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二十八章 王十三郎
范閑沉默了下來，緩緩幾次深呼吸，讓自己回復平靜，瞳孔里閃過一絲寒光，冷然問道：「報上你的名字。」
「四顧劍只收了十二個徒弟，」范閑看著青衣人說道：「而且本官從來沒有聽說東夷城有個叫鐵相的年輕人……本官沒聽說過的人，就不存在。」
此時范閑本來應該問，你東夷城與我監察院乃是不解之敵，你為何卻找上門來投我，但很奇妙的是，范閑沒有開口問，王羲也沒有主動開口解釋。
「以後我就叫你王十三郎。」范閑平靜說道：「十三郎啊……你有沒有想過，以本官如此記仇的個性，你們東夷城日後還要跟著那個瘋女人來對付我，我又怎會因為你一個人的緣故，而放過東夷城？」
王羲笑道：「我算命也能掙不少銀子。」
范閑盯著青衣人的眼睛說道：「不要奢望我們之間能夠有平等的關係，你要當我下屬，就必須站在我的下面，注意自己的分寸，不論是談話，做事，甚至是姿態以至於你內心的想法，都要擺在本官的下面。」
「我有什麼好處？」范閑問的很直接，「你們劍廬一大批九品高手都想在江南刺殺我，我總不可能因為你一句話，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青衣人又想了想，終於嘆氣說道：「我為大人帶來了一個消息。」
范閑忍不住笑了起來，長嘆息道：「四顧劍啊四顧劍，這個白痴想的東西，果然有些好玩。」
「劍廬十三徒，鐵相。」
以范閑如今的境界，王羲敢說出這樣一句話，就說明他對自己的水平有相當強烈的自信。但范閑卻依然沒有抬頭，只是輕聲說道：「在本官的面前不要說大話，慶國不是東夷城，你隨時都有可能死在荒郊野外，而不知道索命的繩索是從哪一塊天空上垂下來的。」
不等青衣人開口，范閑說道：「如果你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出來，不然就蹲到角落裡烤火去，雪一停你就離開。」
范閑霍然抬首，盯著青衣人的雙眼。
他直起身子，淡淡說道：「想要我收你，就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與自尊吧。這個天下，不是缺了誰就不轉的，本官性子有些怪異，也沒有廣收門客的愛好。」
「甚至包括你的大師兄想再來暗殺我？」范閑拿起鐵釺，扒拉著盆里
青衣人受之若素，此人實則已是天下年輕人當中最頂尖的人物，所以面對著范閑的威勢，竟是能夠平靜如此。
青衣人似乎有些沒想到范閑如此冷淡的態度，苦笑說道：「大人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范閑冷冷看了他一眼，沒有看清楚這個青衣人的面容，說道：「你有……什麼資格讓我見你？我又有什麼事情需要問你？」
之所以今天這個叫做王羲的白衣人會來接觸自己，只是事先的開路而已。
中堂內所有監察院劍手與密探沉默地站起身來，走出了族學的大門。洪常青反身小心地關好木門，留下一片安靜的地方給范閑與青衣人。
只是隨著范閑的出現，慶國的權力結構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尤其是在執掌監察院和內庫之後，范閑已經擁有了威脅東夷城的實力。相較而言，長公主手上的籌碼卻是越來越少。
以監察院遍布天下的情報網路，范閑的這句話說的極有信心。
青衣人將青幡擱在族學木門的旁邊，幡上雪水打濕了灰灰的地面。他低著頭，能看見唇角的那一絲笑意，也沒有直接對范閑行禮，反是輕聲笑道：「與傳聞中相較，大人多了几絲狂狷之氣。」
「鐵相？」范閑的眼睛往那青幡上瞄去，微微眯眼，一拂雙袖走回族學之中，竟是將那青衣人冷落在了屋外。
「來自東邊的消息。」
青衣人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如今這種狀況，忍不住搖了搖頭。他必須趕在范閑進入京都之前接近對方，向他傳達某方面的意思……而他湊巧知道了那枝小箭的去向，所以尋著這個機會出現在范閑的面前，本以為會能獲得范閑第一面的良好印象，沒有想到范閑雖未多疑，卻是異常強硬地戳破了自己的心思。
