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歡
第四十六章 御書房內憶當年
皇帝欣慰地點點頭：「朕……就這麼幾個兒子，你們愛鬧就鬧，只是不要鬧到不可收拾，你的心思，朕也明白一些，很好，繼續這樣做下去。」
范閑安靜地站在一旁，眼光卻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瞄了一眼，天下至尊的日常生活確實沒有什麼出奇。
「朕乃天下之君，愛惜子民本是應有之義，何需感激？」皇帝笑了笑，望著范閑嘆了口氣，說道：「免了澹州二十年賦稅，一是因為姆媽，二來，也是為了感謝當年那個海港。」
……
范閑無話可說，只好點頭應下。
「少年人，看事情的眼光要長遠一些，不要只是局限在眼前。」
皇帝自然還要問問澹州乳母過的如何，范閑一一回答，又描繪了一番澹州如今的景象，那些白色的海鷗，州城旁陡峭的懸崖。
這話范閑便不好接了，難道要陪著皇帝談初戀？更何況那個初戀是自己的老媽。恰此時，他的肚子咕咕叫了一聲，眼珠一轉說道：「皇上……肚子真餓了，賞碗燕窩吃吧。」
皇帝的眼帘微微垂著，眼角的皺紋顯現著中年人特有的魅力，沒有看范閑，也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隨范閑的敘述回憶澹州的一切。
皇帝能說出如此柔軟的話，實屬不易，但范閑心頭微動，卻未曾柔軟，和聲說道：「實不敢瞞陛下，這去江南……我還真是很願意的。」
范閑不明白皇帝心裏在想什麼，沉默片刻后說道：「臣以為……」
只是有一股淡淡的灼味兒，味道並不難聞，但在范閑靈敏的鼻子聞來，總有些不適應，不由有些想念某個遙遠世界里某個白色房裡的暖暖味道，想起前世曾經看過的兩句俏皮話——毛主席沒用過手機，皇帝也沒吹過空調。
然後范閑便沉默了下來，因為他有些意外地發現，皇帝似乎走神了。
他笑著繼續說道：「江南風景好，我一直想去逛逛。」
皇帝自顧自坐到了榻上，從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來，他對於御書房裡的溫暖極為滿意，鬢角些微的銀髮，眼角些微的皺紋都平順著，在榻上脫了外面的那身龍袍，早有小太監取來棉質的常服穿上，又端來了一碗溫熱的燕窩。
他只是平和笑道：「長輩們哪裡有閑空兒和我講這些，只是小時候就知道朝廷對澹州城有特恩旨意，最開始是免了三年賦稅，這次回去，發現還是一直免著
「陳院長和……范尚書沒有對你說過？」皇帝似笑非笑說道：「朕本以為當年的事情你總該知道一些。」
范閑霍然抬首，帶著一絲驚訝看著皇帝。皇帝出巡？這是十幾年來都未曾有過的事情，尤其是如今的京都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雖說皇帝坐鎮宮中，沒有人敢太過猖狂，可是山谷之事，膠州之事，都說明龍椅下的火山已然變活，這個時節，皇帝居然敢……出巡！
范閑如今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基本上已經把朝中的有力階層得罪完了，皇帝也明白這一點，想到山谷狙殺之事，不免對范閑有些淡淡的憐惜之意，只是……不多。
略說了幾句在江南的事務，關於政事上的彙報便結束了，畢竟回朝述職的主旨還是在朝上，等過幾日的大朝會，范閑自要穿著官服，特旨上朝迎接滿朝文武的讚歎或是指責，今日御書房內，不過是一位帝王，一位近臣的交心，尤其是關於江南和膠州的事情，早已通過不曾間斷的密奏全部交由皇帝知曉，今日所論便在它處。
出殿之前，范閑小聲地對女官說了幾句話，開了個方子給老人家調理身體。含光殿里的女官雖然不敢給太后亂用藥，但也是知道這位朝中大紅人的醫名，喜喜地接了過來，只等太醫院審后便用上，忍不住贊了兩聲駙馬孝順。
……
皇帝將喝了一半的燕窩擱在桌上，抬頭看著范閑的臉，看著那張清秀溫純的面容，不知怎的，那顆一直冰冷了二十年的心動了一下，忍不住緩緩搖頭，想將那一絲情緒從帝王的腦袋裡剔掉。
當然，皇帝可以直接開口讓范閑消停些，但皇帝不願意這樣做。
「山谷里的那件事情，朝廷會查，會給你一個交代。」
這一幕落在皇帝眼裡，皇帝十分滿意，心道安之果然不是個作偽之人。只是皇帝哪裡知道範閑的心裏在罵娘，不是罵皇帝小家子氣，而是在厭惡那燕窩粥是對方吃過的。
