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明》第三部 血滌江山

第五百零三章 餉啊!

第三部 血滌江山

第五百零三章 餉啊!

大明崇祯十三年,武烈侯丁云毅远征吕宋,同年,一直围绕大明,始终无法驱散的梦魇,大灾害再度出现了!
李琎在疏中痛陳他對於江南目前局面的殷憂。他首先說江南多年來沒有兵燹之禍,大戶兼并土地,經營商業,只知錦衣玉食,競相奢侈,全不以國家的困難為念。他指出秦、晉、豫、楚等省大亂的根源是大戶們只知削小民、兼并土地,致使貧富過於懸殊。即使在豐收年景,小民還不免啼飢號寒;一遇荒歉,軟弱的只好輾轉餓死路旁,強壯的就起來造反。他說,今日江南看起來好像很平穩,實際上到處都潛伏著危機;如不早日限制富豪大戶兼并土地,趕快解救小民的困苦,那麼秦、晉、豫、楚瓦解崩潰的大禍就會在江南同樣出現。他在疏中要求皇上毅然下詔,責令江南大戶自動報出產業,認捐兵餉,倘有違抗的,就把他的家產充公,一點也不要姑息。另外,他還建議嚴禁大戶兼并,認真清丈土地,以平均百姓負擔。這一封奏疏很長,還提到歷史上不少朝代都因承平日久,豪強兼并,釀成天下大亂,以致亡國的例子,字裡行間充滿著忠君憂國之情。
崇禎懷著十分矛盾和焦急的心情回到乾清宮,又向御案前頹然坐下,無心省閱文書,也不說話,連聽見宮女和太監們在簾外的輕微腳步聲都感到心煩。他用食指在御案上連寫了兩個「餉」字,嘆了口氣。當他在焦灼無計的當兒,王承恩拿著一封文書來到面前,躬身小聲奏道:
崇禎聽王承恩讀完這封奏疏,心中很受感動,又接過來親自細看一遍。
三月上旬的一個夜晚,已經二更過後了,崇禎沒有睡意,在乾清宮的院子里走來走去。兩個宮女打著兩隻料絲宮燈,默默地站在丹墀兩邊,其他值班伺候的太監和宮女遠遠地站立在黑影中,連大氣兒也不敢出。偶爾一陣尖冷的北風吹過,宮殿檐角的鐵馬發出來丁冬聲,但崇禎似乎不曾聽見。他的心思在想著使他不能不十分擔憂的糟糕局勢,不時嘆口長氣。彷徨許久,他低著頭,腳步沉重地走回乾清宮東暖閣,重新在御案前頹然坐下。
「是一個太學生,名叫李琎。」
崇禎繼續向祖宗禱告,滿懷凄愴,熱淚盈眶,幾乎忍不住要在祖宗前痛哭一場。祝禱畢,走出殿門,看見有一根碗口粗的古槐枝子落在地上,枝梢壓在丹陛上還沒移開。他想著這一定是祖宗不高興他的籌餉打算,不然不會這麼巧,不早不晚,偏偏在他默禱時狂風將樹枝吹斷。這一偶然事件和兩年前大風吹落奉先殿的一個鴟吻同樣使他震驚。
「外邊是什麼響聲?」
萬幾清暇瑤編披覽惜三餘看過以後,他不禁感慨地說:「如今還有什麼『四海昇平』,還說什麼『萬幾清暇』!」他搖搖頭,又背著手走往文華後殿。正要踏上後殿的白玉台階,一抬頭看見了殿門上邊懸的橫匾,上寫著:「學二帝三王二帝三王——二帝指堯、舜,三王指夏禹、商湯和周文王、武王。這是儒家所理想的上古君主。治天下大經**。」這十二個字分作六行,每行二字,是萬曆皇帝的母親孝定太后的御筆。她就是武清侯李國瑞的姑祖母。崇禎感到心中慚愧,低頭走進了後殿的東暖閣,默然坐了很久,取消了為向戚畹藉助的事召見閣臣。
崇禎厭煩地說:「我不看。我沒有閑心思看一個太學生的奏本!」
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穩。做了許多噩夢。第二天早晨退朝之後,他為籌餉的事,像熱鍋台上的螞蟻一樣。想來想去,他有了一個比較能夠收效的辦法,就是叫皇親貴戚們給國家藉助點錢。他想,皇親們家家「受國厚恩」,與國家「休戚與共」。目前國家十分困難,別人不肯出錢,他們應該拿出錢來。做個倡導,也可以使天下臣民知道他做君父的並無私心。可是叫哪一家皇親做個榜樣呢?