持國者必當慎重，在慶國的強大壓力下，東夷城想要生存下去，就必然要和慶國的最高權力階層保持密切的聯繫，而四顧劍與長公主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
青衣人微偏著頭，手拄著青幡，似乎有些錯愕。大雪紛飛，于黑暗之中落下，漸漸積在他的雙肩之上。
「還有就是……」范閑忽然往前湊了湊，
這是先前就說過的話語。
只見此人雙眉如劍，雙眼溫潤如玉，雙唇薄而微翹，弱了一絲凌厲之意，多了幾分可親之色，容貌異常清秀，年紀卻是異常年輕。
說這句話的時候，范閑的眼角餘光注視著王羲的反應，當自己說到白痴二字——這個東夷城最大的忌諱時，對方竟然依然一臉平靜，不為所動。
「請進。」
范閑拍拍手掌。
青衣人想了想，說道：「即便今夜我不在此，那一箭自然也傷不到大人分毫。」
青衣人低頭沉默少許后微笑說道：「在下本名王羲，奉師命入慶國遊歷，易名鐵相。」
……
范閑又飲了一口酒，將目光從這人柔美的臉上收了回來，淡然說道：「莫非你於我有功？」
青衣人緩緩抬起頭來，火光映照下的族學大堂驟然間一片明亮。
「若本人不敲門，大人便不會見我？」青衣人繼續問道，「難道大人就沒有什麼要問我的？」
「我的身手不錯。」王羲平靜說著，但話語里卻有一股子莫測高深的味道，「我可以保護你。」
待室內回復安靜之後，青衣人微笑揖手一禮說道：「東夷城向提司大人問安。」
政治果然是很奇妙的，明明範閑與東夷城現在還在敵對當中，可是雙方都心知肚明，敵對之餘，也要開始嘗試性地接觸，今日還是你死我活，來日說不定就會把酒言歡。
王羲略一思忖后微笑應道：「是家師的意思。」
「理由不充分。」范閑搖頭，「你我都知道，來的只是小箭，我還不會把他放在眼裡。」
不過范閑也清楚，東夷城和自己只可能是這種隱在暗下的眉來眼去，四顧劍那白痴如今的大部分籌碼還是壓在長公主那邊，就如同林相爺在梧州分析的那樣，如果那件事情真的發生了，東夷城可以保證數十年的平安，哪裡還需要來找自己。
如果長公主倒了，毫無疑問，范閑會成為東夷城第一個選擇的對象，而在這種選擇之前，東夷城就必須首先表達自己的善意。
「沒有好處，只有態度。」王羲溫和解釋道：「東夷城與大人依然是敵人，但我不是……我就是師尊所表達的態度，包括東夷城在內都沒有幾個人知曉我的存在，
范閑將酒袋擱到身旁，望著他平靜說道：「既然你對我沒有任何幫助，所以不要指望我會記你的情份，這一點，你要明白才是。」
范閑搓了搓溫暖的雙手，從身旁下屬手中接過一袋美酒飲了兩口，淡淡說道：「天寒地凍，你敲門，本官便讓你進來避避雪，這是本官憐惜子民，卻不是將你當作客人看待。」
青衣人溫和說道：「大人難道便是如此待客？」
王羲輕輕咳了兩聲，腳步往後退了兩步，臉上卻沒有一絲驚恐的情緒，反而是笑著說道：「難怪我那大師兄會在江南鎩羽而歸，大人身旁有如此高手保護，自然是用不到我……也罷，那我就替大人殺幾個人吧。」
青衣人愣了愣，笑道：「正是。」
「很好。」范閑搓了搓又開始冷起來的手，將手擱在火盆上方，雙眼看著手下盆中白灰里透著的明紅，說道：「我不喜歡一路回京，都有一個很厲害的箭手在黑暗中窺視，還會冷不丁地放幾枝冷箭。」
便是范閑也不禁有些微微失神，微笑心想，這廝生的倒也好看，只比自己差了那麼少許。
從古至今，從歷史到話本，這種荒郊野外的相逢，名主達臣隨著歷史車輪轉到一起，總是會伴隨著無比的理想主義光輝以及禮賢下士、忠心投靠之類狗血的戲碼，而像范閑說的這樣直接潑辣……甚至是世儈難看的，只怕從來沒有過。
這位叫做王羲的青衣人微笑說道：「名字倒不見得如何好，但這個人還是有些用處的。」
「合則兩利。」王羲洒然一笑，說不出的瀟洒，「至於得罪了大人的人，您盡可以想辦法殺了。師尊讓我入慶遊歷，我又沒有暗藏禍心，自然是要活下來的。」
四顧劍如今還是在押長公主，東夷城與信陽的關係之親密也是范閑所不能比擬，更何況范閑出道以來，就和東夷城結下了難解的仇怨，比如牛欄街上的兩名女刺客，比如西湖邊上雲之瀾大家的驟然遇襲。
王羲微笑說道：「我有這個資格，大人你可以試試。」
「保護我？」范閑唇角一翹，笑了起來，「我不認為你有資格說這個話。」
范閑雙手擱在身前烤著火，仍然沒有開
「王羲？」范閑隨口說道：「好名字。」