君臣二人同時默然，均覺著這句話有些白痴，當爹的剛遇見當媽的，這當兒子的當然還沒有生。
范閑低頭默然。
范閑一愣，笑罵道：「我當然知道，你這老傢伙又在想什麼？」
范閑一怔，屁顛屁顛地上前接過那潔瑩一片的白瓷碗，也不忌諱什麼
皇帝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了起來，指著范閑的鼻子半晌說不出話。慶國皇帝自登基以來便威立一方，眼觀天下，朝中臣民無不悚然而敬懼生，十余年來，哪有臣子敢在君臣對話之時嚷著肚餓，討飯吃的道理……便是太子、大皇子年幼之時，被宮中娘娘們抱著，也不敢如此沒大沒小地說話。
御書房裡比外間要暖和許久，采自琅琊州的銀竹炭在三個火盆里燃燒著，設計精巧的火盆沒有溢灰，只有溢暖，將整個房間都包容在與時令不合的春意里。
「是，陛下。」
……
姚太監低著頭，心裏卻在讚歎著，這等君臣，這等……父子，在宮中實在是少見。正思想著，卻被陛下的一句話喚醒過神來，他趕緊接過粥碗，退了出去，一路沿著宮檐行走，卻還在想著先前那幕，深深畏懼與佩服。
與皇帝一年多不見，心裏又在琢磨演技這種東西，范閑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好在君臣應對，本就應是皇帝先開口才是，御書房內頓時又陷入安靜之中。
看著他的小意模樣，皇帝安慰地笑了笑，揮手說道：「難得回京，去宮裡各處逛逛……」他沉吟片刻后說道：「哄太后開心些。」
范閑領旨，出了御書房的大門。
偏生，陛下似乎更喜歡小范大人這種作派些。
「聽說晚上你要請客？」
第一處要去的自然是含光殿，太后老祖宗的寢宮。太后老人家剛剛午睡起來，身子骨有些疲乏，便沒有與范閑說多少話兒，只是范閑敏感地察覺到，太后對自己的態度雖然依然冷漠，但比諸當年吃羊雜湯那時節，已經是好了不知道多少。
范閑微微一怔，恭謹說道：「是，離京一年多，有好些位大人與……都沒見，藉著這個機會，大家聚一聚。」
其實說到底，他這位皇族編外人員加上郡主駙馬的身份，才讓他有機會在這皇宮的園林里自由行走。
皇帝微微閉目說道：「最先前，朕是不喜歡的，畢竟晨丫頭許了你也沒兩天，不過後來覺著，這事倒也不見得一點好處也沒有，天一道與各地祭廟的關聯深，你如果有本事將天一道控在手中，對朝廷來說，是一樁堪比軍功的大功。」
姚太監在門外候著，見他出來，便領
略說了些閑話，范閑見老人家神態有些不適，便知情識趣地告辭，臨行前說著待婉兒回來后再一起進宮拜見，老人家果然有些高興。
「當然去過。」皇帝唇角微翹，微笑說道：「朕去澹州時，你還沒有生，便是在那裡遇見了你的母親。」
忽然發現講故事的聲音停了，皇帝有些怔然抬首一看，發現范閑正關切地望著自己，不由一笑說道：「沒什麼，只是想著最後一次西征歸來后，朕便再沒有出過京都，不免有些懷念澹州的景色。」
它處乃是澹州處，皇帝似乎對范閑的澹州省親之行特別感興趣，問的很詳細，范閑雖然心裏覺著有些奇怪，但耐著性子一一講解，甚至連冬兒的事情也沒有遺漏下來，誰知道自己身邊究竟有皇帝多少眼線。
皇帝的臉色平靜了下來：「還是先前那句話，胡鬧可以，有個限度。」
范閑心頭再驚，臉上卻流露出一絲無奈之意，點了點頭，說道：「狼桃帶人把她接了回去。」
范閑怔住了，就在離廣信宮不遠的地方停下腳步。
「是，陛下。」
將自稱又改成臣，這便是要正式進諫勸阻，但是皇帝不給他這個機會，揮揮手說道：「朕意已決，手中天下，幾個臭蟲亂跳，何需介懷……朕是要去澹州看看的，開年後你回江南，記得備好，只是事情需做得隱秘。」
「罷罷。」皇帝笑了起來，「你愛踹就踹，只是胡鬧總要有個限度，別太過頭。」
范閑聞得這話，將頸子直了起來，語氣平靜卻帶著倔犟說道：「皇上說的有理，不過如果有下次，我還是要踹的。」
「是，陛下。」
范閑依然默然，知道這便是所謂鴿派鷹派的衝突，只是皇帝骨子裡肯定是那類肉食者，他雖說不疑，但這話其實是很嚴肅地提醒自己。
范閑有些頭痛地猜測道：「是指……胡鬧的事情？」
皇帝笑了起來，半晌后靜靜說道：「你在江南做的很好……朕，很欣慰。」
范閑察覺到皇帝的話中另有別意，便沒有接話，只是點了點頭。而皇帝看著這年輕人的眉眼，皺了皺眉，心想這小子為了一個被
范閑嘿嘿笑了兩聲，說道：「主要是今兒個要趁早進宮，早飯也就是胡亂扒了兩口。」
