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爭之世》第四卷 勝者為王

第236章 成王敗寇

第四卷 勝者為王

第236章 成王敗寇

夫差握緊魚腸劍,放聲大笑起來……
夫差打斷他的話道:「王叔祖不必多言,夫差尚有一道雄關在手,尚有三年存糧可用,慶忌要取此城。那就來吧,夫差與城中數萬軍中上下一心、眾志成城,誓與姑蘇共存亡!」
任冰月氣虎虎地道:「你就是想看著我,不想我殺掉夫差,是不是?」
慶忌嘆了口氣,舉步下了車,走到她的身邊,任冰月的身高只到他的胸前,但她倔強地仰著頭,不屈地看向慶忌。
大殿最高一層只有一個入口,分別自左右兩側樓梯上來的任家兵將在此匯合,重又變成作列縱隊,任若惜居中站立,仰首向斜斜延伸上去的樓梯看去,十余名披甲武士橫劍于胸,站在樓梯上正緊張地看著他們。
慶忌定定地看她一眼,頷首道:「准,自己……小心一些。」
孫武頷首道:「臣領旨,這座樓……還叫摘星樓?」
眼見如此情形,慶忌看著立於山頭,麻衣長袍鬚髮飄飄,一手持杖,一手前指的季札,就像看到了正在佈道的耶穌,他的頭頂還有一個明晃晃的光環:「太邪乎了,拿破崙孤身一人從海島上逃走,一路上把追捕他的士兵招納為他的擁戴者時,大概就是這般威風吧?季札。簡直就是吳國的王上王啊……」
這柄短劍本是刺客殺人的一件利器,但它原本並無名字,直到有一位君王在它刃下飲血。
慶忌向季札拱手道:「王叔祖,請!」
再仇更不遲疑,立即率人撲向右翼宮群。
十余名吳軍士兵的身子微微瑟縮了一下,但他們回頭望了一眼,臉色重新堅定起來。
「老夫延陵季札。夫差。你已不認得老夫了么?」
夫差把雙眼一翻,冷笑道:「那麼王叔祖又耐我何呢?」
遠遠的,傳來沉悶的「轟」地一聲,隨即便是千百人一齊發出的歡呼聲,慶忌站住腳步,若有所思地望向那片原本矗立過一座巍峨高樓的天空。現在,那裡只有一道沖宵的煙柱伴著火光,無數的飛灰使那煙柱看起來霧蒙蒙的。摘星樓倒下了,夫差的吳國滅亡了,他將成為這裏的新主人。從逃奔衛國,到姑蘇稱王,幾起幾落中,無數的人為了他或因為他而戰鬥,受傷、流血,乃至灰飛煙滅……,終於為他打下了這片江山。
當慶忌趕到最後一片宮群院落,只見孫武英淘指揮大軍正團團圍困著一座巍峨壯觀的大殿,這座宮殿十分宏偉,高有四層,大殿長廊下死屍遍地,殿堂正門上寫著「摘星樓」三個大字,殿中空空蕩蕩,殿外數千人馬將這座大殿圍得水泄不通,卻不曾發出半點聲息,氣氛靜謐的有些詭異。
其實慶忌還是誇大了季札的感召力和他對吳人的影響。耶穌擁有無數的信徒,最終還是被釘在了十字架上;拿破崙雖然逃出幽禁他的海島后憑著強大的個人感召力迅速聚集起了一支軍隊,但他最終還是再次失敗,重新被幽禁至死。即便是聖人、偉人,光憑精神感召力也是靠不住的,能團結到他身邊的力量必然有限,而且鬆散。
「大王,為什麼不准我的人馬進城?」
慶忌一笑:「王叔祖放心,慶忌心裏裝得下吳國偌大的江山,難道還不能容一席之地予夫差?只要順利取得姑蘇,我只把他軟禁起來,一應待遇仍依公子之禮,決不食言。」
山頭季札微微搖頭,伸手按住胸前隨風欲揚的鬍鬚,放聲說道:「沒有人脅迫老夫,老夫乃是自願前來,為你們做一個說客。夫差,為了一個王位,我吳國連年兵災,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如今,吳國江山已盡入慶忌之手,你只剩下這一座孤城,覆亡在即。老夫本已不問世事,亦不想干預你們兄弟之間這場爭鬥,可是……老夫實無法坐視如此多的吳人家破人亡,老夫今日來此,便是要勸說於你、勸說城中百姓,放下劍戟停止抵抗,若依老夫之言,老夫可以作保,自你夫差以下,城中人人可得平安。」
