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二十六章 離開澹州前的日子
第二天晨間，藤子京帶著林大寶和三皇子再次出海去釣魚，而范閑也終於實現了對婉兒的承諾，牽著她的小手，用二人緩慢的腳步一步一步踩著澹州的土地，感受著此間的氣息，進行了一次豐富的澹州一日游。
婉兒看著他嘆了口氣說道：「你是文官，可……你也是天下皆知的武道高手。」
婉兒睜著大大的眼睛，半晌無語。
范閑想著想著，有些自得地笑了起來，自己就算改變不了這個世界太多，但至少改變了幾個女子的思想與人生，也算是不錯……當然，也得是跟著他的丫頭，才能有這種福利，如果沒有他這座大山在後方靠著，這四個大丫環的脾氣，只怕在這個世上寸步難行。
「陛下怎麼說？」婉兒擔憂道，她心裏清楚，慶國乃是以馬上奪天下的國度，一向極重軍功，只是三次北伐之後，陛下調養生息，以備再戰，便把目光轉向了文治，也停止了諸多年前最重要的一年一度武議之事。
婉兒嘆了口氣，溫柔說道：「這個法子雖然直接有效，卻很愚蠢……母親應該不會傻到讓燕小乙在宮中挑戰你。不論輸贏，燕小乙也不敢真的傷了你，陛下的眼睛看著哩。所以我也覺著想不通透這其中的道理，說不定是我們想偏了，燕小乙是征北大都督，兩年未回京，也該述職才是。」
范閑直到今天還記得，當年自己潛入皇宮時，曾經遇到的驚天一箭。
自己這邊倒是有兩個人可以抵抗燕小乙，海棠和影子，問題是這兩個人不可能替自己出手。
她有些畏縮地看了一眼遠方的澹州城，發現以自己的目力，竟是連那些民宅的模樣都看不清楚。
她又轉頭看了面色平靜的范閑一眼，輕聲開口說道：「……以往……天天爬？」
婉兒皺眉說道：「難道……殿前武議又要恢復？」
……
在他的心中，武功是用來殺人的，而不是用來決鬥打架的，如果要殺人，范閑自問有無數比決鬥更有效率更安全的法子——決鬥？小孩子家家的遊戲。范閑忽然覺得慶國的軍方有些孩子氣，不由嗤之以鼻。
「從很小的時候就這樣了。」范閑緩緩說道：「沒有人能明白我為什麼如此苛待自己。」
※※※
范閑陶醉在自己兩世的回
林婉兒忽然睜著那雙大眼睛，好奇說道：「你練功的懸崖在哪裡？是不是像蒼山上的那個陡坡？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范閑捫心自問，就算如今自己傷勢早已痊癒，又得了海棠的天一道無上心法之助，早已穩穩地站在了九品的高峰上，可真要面對著一箭驚天下的超級強者，依然是討不到什麼好去。
婉兒點點頭。范閑哪怕是大婚後的那段蒼山歲月里，也沒有忘記每天兩次的修行，其實以范閑如今的境界與權力，完全不用這般勤奮刻苦。世人往往只看到了小范大人光鮮亮麗的一面，卻根本沒有想到，他為這一面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努力。
「就像小時候我常說的那句話，醉過方知情濃，死後方知命重，一個沒有死過的人，永遠不知道死亡是多麼的可怕。」
澹州雖好，總是要離開的。
「如果我避戰，便是弱了聲勢。」范閑微笑說道：「不過你知道，我不在乎這些面子。」
小小年紀，就要被逼著爬山，為的是什麼？自然是擔心有人要來殺自己。在這樣一個恐怖的環境下長大，對於當年的男孩來說，是何等樣的折磨，思及此處，婉兒對身邊看似強大無比的男子便多了一絲同情。
「我表面上的瀟洒勁兒……都是裝出來的。」
燕小乙？慶國征北大都督，當年的禁軍大統領，慶國威名赫赫的九品上超級強者……最關鍵的是，此人乃是長公主的心腹，在軍中又頗有名望，就算是陛下，也不會在沒有證據前，貿然出手鎮壓他。
……
※※※
又過了些日子，一封來自京都的密旨和一封來自江南的院報，同時送入了伯爵府中。范閑低頭看著那兩張薄薄的紙，知道自己的澹州之行到了結束的時候，心中不由湧出一絲不舍來。
婉兒瞪了他一眼，說道：「小小年紀就喝高粱，也不怕醉死了。」
但范閑願意退
范閑怔了怔，摸了摸腦袋。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如今還留在府里的小雅是跟著自己中最小的一個，看那張嘴也是個慣不能饒人的厲害角色，還有前幾日帶著自家男人回府上來看自己的小青……小青的男人還是個有功名的讀書人，結果在小青面前也是大氣不敢放一聲。
