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燈》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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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樹林傳來揉葉子的聲音,那是秋天的手指。陽光把牆壁刷暖和了,夜將它吹涼
秋天把舊葉子揉掉了,你要聽新故事嗎。靜靜的河水睜著眼睛,笑著說:總有回家的人,總有離岸的船
——簡楨《浮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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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在雪頓節上,捧著一碗酸奶子,看著一塊塊凝乳狀的白色充滿誘惑地隨手部的輕微搖晃而抖動起來,醇香的味道就濃烈地撲鼻而來,釅釅的,甘美的。幸福的等價品。
卡桑說,學考古的。所以常常來看看這些古董。
那個男子並不多話。沒有再繼續喋喋不休地與她糾纏。這令人喜歡。他沉默,可是為什麼,他越沉默,她心中便越不安。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一起進去吧。他說。
對。我家鄉在那兒。但現在在這兒上學。
他沒有留下任何的名片之類。收斂而生疏。轉身落拓地離開,很快消失。
男人詫異地轉過頭來,用藏語回答了一句,你好。他臉上泛起笑容。她這才看到他的面孔:一瞬間她彷彿是看見故鄉的大地,並且由此迫近一處無可抵達的回憶。那是唯有經過血統和日照的賜福才能夠擁有的一張面孔,這般的俊朗,令人挪不開目光。
而她離開那裡之後,再也沒有這樣的記憶。很長一段時間她無法接受城市口味的牛奶。
第一次邂逅迦南。她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在哪裡。她曾經語氣萬分輕佻而自嘲地向葉藍形容,他是那種,任何多情的女子見了他第一面便願意給他生孩子的漂亮男人。一個古董商人。
卡桑一時語塞。她說,不,我只是來看看……
那時她已經上大學。終於出落成格外高挑頎長的年輕女子。真正的麥色的皮膚,瘦而緊緻的身材,非常健康:脖頸,手臂……身形線條無懈可擊。面孔清晰乾淨,有著藏羚一樣的明亮深黑的眼睛,目光如洗,堅韌銳利,瞳仁深黑。一頭濃郁而漆黑的,秋林一樣的長長髮辮。修長的腿。
男子笑了笑,說,大概算是吧。
男子正在抽煙,他很快比劃了一下手中的雪茄,用非常具有洋化禮節的語氣問她,對不起,你介意嗎?
男子反問她,你是從西藏來的?
非常的美。是那種人群之中一抓就是一大把的普通城市女孩所沒有的美,獨特的氣質從骨子裡面散發出來,即便是穿著普通的學生裝,走在街上亦令人側目。
卡桑毫不猶豫地去參加這次藏地古董拍賣會。她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交了數額不小的競拍保證金,攥著一隻號牌,在拍賣會現場此起彼伏的叫價聲中,心猿意馬地四處尋找他的身影。
直到他用令全場震驚的價錢喊下一尊金銅佛像的時候,她才發現了他。
視覺在一切感官之前先發制人地驚醒了記憶,然後是嗅覺,味覺,直到終於感覺到闊別已久的微妙的幸福。但一切想象總是很快就幻滅。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
她記得在高原故鄉的時候,曾有一隻銅製的年代久遠的老碗令她印象深刻。碗的表面有著被時間所侵蝕的累累痕迹,看上去古樸陳舊。邊沿上刻下了粗重而拙劣的抽象紋路,看得出工匠的手藝並不嫻熟。用了很多年之後,這隻碗紋路凹陷的罅隙之間泛著黑色,凸起的地方卻又因為常年摩挲因此光滑澄亮。它陳舊得沒有人還能記得清楚它是什麼時候,又是被誰帶來的。而卡桑之所以對它記憶深刻,是因為這隻碗總是用來盛放自己最喜歡吃的酸奶子。那種酸甜適宜,粘糯而又爽口的味道,是她童年印象中最為樸素而強烈的誘惑。
她遇到迦南,是在一場大型的藏傳佛教古董拍賣實地看樣展會上。
她嘗試著用藏語對他說了一聲,你好。
學校就在北京,只不過是住進了校園裡面而已。有時候周末會回家去看望父母,外祖母。一直都是很孝順很乖的孩子。在大學里對功課依然非常用心。系統而痴迷地學習歷史,參加學校給歷史系和考古系組織的實地勘察活動,去陝西,河南,甘肅一帶。還一直保留著高三時的習慣,每天抄寫一段佛經。一直是過著普通大學生的平凡生活。
他笑,說,我明白了。你很喜歡研究古董?
她只有一次,在一家糕點店鋪里,看見了一碗乳酪。白色的瓷碗,盛著和童年時代記憶中的酸奶子一模一樣的乳酪。卻又是不同的。她竟然就站在那裡凝視良久。
她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上研究文物,並且鑽研文物鑒定的技巧。其中有莫大的樂趣:從一件古氣的細緻之處看見了歷史的真相。她有時候會古玩城閑逛,從大多數粗製濫造的仿古玩意兒中,兀自體驗辨別和鑒賞的樂趣;更多的時候去圖書館裏面查詢和閱讀相關的專業書籍;而她最喜歡的,是從報紙上搜集古董拍賣公告,然後按照公告中寫的日期和地點,去看拍賣物品實地展示。
男子笑著,抬起頭來抽了一口煙。
男子看見了卡桑,便面帶驚異的神情,笑著叫住她,你也來競拍?
卡桑沒有再問,他便也沒有再說。她深刻記得他的笑容,令她幾乎聞到了回憶的辛香。
他非常專註地看了一會兒展品,然後很禮貌地轉過臉對卡桑說,我去那邊看看,先走一步了。再見。
卡桑問他,你從西藏來的嗎?
卡桑搖頭。
卡桑回答,對,很有意思的。
她在展廳里逡巡,仔細觀察欣賞那些精美絕倫金碧輝煌的佛像,唐卡和神器。而當她無意間側目的時候,看到一個身形挺拔的男子站在自己旁邊。高大俊朗,略有捲曲的濃密頭髮,古銅色的皮膚。側面的線條彷彿刀砍斧削一般爽朗,凹凸有致。
她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覺得自己內心長久以來對於一個特定形象的空幻的設定,頭一次有了清晰可見的形象。讓人從心底被觸動。
男子並沒有盤根問底地追問是哪所學校。他只是好奇地說,學生也來參加拍賣會嗎?
拍賣會中場休息的時候,她在出口處撞見他在那裡抽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