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五十五章 澹泊公
皇帝壓低聲音問道：「你究竟接不接旨？」
皇帝氣的不善，頜下鬍鬚亂抖，居高臨下指著范閑的鼻子罵道：「朕倒要看看，你能怎麼反對？」
而就是這樣一個范閑極其噁心的人，要成為皇帝注視監察院的眼睛，范閑無來由地憤怒起來，異常憤怒。
辭官？
殿上已經是一片大嘩，帝有命，臣受之，除了像舒蕪這種老傢伙敢當面頂撞皇帝之外，從來沒有誰敢在官員任命上直接表達出自己的異議與怨氣。
他微微偏頭，強忍住去看龍椅上中年男子的衝動，心裏湧起大古怪。佳林是自己的門生，如今遠在異地為官，怎麼卻落入了皇帝的眼中？而且是……進吏部？那個自己一直無法插手的部衙……一下升了兩級，這種陞官速度也太快了吧。
大殿上一時陷入了震驚之後的沉默中，誰也沒想到今兒在大朝會上，居然能夠看到如此精彩的戲碼，眾人心裏清楚，陛下對范閑的寵信根本沒有一絲削減，只怕也不會對范閑有任何實質性的懲罰，只是不知道這個僵局如何打破。
皇帝被他這來的極快的應對噎的不善，大怒說道：「朕偏不讓你辭！」
而在文官一系中，被撤換的官員人數最多，基本上都屬於親近二皇子一系的官員，尤其令人驚怖的是，看模樣，昨天夜裡被范閑逮的那三十二名官員，似乎也沒有再出來的機會了……
……
而舒蕪這老傢伙眼珠子轉了幾圈，又看了范閑一眼，終於忍不住出列說道：「陛下……半年前，門下中書曾有議，以小范大人的聲名學問實績，實在足以入門下中書議事，只是監察院院官向來不得再任朝官，朝廷陳例在前，不過先前小范大人曾有意辭了監察院提司……」
他將身子一直，直接說道：「敢問陛下，這監察院負責監察官員吏治，由內廷監察監察院，這忽然間多了個御史，如果這御史貪贓枉法，院里查，還是不查？要查，怎麼查？」
只是軍方這些將領看著范閑的眼神，顯得愈發地憤怒起來。
這他娘的就有些過界了，皇帝決定什麼事情，哪裡容得你一個臣子反對，這又不是在公堂之上打官司，范閑你並不是宋世仁，皇帝也不是個小小的知府大人。
「大胆！」皇帝一拍龍椅，大怒說道：「執法在旁，御史在後，國之明律，朕意已決，哪容你這小傢伙來多言多舌。」
皇帝根本不再給范閑任何說話的機會，也不理會他接不接旨，直接對姚太監點了點頭。姚太監馬上用有別於戴公公餘佻口音的公鴨嗓子喊道：「行江南路全權欽差范閑，上前聽旨。」
「……申沖文已調都察院執筆御史，令左都御史賀宗緯兼看監察院事宜，協范閑行事，向內廷負責。」
范閑以往從院報里聽說過此事，不過今日親眼相見，不免有些意外，心想自己不過二十歲的人，卻要入閣，這也未免太荒唐了些。
另外像前任樞密院副使曲向東之流的大人物們，也只有無可奈何地接受了此議，陛下是沒有深究山谷狙殺一事，不然軍方定然要付出更多的代價。
果不其然，皇帝依舊不允，只是讓姚太監將旨意頒完。聽完旨意，范閑怔在原地，半晌之後才想起來謝恩，心想自己當大學士確實荒唐，可皇帝給的封賞也足夠荒唐。
辭了監察院提司？
如此大的膽子，慶國開國以來，這些大臣們均未見過，一時間殿上議論聲起，投向正中站著的范閑的目光在原初的警懼之外，不由多了几絲荒謬與佩服。
換血，已經成了必然，秦恆被調到了樞密院，品秩看似有增，實際上卻是離了京都守備要害之地，他有些愕然，卻也只好出列謝恩。
范閑很直接說道：「臣，不喜歡賀宗緯。」
群臣一片大嘩，根本沒有弄明白今天的大朝會上怎麼會演變成如今的局勢，原本以為是陛下借監察院的手收拾