婉兒靜靜聽著范閑感慨萬千的回憶童年，心尖忍不住顫了一下，想到原來不僅自己自幼在皇宮裡活的緊張危險，便是自家相公的童年，在快樂之外，也有這麼多的艱難困苦。
范閑眉毛一挑，說道：「你的意思是，燕小乙回京，便要在武議之上向我挑戰？」慶國人好武，雖然這些年來風氣漸褪，但深植於民眾官員心中的強悍味道卻是根本拂之不去。就像葉靈兒可以在皇宮別院外面扔小刀向范閑挑戰一般，決鬥在慶國依然是合法的事情，更何況殿前武議這種場合，沒有人願意退。
澹州海邊高峭的懸崖之上，范閑與林婉兒兩人手牽手站在懸崖邊，往前數步便是深淵，便是海洋，便是朵朵雪花。
自己這邊還有一個人可以輕鬆幹掉燕小乙，五竹叔，問題是……五竹叔又一次離家出走了。
澹州的聰明人慢慢猜到了這件事情的緣由，沒有人敢過多地議論。而被打的那位公子府上，雖然心中肯定怨恨著，卻更是不敢滿天下地喊冤去，反而是恭恭敬敬遣人去冬兒小院，將這兩年間的醫藥費和補償雙手送上。
「我不想死。」
海風撲面而來，頭頂的太陽比在地面看起來反而顯得更遠了一些，清清洒洒地矇著層光圈，並不怎麼顯得熾烈。
回澹州省親的行程便這樣結束了，只是在離開之前，范閑湊在老太太的書房裡與她嘀咕了半天，就京都傳來的消息，這兩位看似最溫柔，實則最冷酷的祖孫二人進行了一番嚴肅的對話。
林婉兒沉默了少許后，忽然開口說道：「只怕……是針對你來的。」
他們夫妻二人都是懶人，自然懶得打掃，只是站在屋子裡看著四周，說著舊事。
略說了閑話，范閑趁機又再次提出了請奶奶隨自己去京都養老的提議，只是如同那夜一般，老夫人很直接地用沉
回到房內，婉兒小心翼翼問道：「出什麼事了？」
范閑嘆了口氣，苦笑道：「年節時，燕小乙也要回京述職，約摸就是和我差不多的時間同時進京。」
夫妻二人小小易容一番后，去了熱鬧的菜場，去了碼頭邊的沙灘，看了看那些被洪常青深惡痛絕的漂亮白鳥，在伯爵府後面的門口蹲著說了會兒故事，這才去了那間安靜至極的雜貨鋪。
范閑停頓了片刻，緩緩閉著眼睛，迎著澹州的海風輕聲說道：「其實原因很簡單……我不想死。」
范閑看著海面上的金光出神，「其實你應該知道，我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活的最用心、最辛苦、最勤奮的人。」
而這樣一個人物回了京，不可避免地會直接與范閑對上。
一夜無話。第二日澹州城傳來了個消息，說是某某宅某某公子被人硬踹了一腳，吐了鮮血若干碗，急找大夫救活了回來，正躺在床上呻吟。
范閑吃驚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笑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腦袋，心想妻子在這方面的嗅覺果然靈敏，點頭說道：「聽說是樞密院的意思，軍方建議恢復武議，以振國民士氣。」
范閑看著她，忽然開口說道：「抱緊我。」
婉兒只明白一點，所以安靜地聽他說著。
老太太知道他說的是冬兒一家，笑著說道：「京都居……大不易。更何況冬兒和你如此親近，不要忘了，你自幼身邊這幾個大丫頭，都被你調教的心比天高，硬氣的狠，誰也沒轍。」
婉兒眼中微濕，有些艱難地踮著腳，攥著自己的袖角，替范閑揩拭了一下眼角。
范閑微微笑道：「有什麼苦呢？不想死，自然得勤力些。其實……和這世上別的人比起來，你我已經算是蜜罐里泡大的人兒，不要輕言辛苦，我們至少不用考慮下頓飯有沒有得吃，有沒有衣服穿，會不會被父母賣到妓院去當妓女或者大茶壺。」
他沉默片刻后，忽然抬頭展顏一笑，溫柔說道：「我偏不打，但……試著殺殺他怎麼樣？」
行兇的人沒有人瞧見，而澹州向來民風純樸、治安良好，百姓們老實本分，全無匪氣，像這種權貴公子被人痛毆的消息，實在是從
婉兒一路溫和笑著，任由夫君牽著自己的手或疾或緩地行走，她知道，這一切都是范閑最美好的回憶，他今天帶著自己來，就是希望自己也能分享他心中最溫柔美好的那部分。
雜貨鋪里安靜著，灰塵還是那麼厚。
事情淡的極快，澹州人知道範家少爺不是個愛胡鬧的人，只是個護短的人，並不如何擔心。