「國庫如洗,怎麼好呢?」
「啟奏皇爺,有人上了一本。」
「什麼人上的本?」
他打算在文華殿召見幾位輔臣。研究他的計劃。可是到了文華殿他又遲疑起來。他擔心皇親國戚們會用一切硬的和軟的辦法和他對抗,結果無救於國家困難,反而使皇親國戚們對他寒心,兩頭不得一頭。他在文華殿里停留很久,拿不定最後主意。這文華殿原是明代皇帝聽儒臣講書的地方,所以前後殿的柱子上掛了幾副對聯,內容都同皇帝讀書的事情有關,在此刻幾乎都像是對崇禎的諷刺。平日「勤政」之暇,在文華殿休息的時候,他很喜歡站在柱子前欣賞這些對聯,但今天他走過對聯前邊時再也沒有心情去看。他從後殿踱到前殿,好像是由於習慣,終於在一副對聯前邊站住了。他平日不僅喜歡這副對聯寫得墨飽筆圓,端莊渾厚,是館閣體中的上乘,也喜歡它的對仗工穩。如今他忍不住又看了一遍。那副對聯寫道:四海昇平翠幄雍容探六籍
>他自己只知道拚命掙扎,卻對被層層圍困的形勢並不認識。
崇禎平日聽說,皇親中最有錢的有三家:一家是皇后的娘家,一家是田貴妃的娘家,一家是武清侯李家。前兩家都是新發戶,倚仗著皇親國戚地位和皇后、田妃都受皇上寵愛,在京畿一帶兼并土地,經營商業,十幾年的光景積起來很大家產,超過了許多老的皇親。
「餉啊,餉啊,沒有餉這日子如何撐持?」
關於清丈土地的建議,他認為緩不濟急,而且困難較多,沒有多去考慮,獨對於叫江南大戶輸餉一事覺得可行,也是目前的救急良策。當前年冬天滿洲兵威脅京師的時候,盧象升曾建議向京師和畿輔的官紳大戶勸輸軍餉,他也心動過,但不像現在更打動他的心。江南各地確實太平了多年,異常富庶,不像京畿一帶迭遭清兵破壞,且連年天災不斷。他想,目前國家是這般困難,這般危急,叫江南大戶們捐輸幾個錢,使國家不至於瓦解崩潰,理所應該。但是,冷靜一想,他不能不躊躇了。
王承恩又小聲細氣地說:「這奏本中寫的是一個籌措軍餉的建議。」
「什麼?籌措軍餉的建議……快讀給我聽!」
大風霾大風霾——刮黃沙塵。天昏地暗,古人叫做大風霾。繼續了兩天。到第三天風止了,天也晴了。氣溫驟冷。竟像嚴冬一樣,惜薪司不得不把為冬天準備的紅簍炭全部搬進大內,供給各宮殿升火禦寒。在上朝時候,崇禎以上天和祖宗迭次以災異「示儆」,叫群臣好生修省,挽回天心。隨後又問群臣有什麼措餉辦法。一提到籌措軍餉,大家不是相顧無言,便是說一些空洞的話。有一位新從南京來的御史,名叫徐標。不但不能貢獻一個主意替皇上分憂,反而跪下去「冒死陳奏」,說他從江南來,看見沿路的村落盡成廢墟,往往幾十里沒有人煙,野獸成群。他邊說邊哭,勸皇上趕快下一道聖旨罷掉練餉,萬不要把殘餘的百姓都逼去造反。跟著又有幾位科、道官跪奏河南、山東、陝西、湖廣、江北各地的嚴重災情,說明想再從老百姓身上籌餉萬萬不可。崇禎聽了科、道官們的跪奏,彷徨無計。十分苦悶,同時也十分害怕。他想,如今別無法想,只有下狠心向皇親們藉助了,縱然祖宗的「在天之靈」為此不樂,事後必會鑒諒他的苦衷。只要能籌到幾百萬餉銀,使「剿賊」順利成功,保住祖宗江山,祖宗就不會嚴加責備。