不算范閑，賀宗緯絕對是這兩年裡慶國朝廷上最紅火的人物。
皇帝皺眉說道：「為何？」
朝廷諸臣聽到成佳林的名字時，也不免有些駭異，眾所周知，此人乃是范門四子之一，出仕不過兩年，怎麼就要調回京都重地？眾人紛紛向范閑投去目光，目光里有些警懼。
龍椅之上，皇帝氣的笑了起來，兩眼裡寒光大放，冷冷說道：「范閑，你是要用辭官來要脅朕？」
薛清此時出列，對范閑在江南的事務做了些補充，滿是讚美之辭。胡大學士出列，也認為應該對小范大人進行重賞。
賀宗緯是什麼人？是當年與自己門生侯季常齊名的京都才子，妹妹若若的追求者之一，先在太子門下，后投長公主，如今卻成了天子門生，不經科舉直接簡拔入朝任御史，因有功任左都御史，負責清查戶部一案……
范閑認真地聽著旨意。這旨意明顯是皇帝昨天夜裡就備好的，聽了許久，他有些意外沒有聽到言冰雲的名字，不過轉念一想也對，皇帝就算要重用言冰雲，也不可能把他調到別的部衙，不說這是違反慶律和監察院規條的事情，至少皇帝想用言冰雲，總要給陳萍萍一些面子。
「陛下！」
……
胡大學士也忍不住用古怪的眼神看了舒蕪一眼，心想這老頭子果然執著，明明知道陛下不可能允許范閑入閣，更不可能讓范閑離開監察院，他卻依然存著半年前二人想的那個念頭。
舒胡二位大學士接著又轉身替范閑向皇帝請罪，言道小范大人年輕如何云云，他們心裏猜測，皇帝難得在朝會上碰見這麼大顆釘子，只怕已經快要氣瘋了。
范閑心裏卻有些不自在。皇帝給的這份人情太大了，
不過范閑很意外地聽到了成佳林的名字！
很明顯，皇帝也不清楚范閑心裏究竟在想什麼，他皺著眉頭，對范閑說道：「給朕滾過來！」
賀宗緯溫和地看了身旁的范閑一眼，雖然每每想到在范府上被對方一頓痛打，他便自內心深處感到無比的憤怒，可是他依然遮掩的極好，眼神里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異色與佩服，似乎是在向殿上諸臣表明自己的情緒——他很佩服小范大人敢當面頂撞聖上。
皇帝話還沒有說完，范閑已經感動謝恩：「謝陛下，臣願回太學教書去。」
賀宗緯在范閑身邊也假意勸說了幾句，范閑卻是正眼都懶得看他一眼，也不退回去，眼珠子轉了幾圈，忽然高聲說道：「臣反對！」
舒大學士與胡大學士看不下去了，紛紛出列，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紅臉，舒蕪當頭把范閑罵了一通，說道他不知臣子本分，胡亂說話，胡大學士卻是和聲在范閑身邊安慰著，替陛下詳解旨意。
……
誰都清楚，文武兩系中，陛下調整樞密院和京都守備，是為了替范閑撐腰，為范閑山谷狙殺的事情出氣，至於散朝之後還會有些別的什麼後續舉措，則要靜靜等待了，只是軍方的日子想來不會太好過。
……
皇帝咳了兩聲。
范閑一愣，一掀前襟，跪了下去。
皇帝皺了皺眉，說道：「你有什麼異議？」
范閑心頭怒火起，知道自己今日不能再退，不然這監察院真要在自己手上敗了，自己怎麼向那個女人和陳園裡的老跛子交待。
這情景看著就像是一個中飯餐盤裡少了果子吃的幼稚園大班生，正在接受兩名老師的哄騙。
范閑抬起頭來，面無表情說道：「監察院不需要一個御史來指手畫腳。」
……
棍子來的真快！
「不接。」
……
皇帝大怒說道：「昨天夜裡，你已經讓朝廷沒了顏面
范閑嘆息了一聲，退了回去。
反正范閑就是直挺挺地站著，不肯接旨，也不肯如何。
