沒有明旨下來，所以他堂而皇之，當仁不讓地坐在了正中間。
這幾日戶部清查的工作還在無趣地進行，牽連進了更多的人，弄得整個朝堂已經變成了一攤渾水，文武百官人心惶惶，監察院也已經抓了不少的人，戶部自身也被查出了些許問題，只是暫時
皇帝緩緩閉上眼睛，說道：「陳萍萍救過朕無數次性命，又豈是范建可以比擬？」
胡大學士在心裏嘆息了一聲，說道：「關於禮部一事，呆會兒入宮請旨聆聽聖諭，依太子殿下的意思，戶部這邊還是繼續吧。」
如此一來，既替太子遮掩了，又拿住了太子的把柄，最關鍵的是，這種遮掩連太子那一方的官員自身也遮掩住了，從而這筆四十萬兩銀子就變成了虛無之物，抹的異常乾淨，乾淨的甚至方勵都以為再沒有什麼問題。
天時已暮，轉瞬即黑，御書房的房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接連幾撥議事的大臣來了又去，最後房中就只剩下那一個孤伶伶的皇帝陛下。
先前胡大學士已經密奏了禮部之事，並且悲哀暗示，戶部之事最好不要再繼續徹查，不然真的會弄到朝政不寧，只怕戶部還沒有來得及承擔他們應該承擔的罪責，其餘的各部大臣們就應該開始吃牢飯了。
等一切都回復平靜之後，眾人才把目光投向了還在原地的那位戶部員外郎——方勵。
范建輕捋長須，面無表情，心裏卻在想著，安之的這個親信腦袋瓜子似乎比以前要好用多了，居然能猜到自己的心思。
范府之中。
深春的皇宮，偶有紅杏露于矮矮內宮牆頭，青樹麗花相映，美景入簾不欲出。
可是沐鐵此時的要求似乎很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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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堂上眾人，對於朝廷前幾年的局勢都心知肚明，禮部一向是東宮的後花園，禮部也根本沒有膽子敢假調四十萬兩銀子四處花了，誰都能猜到，這筆銀子是流向了東宮。
太子心頭一驚，面上卻是溫和笑道：「胡大人此言有理。」
全天下就只有范建清楚整個過程，而這位尚書大人異常老辣地沒有直接拋將出來打擊敵人，而是就把那個線頭子在亂草之中留出一絲痕迹來。
……
他與范建自幼一起長大，當然知道自己這位大管家的能耐，對於戶部應對的如此老謀深算並不意外，他憤怒的，只是朝中的臣子們不爭氣，被戶部綁上了這艘大船，更憤怒的是太子竟然如此愚蠢，叫自己如何敢將這天下傳給他？
范建閉著眼睛，喝著酸漿子，享受著柳氏在身後的按摩，嘆息說道：「只怕陛下會誤以為我是在要脅他，這便不好了。」
隨著清查工作的逐步深入，又有幾個部衙被戶部成功地拖下水來，而大理寺更是首當其衝，一直有些沉默的大理寺卿立馬變了臉色，尷尬不已。
先前入御書
當朝廷開始清查戶部的時候，不！應該說是早在幾年前，太子向戶部伸手的時候，范建就已經在冷眼看著這一幕，然後用了極老辣的手段，悄無聲息地將這件事情掩了下來，沒有讓任何人察覺到，但另一方面，卻刻意留了根不引人注意的小尾巴，輕輕一甩，就甩到了七司之中的某一處……
「先到這裏吧。」顏行書皺著眉頭說道：「入宮請旨之後，明天再繼續。」
當然，皇帝更憤怒於范建這犀利的反擊，因為這位「夥伴」是在……
不論朝廷是不是真的要查戶部，不論陛下是不是真的想讓范尚書辭官，但只要范建在朝中一天，只要陛下沒有撕破這層奶兄弟的情份，只要……遠在江南的范閑還活著，朝中的這些官員們就不敢對范尚書有一絲輕忽。
何謂安心？不過是個暗中的防範與要脅罷了。
「范尚書畢竟當年是位風流才子。」洪老太監微笑說道：「乃是位多情之人。老奴冒昧，總以為但凡多情之人，亦能成為人之羈絆，范尚書留在京中，小范大人在江南行事，也會穩妥許多。」
如果放手請旨讓監察院查禮部，那最後一定會查到太子殿下，所以在沒有進宮請旨之前，身為總領清查大臣的胡大學士也不敢下這個定斷。
皇帝搖搖頭：「戶部尚書他不能再做，朕可以給他別的方面補償……可是這戶部，他不能再領著，安之遠在江南理著內庫，不論從哪一個方面看，范建都不適合再繼續擔任戶部尚書一職。」
卻不料沐鐵的下一句話，讓太子殿下寒了心。
「有理。」范建依然是微笑著說著這兩個字。
范建皮笑肉不笑說道：「有理，有理。」
胡大學士滿臉冷漠，看著清查小組裡的官員們，心想朝廷怎麼就腐敗成這副模樣了？如果陛下真的有決心查下去，范尚書自然要辭官，不過只要查不到江南，他並不需要負太多的責任，而……朝廷里其餘的官員們，只怕要倒霉一大半。
「關鍵是陛下現在對范尚書的態度。」洪老太監低著頭請示道。
「他至少應該先告訴朕。」皇帝冷冷說道。
太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湧起極大的不安。范建稱病數日不至戶部，今日一至，便似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這位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的大臣，似乎身上帶著某種氣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