目前,江北、湖廣、四川、陝西、山西、河南、山東、河北……半個中國,無處不是災荒慘重,無處不有叛亂,大股幾萬人,其次幾千人,而幾百人的小股到處皆是。長江以南,湖南、江西、福建等地也有災荒和騷亂,甚至像蘇州和嘉興一帶的所謂魚米之鄉,也遇到旱災、蝗災,糧價騰踴,不斷有百姓千百成群,公然搶糧鬧事。自他治理江山以來,情況愈來愈糟。如今幾乎看不見一片安靜土地。楊嗣昌雖然新近有瑪瑙山之捷,但是張獻忠依然不曾殺死或捉到。左良玉和賀人龍等都不願乘勝追剿,擁兵不前。據楊嗣昌的迭次飛奏。征剿諸軍欠餉情況嚴重,軍心十分不穩。雖然軍事上已經有了轉機,但如果軍餉籌措不來,可能使剿賊大事敗於一旦,良機再也不會有了。他想,目前只有兵餉有了著落。才能夠嚴厲督責諸軍剋日進剿,使張獻忠得不到喘息機會,將他包圍在川、陝、鄂交界的地方殲滅,也可以鼓舞將士們一舉而掃蕩商洛山。可是餉從哪兒來呢?加征練餉的事已經引起來全國騷動。在朝中也繼續有人反對,如今是一點加派也不能了。他在心中自問:
第二天,華北各地,尤其是京畿一帶,布滿了暗黃色的濃雲,刮著大風和灰沙。日色慘白,時隱時現,大街上商店關門閉戶,相離幾丈遠就看不清人的面孔。大白天,家家屋裡都必須點上燈燭。大家都認為這是可怕的災異,在五行中屬於「土災」,而崇禎自己更是害怕,認為這災異是「天變示儆」,有關國運。他在乾清宮坐立不安,到奉先殿向祖宗燒香禱告,求祖宗保佑他的江山不倒,並把他打算向皇親藉助的不得已苦衷向祖宗說明。他正在伏地默禱,忽聽院里喀嚓一聲,把他嚇了一跳,連忙轉回頭問道:
而且目前國事如焚,不僅僅楊嗣昌一個地方急需糧餉。一連幾天,他天天接到各省的緊急文書,不是請餉,便是請兵。
武清侯家是萬曆皇帝的母親孝定太后的娘家,目前這一代侯爺李國瑞是崇禎的表叔。當萬曆親政萬曆親政——萬曆皇帝朱翊鈞即位時只有十歲,受他的母親監護。到他十六歲結婚後,她母親才不再監護;到萬曆十年張居正病故,才由他直接掌管朝政。之前,國事由孝定太后和權相張居正主持,相傳孝定太后經常把宮中的金銀寶物運往娘家,有的是公開賞賜,有的是不公開賞賜,所以直至今日這武清侯家仍然十分富有,在新舊皇親中首屈一指。在這三家皇親中能夠有一家做個榜樣,其餘眾家皇親才好心服,跟著出錢。但是他不肯刺傷皇后和田妃的心,不能叫周奎和田宏遇先做榜樣。想來想去,只有叫李國瑞做榜樣比較妥當。又想著向各家皇親要錢,未必順利,萬一遇到抵制,勢必嚴旨切責,甚至動用國法。但是這不是尋常事件,歷代祖宗都沒有這樣故事故事——與「先例」同義。這是當時朝廷上的慣用詞。,祖宗們在天之靈會不會見怪呢?所有的皇親貴戚們會怎麼說呢?這麼反覆想著,他忽然躊躇不決了。
但是他實在是捨不得放棄李琎的建議。考慮再三之後,他提起硃筆批寫道:這李琎所奏向江、浙大戶勸輸軍餉一事,是否可行,著內閣與戶部臣詳議奏來。
一個太監在簾外跪奏:「一根樹枝子給大風吹斷了。」
他預料到,這事一定會遭到江、浙籍的朝臣反對,而住在大江以南的縉紳大戶將必反對更烈。如今國家歲入大半依靠江、浙,京城的祿米祿米來發給文武百官的俸米。和民食,以及近畿和薊、遼的軍糧,也幾乎全靠江、浙等地供應,除非已經到無路可走,萬不得已,最好不惹動江、浙兩省的官紳大戶嘩然反對,同朝廷離心離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