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四十八章 那些月兒
所以他抬步上石階，輕推月下門。
「沒有人天生就是要服侍人的，你若不願意在抱月樓做，讓桑掌柜把你轉成清籍，把銀子掙回來了，自然放你出樓。」范閑盯著她那張美麗的臉頰說道：「桑文，給她收拾行李，換個地方住。」
范閑的腳在床上的棉布上蹭了兩下，舒服地嘆息了一聲，又有些意外與失望，居然沒有碰到海棠的腳，看來對面的姑娘家是盤腿坐著的。
他想了想，右手輕輕按上思思的後頸，替她揉了揉，在幾個穴道上微施真力，幫助她調息身體，催她熟睡之後，才小心翼翼地將她抱了起來，擱到了床上，拉上薄被蓋好，這才放心地拍了拍她的臉蛋兒，趿拉著鞋子走出房去。
范閑說道：「只是一件，我死了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卻並沒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你我有私？朵朵，我太不服。今既已耽了虛名，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反正如此了，不若我們另有道理……」
范閑不能停下腳步。
「當然。」他笑著說道：「這是外面傳的。」
……
海棠明亮的雙眸在黑夜之中泛著光芒。
丫環們吐了吐舌頭，又行了一禮，趕緊整理衣衫，悄無聲息地回了各自廂房。
當年京都范林聯姻，市井傳言中，范閑對於那位病妻著實是疼愛有加，便可知道這位小范大人乃是位重情之人，在一應閨閣之中，范閑乃是姑娘們的夢中情人，梁點點雖自幼成長於花舫也不例外，只是多些不怎麼令人舒服的機心與考慮。
所有人都忘了這點。
只有梁點點與瑪索索被范閑喊了下來。
范閑聽不下去了，咳了兩聲，走到了光明處。
丫環們唬了一大跳，紛紛起身，斂神靜氣，對著范閑齊齊一福，柔順說道：「見過少爺。」
梁點點似笑非笑說道：「聽聞……也是大人的紅顏知己，只是又不是思思姑娘乃是老人了，這沒名沒份的。」
他抬頭看著那扇門，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來，怎麼又走到了這裏？
主講者，乃是抱月樓的兩位頭牌姑娘之一，聽講的，卻是那些睜著大大的眼睛，泛著好奇或仰慕神情的小妮子。
范閑平靜說道：「不謝，我本來就喜歡站在冰上看世界。」
書房裡沒有點燈，只有外面的淡淡月光透了進來，
范閑半靠在床腳，雙眼微閉，說道：「可是為什麼想到你以後要嫁給別人，我的心裏就老大的不痛快？」
桑文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因為時局的關係，范閑一行人在華園裡住了幾個月，並沒有搬到杭州去，這些日子里，思思帶著這些小丫頭在園裡生活，這些丫頭們自然早就知道了恩人的姓名與身份，能夠成為欽差大人家的丫環，自然是讓她們感到很幸運的事情，可是已經這麼久了，卻沒有看見過少奶奶，讓她們也有些奇怪。
「可現在咱們確實很曖昧。」范閑微笑著說道：「本來想來吐一吐心中的苦水，卻沒想到，偶一心動，發現另一樁苦事。」
感受著范閑一動未動的目光，梁點點喜意漸盛，含羞低著頭，一言不發。
「聽聞這位少奶奶也是位賢淑大家閨秀。」梁點點忽而眼珠一轉，嫣然一笑說道：「不過聽說模樣倒不如何出挑，只怕還及不上思思姑娘。」
海棠看著這無賴，無可奈何說道：「須知我想過，我以後還是準備要嫁人的。」
關門的瞬間，他似乎看見了熟睡的思思臉上露出了一絲安全而愜意的笑容。
「每個人都是會嫁人的。」
海棠瞪了他一眼。
所有人都故意忘了這點。
不知道眯了多久，眼帘微啟，真氣流轉全身，發現已經舒服多了，又發現屋內一片安靜，不免有些異樣。
在官場上，在江湖上如此，在華園裡也是如此。他跨著步，繞過寂清的池塘，行過冷落的長廊，純粹是下意識里，沿著那條熟悉的石徑，走到了華園最後方那個安靜的書房外。
桑文掩唇一笑，解釋道：「這不是園子里的姑娘嗎？」
「我不是喜歡玩曖昧。」范閑輕聲說道：「你大概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只是，我確實挺喜歡和你呆在一起說說話。」