范閑微微佝身，恭謹應道：「謝陛下關懷，臣已無事。」他心知肚明皇帝肯定已經知道燕小乙兒子非正常死亡的消息，但既然對方不提，不將這件事情和自己聯繫起來，他當然樂得裝啞巴，懶得多做辯解。
范閑笑了笑，沒有說什麼，便離了含光殿，沿著闊大皇宮裡的道路一路向西，路過廣信宮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半晌后，范閑略帶一絲惘然之意說道：「原來就是在澹州。」
皇帝說道：「和北齊的女人親近些無妨，但和北齊，還是保持一些距離。朕不疑你，只是我大慶朝心志在天下，年內你諸般動作，總會讓軍中有些人疑心，他們都是些馬上的直爽漢子，要的便是開疆拓土……你此次回京，想必也覺著樞密院對你的態度不如何，這便是其中一個緣由。」
皇帝揮揮手，示意他坐下，姚太監在一旁早等著這旨，趕緊去簾后搬了個圓綉墩出來。范閑一屁股坐下，不由想起了一年半前，自己第一次進御書房議事時的情形，又有些好奇，今天朝會結束之後，為什麼陛下的御書房會議沒有繼續開，反而是單獨召見自己。
一旁安靜侍立的姚太監看著這一幕卻是心頭大驚，他在宮中也有許多年了，像今日這種君臣融洽的情形卻是沒見過幾次，上一次……好像還是舒蕪大學士自北齊歸來，陛下為示恩寵以及絕無介懷之意，賞了他半片肉脯……
「是，陛下。」范閑溫和應道：「臣有分寸。」
姚太監在一旁小心翼翼問道：「范大人……是廣信宮。」
如果皇帝是憑由那番對話來猜測范閑的心，不能不說他猜的基本正確。
這說的自然是內庫的事情，膠州的事情，江南路的事情，所有的一切事情，范閑都表現出了一位年輕名臣所應該有的風度與氣魄，為這個朝廷，為這個皇帝從民間軍中搜颳了太多好處。
「陛下……？」皇帝心裏重複了一遍，嘆了口氣，笑道：「不用這麼拘謹，有什麼想說的便說吧。年前逐你去江南，為……朕便是想磨礪你，提拔你，只是未免辛苦
御書房內只剩下皇帝與范閑二人，片刻后，皇帝忽然開口說道：「你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在太學時那樣胡鬧……澹州，嗯，為了一個家養丫環去把一位官員家的公子踹的半年起不了床，總是失了體面。」
最後一次西征之時，京都有變，太平別院被血洗，范閑被五竹抱著，坐著那輛有黑布的馬車遁至澹州。范閑面色不變，只是猶疑問道：「陛下，您也去過澹州？」
皇帝正喝著，餘光里瞥見范閑鬼頭鬼腦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罵道：「江南還沒好吃的？饞成這樣。」
……
范閑心頭一驚，兒子，你們，這已經算是點明了……但他感覺皇帝的那雙目光似乎已經穿透了自己的身體，看透了自己的心思——皇帝知道自己的心思？——他馬上聯想到前年在抱月樓前與二皇子的衝突，在茶鋪里與二皇子的那番對話。
不等范閑說話，皇帝繼續淡淡說道：「苦荷死後，就應該是海棠繼位，你自己要想清楚其中的關聯。」
「是……嗯？」
姚太監嘿嘿笑道：「怎麼說也是您的岳母，要不去見見，傳到太后耳里，只怕老人家不高興。」
可上次舒大學士可是因為那片肉脯感動的無以復加，跪在陛下面前濁淚縱橫，連聲頌聖不止，哪裡像今日小范大人這般自在、自然。
「那位海棠姑娘回北齊了吧？」皇帝忽然說了一句話。
嗯，不稱臣而稱我了，每次這二人的對話便是這樣發展，先由君臣，再至老少，再至模糊的父子情狀，從不言明卻彼此心知肚明，曖昧著，酸著，無恥著。
「傷怎麼樣了？」皇帝儘可能淡漠地問道。
皇帝強行咽下那句話，餘光瞥見桌上那半碗燕窩，隨意指了指，說道：「還熱著，趕緊吃了。」
范閑知道此時只要自己開口問，面前這個已然沉浸在美好回憶之中的皇帝一定會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但不知道為什麼，范閑不想問，就像是那層紗簾之後隱藏著什麼樣的蒼山美景，而在山中……有怪獸，大怪獸。
皇帝看著他，皺眉說道：「先前說的話你都記住了？」
「來年找個時間，朕要去江南看看，看看你與薛清將朕的糧倉內庫打理的怎麼樣。」
許久之後，皇帝才止住了笑聲，眼裡滿是盈盈的疼愛，罵道：「這個沒臉皮的勁兒，和你母親哪有半分……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