整個澹州都震驚了，知州大人大怒，準備好好查下這個案子，給前任的老師一個天大的面子，但當師爺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之後，知州大人馬上平靜了一下，回自家靜心齋去飲茶去了。
范閑在緊張之餘，忽然莫名地興奮起來，鼻尖似乎嗅到了海崖上的那些咸濕味道。如果回京之後，真的要與燕小乙正面一戰，自己不憑藉那些小手段，究竟能做到什麼樣的程度呢？
林婉兒愣了一下，旋即嘿嘿一笑，雙手從范閑的臂間穿了過去，緊緊地抱住他，就如那天夜裡在床上一般，就怕他這麼消失了，更怕他就這麼沉浸在澹州的氣息中。
范閑怔了怔，說道：「那地方險，你是上不去的。」
「什麼消息？」婉兒見夫君的臉上流露出一絲難得的煩躁，忍不住笑了起來，「能讓你也亂了方寸。」
范閑快樂地笑了起來，點了點頭。
「沒什麼大事。」范閑想了會兒，平靜說道：「朝中御史上書是自然之事，我這個行江南路欽差，跑到澹州玩，肯定很礙許多人的眼。關鍵是，聽到了一個不怎麼讓人舒服的消息。」
范閑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我是文官。」范閑笑著說道，但心裏也清楚地感覺到了一絲問題。他與流晶河上二皇子的看法不一樣，二皇子總以為皇帝讓范閑處理膠州水師之事，是鬆口讓范閑接觸熟悉軍務，但范閑卻以為，自己那位強硬至極的「父皇」心裏想的卻是相反的問題。自己殺死常昆，陰害黨驍波，不論軍中派系如何，只怕那些大帥將軍在心裏都有些記恨自己。
林婉兒喔了一聲，圓潤的臉蛋兒上卻很明顯地表達了強烈的遺憾。
離開書房時，范閑的臉色有些沉重。
京都，風雷，強者，比武，這些字眼在誘惑著范閑不安分的心。
這是假話，范閑也是個愛慕虛榮之人，如果是別的軍
范閑忽然心中靈機一動，眉頭皺了起來，如果燕小乙此次回京與那所謂武議沒有關聯，那隻能證明一條，朝廷里那股勢力，終於試圖正面挑戰皇室的權威。可是……長公主她憑什麼？
婉兒在一旁平靜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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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自然不會反對。」范閑微笑說道：「這本來就是好事，朝廷耽於安樂日久，連膠州的水師都變了質，自然需要有個由頭來收攏一下軍心。」
「是啊。」范閑微笑著說道：「從六歲還是七歲開始？已經記不得了，反正這地方除了我和叔之外，你是第三個上來的人。」
「而且你不知道，當你習慣了躺在床上無法動彈，想折騰自己都動不了一根手指時……忽然上天給了你一個機會折騰下，你會無比感激上蒼，並且陶醉無比地去折騰去。」
她的手輕輕握著那把菜刀，微笑說道：「那叔叔就是用這把刀切蘿蔔絲兒給你下酒？」
婉兒氣息微亂，臉頰紅撲撲的，眼神里卻微有懼意。這一路被范閑背著上崖，實在是姑娘家有生以來最刺激的一次經歷，那些濕滑陡峭的崖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上來的，以至於此時她站在懸崖邊上，反而都不怎麼害怕，似是有些麻木了。
「我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所以我必須心狠手辣，我必須讓自己強大。」
他畢竟是監察院提司行江南路全權欽差，而且年紀尚輕，身體健康，總不可能學陳萍萍一樣躲在自己喜愛的地方養老。
小青小雅便是這樣，更不用說冬兒姐和一貫放肆的思思……這府上的幾個大丫頭真都是被自己寵壞了，也教壞了，擱在哪裡都是硬氣無比的角色，也不將這世上奉若至理的那些規矩瞧在眼裡，外表雖然都柔順著，內心卻都明朗著。
陛下還是不想讓監察院的提司去溫柔地撫摸兵權啊……
林婉兒低著頭吐了吐舌頭，知道這定是范閑心中最大的秘密，自己能被他帶著上來……姑娘家的心裏湧起了一絲甜蜜，旋即卻是一絲苦澀，她緩緩靠著范閑的臂膀，說道：「我一直覺著自己在皇宮裡過的苦，如今才知道，你過的比我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