海棠早已在他來到門前時就醒了，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身上披著一件花布衫子，坐在床頭，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梁點點愕然抬頭，對上了范閑那毫無情緒的目光，這才知道自己會錯了意，心頭一悸。
書房沒上閂，這半年來，她一直就住在裏面，
所有人都認為范閑在涉及到權力的鬥爭中可以做到無情，所以眾人有意無意間，就把他與長公主之間那千絲萬縷的聯繫給遺忘了，只等著看他如何將信陽踩在地上，卻沒有想到，范閑不僅要踩，而且要踩的漂亮。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在江南做事會如此之急，如此不惜一切地進行著大扭轉。包括他的朋友，他的下屬，他的敵人，他的親人在內……的所有人，似乎對范閑都有一種錯誤的判斷。
往側方望去，才發現思思已經俯在書案上睡著了，大概是白天擔心了太久，晚上又等了太久，姑娘家困的有些不行。
華園裡的稱呼，還是依著京都宅院里的規矩。
他說道：「我是姦夫。」然後又笑著說道：「你是淫婦。」
尤其這後園向來禁無關男子入內，丫頭們正聽著梁點點講白天的故事，興趣十足，所以行坐舉止也不怎麼講究，有趴在榻上挺著小翹臀扮嬌憨的，有拿著扇子扮清淑的，筆直修長的腿形，隔著薄薄的布，呈現著各式各樣緊繃的美感。
海棠的眼眸里笑意漸盈，盈成月兒，盈成水裡的月兒，盈成竹籃子里漸漸漏下的水絲中的縷縷月兒，雙手輕輕拉扯著被角，蓋在自己的胸上，望著范閑那張臉，緩緩說道：「那……嫁給你怎麼樣？」
梁點點對於自己的容貌極有信心，心想少奶奶生的遠遠不如自己，便能得到小范大人疼愛，只怕這男子是喜歡憐惜人，所以刻意擺出這副模樣來，而且抱月樓蘇州分號開業后，小范大人一直沒讓自己接客，想來也是對自己有幾分意思……
瑪索索忽然輕聲開口說道：「大人，索索是不是也要出府，免得污了這園子里的清靜？」
有丫頭啐了一口，斥道：「主家的事情，咱們哪有資格議論，被思思姐聽著了，小心你那張嘴！」
被窩裡很暖和，沒有什麼香氣，有的只是一片乾淨溫暖的感覺。
那個小丫頭不過十二三歲，睜著大大的眼睛，天真說道：「姐姐們，為什麼一直沒有看見少奶奶？」
無處訴，無處訴。
……
夜有些涼，范閑搓了搓手，反身將門關上，趿拉著鞋子走到了海棠的床邊，毫不客氣，掀開錦被一角，鑽了進去，坐在
范閑唇角微牽，苦笑了一聲，看著這位胡族公主碧海一般的眼眸，挺直的鼻樑，深刻而美麗的面部，輕聲說道：「住著，不多言，不多問，我很喜歡你，日後若有機緣，我幫你。」
「嘻嘻，還真不知道以後……對了，咱們園子里不是還住著位姑娘？只是平日里也沒有見過幾面，好大的架子。」
……
姑娘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一時間竟是沒有發現站在背光處的范閑，兀自津津樂道著白天抱月樓的事情，那一劍之威，以及欽差大人當街痛罵的雄風。
世說新語中，王獻之居山陰，因思念戴安道故，冒雪連夜乘舟而訪載。晨光熹微時，王至戴家門前，未敲門轉身便走。僕人大奇，王說：「吾乘興而來，興盡而去，何必見戴？」
「那倒是，有幾人能配得上少爺……」
在她們的心中，范閑自然是最最上等的一流人物，自然好奇林婉兒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范閑一怔，不禁產生某種錯覺，莫非自己是來到了盤絲洞，這華園何時變成了陳園？
站在范閑身後的桑文看著這一幕，唇角泛起一絲厭惡的笑容。
大皇兄的二奶瑪索索此時正坐在椅子上聽講，雖然白天遠遠見過當時情形，但經由梁點點那檀香小嘴說出來，更添幾分驚心動魄，只是梁點點這姑娘家也未曾親見樓中內幕，所以對於范閑的描繪，對於他臨危不敵，膽氣過人的描述未免誇大了些，成功地塑造出來了一位慶國本不應有的完美年輕男子形象。
范閑盯著梁點點那張清麗之中自然流露著媚意的臉，半晌沒有開口說話。
他的心頭壓了太多的事情，五竹叔不在身邊，婉兒不在身邊，真是無處去訴，無處去論，無處去發泄。
「閉嘴！」隱約知道海棠身份的丫環不好去罵梁點點，只得捉著那丫頭趕緊罵道：「真真是想找死了，那等貴人哪屑得擺架子給你這死東西看。」
范閑忽而開口說道：「每個人，都有讓自己活的更好的權力，所以我對你的想法並不反感。」
范閑自嘲笑著搖搖頭，一時沒有開口。