不錯，東夷城一直與信陽方面關係良好，想來那位四顧劍也同葉流雲一般，享受著君山會的供奉。只是范閑清楚，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先前你不是說過你不是算命的？」范閑道。
「會。」王羲回答的極為認真，「但凡對大人不利者，都是我的敵人。」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什麼樣的仇怨都可以洗清，雖然范閑不會這樣想，但四顧劍一定是這樣想的。
雞蛋不可能只放在一個籃子里，籌碼不能永遠押在大的那邊，家裡面的姑娘不可能全嫁到一戶人家去，這便是一個風險均攤的問題。
「你去把外面那枝小箭折了。」范閑抬起頭來看著他，「既然你是四顧劍的態度，我就要看看你的態度。入京之前，我要看見那枝小箭的頭顱。」
王羲握著青幡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一直插在青幡桿上的那枝黑色羽箭段段碎裂！
青衣人看著那扇緊閉的門，忍不住搖著頭笑了起來，心想傳說中的小范大人，果然是位妙人。
范閑接著說道：「本官不欠你，你要避雪則避，你要說話則說……但不要弄出神神秘秘、莫測高深的模樣，我很厭憎這一點。」
他重新整理衣衫，很鎮靜地走到族學的木門前，伸手極有禮貌地輕輕敲了兩下。
半晌之後，門內傳來范閑平靜的聲音。
范閑心頭微動，半晌之後緩緩說道：「說回最初的話題，那便等若說……你是四顧劍一人的態度，一細微部分的態度，而和東夷城的大旨沒有任何關係？」
范閑頭也未抬：「我不會給你打折。」
四顧劍雖然當年是個白痴，但能單劍庇護東夷城及那些諸侯小國二十年，倚仗的當然不僅僅是他手上那把劍。
「劍廬十三徒……」范閑眯起了眼睛。天下四大宗師，外加五竹叔一個，苦荷真正的關門弟子是海棠，五竹叔的關門弟子當然是自己，面前這個青衣人如果真是四顧劍的關門弟子，那應該也是相當厲害的角色才是。
「是。」王羲悠然嘆道：「既是遊歷，當然要至慶國京都，聽聞京都有家抱月樓……樓中美人兒無數，定要好好品味一番。」
說完這番話，他推門而出，消失
王羲繼續沉默，許久之後才輕輕點了點頭，從門旁拾起那桿青色長幡，雙手正要推開木門時，忽然回頭說道：「我不是很喜歡殺人，能不能換個內容？」
這兩位年輕人，都有遠超同齡人的智慧與算計，將彼此間的心思在倏忽之間看的通通透透。對於范閑來說，東夷城早就應該派人過來和自己接觸了，只是沒有想到，來的卻是這樣一位有些看不透的年輕人。
監察院六處劍手們警惕地看了青衣人一眼，也退回屋中，他們雖然不清楚提司大人為什麼會阻止自己這些人去追殺那名箭手，但是院令如山，沒有人敢提任何意見。
聽著這句很平淡，但實則很不尋常的話語，范閑微微低頭說道：「你也是要進京？」
范閑的頭此時又已經低了下去，冷漠說道：「如果你不會殺人，我留著你有什麼用處？」
王羲沉默。
王羲輕聲回道：「大人……命運太奇，出風入雲，星觀閃爍不定，哪裡是凡人所能算的出來。」
范閑平靜截道：「因為本官有這個資格。」
青衣人斟酌片刻后，微笑說道：「一路上返京，草民或許可以保護大人一二。」
青衣人被范閑這連續幾番話打擊的不輕，有些鬱悶地站在堂間，沉默許久后才苦笑說道：「大人果然咄咄逼人。」
「這是令師的意思，還是東夷城的意思？」范閑開口問道。
話音落處，族學里的光線忽然暗了一下，一陣無由風起，吹動了火盆里的如雪炭灰，一道強大而隱秘、厲殺無蹤的氣息籠罩住了門口的王羲。
這個場景確實有些怪異，在陡遇刺殺之後，范閑竟然像是沒有發生任何事一般的安靜，對於這個忽然出現在自己身前，替自己擋住那驚魂一箭的青衣人不聞不問，不加理睬，似乎沒有絲毫說話的興趣。
一問一答間，雙方便清楚了，這種接觸如今依然上不得檯面，這隻是四顧劍老辣的一步隱棋，這步棋不能讓任何人知曉。
「可以這樣說。」王羲不卑不亢應道。
青衣人一怔，苦笑說道：「大人說的是。」
可東夷城還是必須要和范閑接觸。
「什麼消息？」
「只要我活下來，」王羲平靜說道：「東夷城也就會繼續按照現在的樣子活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