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燈》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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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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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闖了禍,不巧又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剛好回來,知道她在樓下恰恰撞見了毛毯被他弄得掉下來的一幕。他膽戰心驚地在陽台上看到母親跑過去把濕透了的沉重毛毯給抱起來,狼狽地淋著雨,煩躁而盛怒地咒罵著往樓上走。在劇烈嘈雜的風雨之聲中,簡生清晰地聽見母親因為暴怒而口不擇言的咒罵。她從樓下就開始破口罵著,聲音隨著她匆促的腳步從院子里一直迫近至家門口。
母親是因為命途坎坷而變得怨氣叢生的尋常女子。簡生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母親患過更年期甲亢,由於她自己都無法控制的激素原因,性格更是格外的暴躁無常,發怒都是不由自主。
這一次是否又會是一樣。只不過比收回一張毛毯要複雜得多。他若只是想要給與一種回報,大可只需給淮一些治病的錢,卻不用選擇回到淮的身邊去。但是他仍然選擇了後者。儘管從開始起,淮就總是對他的感情和存在抱有疏離的態度。
聞之蕭然輕細,猶如美得最洗鍊的裂帛之聲。又如傳說中飲淚的枯蝶,因了絕戀的凄惶而相忘於世。落葉頹然跌落的瞬間,有著惶然無著的失落之感,如同一隻姿勢空洞的手,伸去欲要抓住什麼,卻只抓住一尾來不及逃逸的風的末梢。
這對於辛和來說,並不公平。
你他媽的能做一件好事給我看看,少給我惹點禍嗎。
母親的聲音從牙縫中間擠出來。不由自主的湧起的強大煩躁已經忍無可忍。她又伸手過去一把將簡生推搡開。簡生一個趔趄,側著身子被絆倒,鼻樑響亮地撞在柜子稜角上,當即鼻血橫流。
十月的城市變成一面映滿了秋色的鏡子。樹葉掉落一地的金黃,卻又一再地被風帶走,貼著乾燥的路麵灰塵般低低地飛舞起來。間或風停了,它們便又頹然跌落,再也追不上一路飛逝的煙塵。如果足夠安靜,便可以聽到這滿街樹葉遁走的回聲。
她說,父親,我跟你們原本非親非故,但卻被你們撫養和照顧這麼多年,獲得前所未有的美好生活和關愛。我內心的感恩之情,並非言語可以表達。我知道你要與母親離婚,這樣一來,我將會是你們中間多麼尷尬的一個角色。你要去照顧別人,自然是不能夠帶上我,而難道要讓母親一個人平白無故地攤上一個毫無血緣的女兒去獨力承擔嗎。
傷害若遲早要做出,那麼拖欠只能更加糟糕。他必須把自己當作是盲的。抱著堅定不移的信念,要回到淮的身邊,並且一切都可以放棄。帶有一種接近偏執的決絕。
簡生問她。你這是幹什麼,卡桑。我和你母親的事情,跟你沒有什麼關係。你不需要這樣任性。
他正低著頭,縮著肩膀,一副對自己生分而畏懼的樣子。母親氣不打一處來,牙關緊咬,甩手就是啪的一記耳光狠狠地扇過去。簡生被打得後退好幾步,眼前一陣發黑,轉過身側對著母親,委屈而無助地嚶嚶哭了出來。
曾經有次這樣的暴雨來臨之前,大風驟起,一片飛沙走石。母親還未回來,她洗好的厚重毛毯還掛于鋁製長桿上,晾曬在被焊接在陽台外壁牆體上的鋼鐵支架上面。毛毯被吹得劇烈搖晃,似乎馬上就要掉下去。
母親淋得濕透,跨進門來,喘著氣一把將又臟又濕的毛毯扔在地上,然後沮喪而盛怒地一言不發,站在原地瞪著這個男孩。
簡生在母親走上樓來的時間里,怕得瑟瑟發抖。他怯生生地去開門,等待母親上來。
母親心中一陣揪緊和歉疚。卻礙於剛才權威而盛怒的架子下不了台,竟然沒有管他。孩子就捂著臉瑟縮在那裡,眼淚和鮮血混合在一起,觸目驚心地染得滿臉鮮紅。
父親,我已經反覆思忖過了。你不用再多想。這樣做,能夠算作我對你們的恩情的報答。並且這也是最合適的選擇。
他從那個時候開始信奉這個準則。一直到淮用她的恩慈教會他改變這個想法之前。
這對她而言,是多麼的沉重和不公平。自小我就是獨立的孩子。何況現在我已經成年,所以我想,我有能力獨立生活。不應該再給你們再增添尷尬和矛盾。我先離開,你們離婚也都可以直截了當,不用節外生枝。
想象中的秋天,就應該是這樣的。而南方,卻有著終年模稜兩可的綠。任何的季節,一抓就是一把綠。只有用溫度來感知季節的更替與時間的真相。天空因為囤積的雨水而總像是一張常年飽含淚水的面孔,有著灰暗的語焉不詳的悵然。
他疼得眼淚不由自主地流,用小得幾乎連自己都無法聽清楚的聲音說,媽,我只是想要幫幫你……如果我不去多管閑事……或許就用不著挨打了……
簡生趕緊關好門窗,然後跑到陽台上去收毛毯。陽台的圍欄很高,他拚命向外探出身子,但是還是只能夠得著毛毯邊兒。下午陰霾,厚重的毛毯還未完全晒乾,裹著水分,變得格外地沉重。簡生抓住毛毯的角往裡拉拽,結果力氣太小,一不小心,毛毯直接從六樓掉了下去。它被風吹得像一張紙片一樣飄遠,淋得濕透,落到樓下的花圃的泥地上,弄得很臟。
溫熱而粘稠的血。這是他童年時代畏懼卻又渴望的東西。那次記憶當中,他印象最為深刻的,不是被打,不是流血,而是得到一個結論。好心並不都是意味著好報。一個善意的初衷,卻極有可能被弄巧成拙。這就是這個世界里最不公平卻又最現實的邏輯——不要多管閑事。無論多麼正當和迫切。
內心堅韌的女子,大都有這樣的屏蔽,感情的取捨看起來稀薄,並且平靜如水。他是清晰地看得到自己對於淮一直都彷彿可有可無,可來可去。他來,淮便善心寬待,他去,淮便平靜走遠。這種疏離與淡薄,讓人辨不清是她對他的感情本質,是愛還是恩。抑或兩者皆有。而唯一可以辨清的是,辛和的感情方式與這不盡相同。她的希望並不複雜,只求兩人能夠安穩而長久地攜手。但是他卻不能夠滿足她。
但當他們還未正式交涉離婚的時候,卡桑卻向這對養父母提出了結束收養關係的要求。
他和母親生活在靠海的城市。颱風過境的時候,站在空曠的樓頂,會與大片大片的低低的烏雲錯肩。風的劇烈與肆虐,讓人身處室外的時候被吹得步履搖晃,卻因為察覺到自身的渺小和無力,而得以體會前所未有的慘烈的快感。高大喬木的樹冠被猛烈的風狠狠壓下去,然後又彈起來,昏暗無著地反覆著這樣的凌虐。傾盆大雨瞬間就來臨,碩大的雨點密集地像厄運一樣墜落,在地上濺起一層霧蒙蒙的水花。蒼灰的暴雨的天空,清脆如打碎瓷器一樣,裂開一道道分支紊亂的閃電,觸目驚心,接著傳來震耳的雷鳴。暴烈得彷彿是為了人類的福祉而浴血作戰的諸神,卻目睹了他們的創造只帶來了世間的遺憾與罪惡,於是憤然倒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