披著衣，趿拉著鞋，聳著肩膀，范閑毫不在意形象地在華園裡逛著，似乎想借這四面微拂的夜風，吹拂走自己內心深處的鬱結。鹽商楊繼美送的華園雖華美，只可惜卻無法清
范閑繼續冷冷說道：「不過，我不喜歡。」
回到屋內，思思已經備好了熱水。洗罷臉，將雙腳伸入熱水之中，范閑滿意地嘆了一口氣，旋即閉目，開始依照海棠傳授的法門，用涓涓細滴修復著今天被葉流雲劍氣所傷的經脈。自幼長大，他修行的法子與世人都不相同，正兒八經的冥想過程對於他來說，就像是打瞌睡一般簡單。
范閑對長公主無絲毫之情，但他對婉兒情根深種，而婉兒，畢竟是長公主的親生女兒。
書房改成的卧室里就這樣陷入在安靜之中。
桑文一怔，渾沒料到提司大人竟是如此毫不憐香惜玉，卻也不敢多說什麼，帶著眼有淚光的梁點點入宅收拾去了。
頭前那丫頭憨憨笑道：「嘿嘿，其實……喜兒也只是想看看，能配得上少爺的少奶奶，生的是什麼天仙模樣。」
范閑笑了笑，也不喊醒她，自己扯了毛巾將腳上的水擦乾淨，輕輕走到她的身後，把自己的袍子披到了她的身上，擔心她會著涼。
此時園中，就只剩下了范閑與瑪索索兩個人。
在思思的身後站了一會兒，看著姑娘家潔白後頸旁的絲絲亂髮，他無由一嘆，想起當年和思思在澹州抄書的時節，那是何等的輕鬆快活自在，全無外事縈懷，只有豆燈一盞，硯台一方，禿筆一枝，嬌侍一人，二人並坐抄襲石頭記，雖無脂批，但那點點娟秀字跡，亦有真香。
范閑看著這些小妮子們搖了搖頭，心想著自家院里都議論成這樣，還不知道外面傳的如何不堪，不過他也是位心性疏朗之人，更懶怠在意別人如何腹誹，緩緩說道：「夜深了，都去睡吧。」
范閑咽了一口口水，知道再看下去，自己將會犯不少生活上的錯誤。那些小妮子還在發育，可小嫂子和梁點點二人卻真正乃是天生媚物，眉如黛，唇若朱，眼中有神，睹之失神，豈能再睹……他正準備咳兩聲提醒眾人，卻聽得園中一個妮子無意間講的一句話，便閉了嘴，靜靜地站在背光處。
梁點點羞愧襲身，根本不敢說什麼。
園中姑娘們的眼神都熱了起來，羞了起來，愛煞了欽差大人，卻口不能開不敢開，就連瑪索索都微微偏頭望池前，眸中流露出了几絲異樣的神采。
……
范閑低聲說道：「不是說樓子里的姑娘都送到了別的地方？」
海
范閑這才醒過神來，不禁下意識里多看了幾眼，心中嘆息著，都說女大十八變，這些個在路上被思思揀回來的流民孤女，怎麼在蘇州城未養多少天，也個個出落的如此花枝招展？雖說眉眼間猶是稚意十足，青澀未褪，怎奈何天然一股青春氣息逼面而來，令人好生快意。
梁點點心間微喜，臉上卻沒有表露出來，反而是刻意裊弱著，怯生生地半低著頭，把自己最美麗的一面展現出來。
范閑很憤怒，很陰鬱，雖然他已然暗中做出了安排，可依然憤怒。
……
如果有一天，長公主真的死在了自己的手上，婉兒怎麼辦？
梁點點聽著這話，微微一愣，沒有說什麼，這些小丫頭們不清楚，她是京都人士，自然知道早年鬧的轟轟烈烈的范林聯姻之事。林家小姐是長公主的私生女，這件事情已經漸漸由朝廷權貴才知的秘辛，變成了民間流傳的謠言，雖未證實，卻也沒有多少人不相信。而天下皆知，小范大人與信陽方面早已成水火不容之勢，這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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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種判斷卻是范閑最為憤怒的。
范閑沒有這種彆扭的名士風度，也不喜歡玩心照不宣，更不齒于徐師二人的做作，他既然來了，便明白自己已經習慣了在面臨真正的心境困局時，會來找她商量，尋求一個法子，至少是能安自己心的法子。
這番話說的何其幽怨。
……
瑪索索微微吃驚，抬頭看著范閑，似乎沒有想到對方竟然將所有的事情都看的清清楚楚，更流露出了那等意思，不由感激說道：「多謝大人。」
攜桑文入了後園，范閑抬頭一看，只見園中鶯鶯燕燕翠翠紅紅處處融融洽洽，濃春近暑時節，涼風有信，眉月一輪掛天上，四處假山青樹下掛著燈籠。月光與燈光一渾，更添幾分迷濛之感。便在這片迷濛燈光之中，十余名姑娘家正嘰嘰喳喳地說著話，那些眉眼清柔的妮子們穿的衣裳並不多，或立於樹下，或卧于榻上，姿式不一，偶有麗光透紗而出，身上散發著的淡淡香味，更是直撲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