范閑後背有些發冷，右手的手指有些顫抖，他知道因為自己的身份，皇帝肯定不可能像信任陳萍萍一樣信任自己，但是他沒有想到，皇帝竟然會下手這麼狠，在事情遠遠沒有結束之前，就率先給自己套了一個頭繩，扎的自己的腦袋痛的不行！
群臣默然，雖然眾人心裏並不喜歡范閑再得賞賜，可是內庫運回京都的一千多萬兩白銀是真貨，這麼一大筆實實在在的功勞，實在是堪敵軍功，如果不重賞，朝廷真不知該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好好好。」皇帝連說三個好字，幽幽說道：「你仗著朕疼愛你，便以為朕不敢責罰你……你要辭官，朕便……」
……
舒大學士皺眉出列，與陛下爭論了幾句，認為如此大範圍的官員任命，沒有經過廷議，沒有讓吏部與監察院事先審核，實在是有些太匆忙。不過皇帝今日決心下的大，竟是連他的面子也不給，淡淡駁了回去，這首聖旨便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
群臣大嘩，皇帝反而冷笑了起來，說道：「枉你聰明一世，卻在這裏強裝糊塗，退回去吧。」
只是舒蕪已經開了口，他也只好表達了同樣的願望，願保薦范閑入閣。
可是……讓左都御史盯著監察院，同時向內廷彙報，這等於是讓監察院直接處於了皇宮的注視之下。
大殿之上滿是驚呼與讚歎之聲。范閑呆立場上，心想自己怎麼就忽然被封了公爵？這豈不是比老爺子的爵位還要高了？皇帝的棒子下的狠，這給的甜棗兒個頭也不小啊！離王爺只差一步，無比尊貴之爵——他偏頭看一眼尷尬的賀宗緯，心想以後是不是可以隨便打著這人玩了？
眾大臣更不明白，為何范閑會對都察院御史旁問監察院一事如此憤怒與衝動，如果說是為了保持監察院的權力，
范閑將心一橫，說道：「臣自然不敢抗旨，只是臣只是個監察院提司，院長大人還在陳園裡獃著，這個？按理來講，是輪不著臣來議論，只是今日殿上監察院以我為首，我是接了有問題，不接也有問題，看來看去……臣……只好辭了這監察院提司，陛下直接發旨去監察院，如此最佳。」
旨意緩緩而道，沒有再提御史入監察院一事，而是將范閑這一年在江南所做的事情列了個大概，尤其是將重點放在了內庫轉運司事上，表揚了范閑為國庫做的貢獻，兼帶著提了一筆范閑協助薛清總督清查江南吏治一事，又扯了些有的沒的。
范閑沒有滾，屁顛屁顛地跑了過去，湊到了龍椅下面，滿臉倔犟與狠勁兒。
……
范閑霍然抬首，雙眼裡閃過兩道幽光，看了一眼出列謝恩的那位年輕人。左都御史入府院？監察院雖說一直在名義上受內廷的監管，可是慶國皇族向來嚴禁太監掌權，加之陳萍萍太過厲害，所以監察院等若是個獨立王國。
澹泊公！
范閑出列，站在賀宗緯的身邊，對著龍椅上的那個男人沉聲說道：「臣有異議！」
姚太監在一旁苦著臉，端著拂塵，忍著笑，十分難受。
范閑退回殿中，兩旁大臣們看他的眼神愈發古怪了，大朝會上，居然和陛下說起悄悄話來，這份恩寵……實在是……咳咳。
皇帝于中間開口說道：「朕以為，范閑公忠體國，應該重賞。」
旨意一下，群臣嘩然，雖然各部首長都沒有換位置，可是身邊卻多了些年輕官員，不由讓諸大臣感到了一絲惶恐，誰知道陛下什麼時候就會將那些年輕官員提上來，頂了自己這些老傢伙。
至於讓小言公子陞官也沒有可能性，小言公子如果再升，就只好頂了范閑的提司——范閑搖著頭，暗道除非皇帝準備一手把監察院給掀了，不然怎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臣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