說至此處,他心中忽地轉過彎來,如今季札出現在慶忌軍中,莫非……莫非他要相幫慶忌,對自己不利?
如果不是慶忌已經擁有了今時今日的局面,靠著他自己的努力,實際上已經掌握了除姑蘇城外的整個吳國疆域。季札就不會出山相助;如果不是慶忌兵臨城下,已經打得城中軍民心生絕望,那麼即便季札出面。吳人也決不會在大王夫差面前有勇氣公然違抗命令、放棄抵抗。實際上,是慶忌為季札扭轉乾坤的表現創造了先決條件。
任冰月長長吸了口氣,冷冷地道:「舉矛!」
任冰月黛眉一蹙,一聲「搜」字還未出口,忽地嗅到一股特別的味道。
「微臣見過大王!」一見慶忌趕來,孫武、英淘立即趨前拜見。
任冰月目中隱隱露出殺氣,又喝道:「讓開!」
前方已是寬闊平坦的青石官道,再前行一段時間,前方出現兩座巨大的闕樓,闕樓中間便是王宮大門。大門開著,一位將軍跌坐在血泊里,圓睜二目看著前方,他的眼睛空洞洞地。已經看不到生者的氣息。
眼見身邊親兵惶然四顧,一時竟鼓不起勇氣去捉拿身邊已放下武器的國人,夫差大吼一聲,揮劍殺進了人群,像瘋了似地亂劈亂刺,怒吼道:「寡人要殺了你們、要殺了你們!」
易風眼看情形已無法控制,他身邊人馬比起城頭民壯鄉丁的人數來遠遠不如。生恐混亂之中夫差為人所殺,立即命親兵架起夫差退向城下。孰料,他這一退,吳人大受鼓舞,越來越多的人重新拾起了武器,但是這一次他們攻擊的對手變成了夫差身邊的士卒。
慶忌輕輕一拍她削瘦的肩膀,說道:「現在,隨我入城吧,約束你的人馬,不許胡亂殺人,不然……就算是你,我也會……咳!寡人也會軍法從事的。」
夫差握劍,指肚從劍身上緩緩拭過。
熟悉地、不熟悉的許多面孔,從記憶深處重新泛入他的腦海,那都是曾經追隨於他左右的兄弟,如今他們都已長眠于地下。曾經巍峨的摘星樓倒下了,也許明年的一場春雨後,那片廢墟上就會長滿野草,兩年之後,就不會有人再記得那裡曾有一座巍峨的宮殿。那些曾追隨著他,披肝瀝膽、灑盡熱血的大好男兒呢?
慶忌點點頭:「在那片廢墟上,很快會重新建起一座高樓。伍員為闔閭建起了這姑蘇大城,孫相國,便請為寡人建一座姑蘇第一高樓吧。」
慶忌搖搖頭,耐心地說道:「在夫差手上毀家滅族的,不只是你一個任家。你的父親寧可自盡,讓你姐姐離開姑蘇帶領任家子弟投靠於我,目的也不是讓你為他報仇,而是不想讓任家為夫差殉葬,是為了任家的存續和任家子弟的生存。
當時嘩變一起,夫差的親信將領立即護著他退往宮城,盤門隨即被嘩變士兵打開,迎慶忌人馬入城。孫武親率精銳,直取夫差,追擊迅速,竟致夫差來不及封鎖宮門,他分佈在各處城門備戰的精銳之師此時大多還不知盤門生變。等到孫武尾隨夫差闖進宮門,梁虎子、荊林、赤忠、掩余和燭庸等人已分率人馬撲向各主要城門,切斷了它們與王宮之間的聯繫。
他部下們的屍體遍布四周,同許多慶忌軍士卒的屍體糾纏在一起,而這位將軍,一條手臂被砍斷,只余幾條血紅的筋脈綴連著,頰上一道傷痕深深的,露出森森白骨,在他肋下,插著幾桿長矛,就是這幾枝長矛,支撐著他的身子沒有倒下。
風向城頭吹去,站在山頭即便不用竭力去喊,城頭上的人也能聽得清清楚楚。這陣風正好把季札的聲音清晰地傳到城頭,一俟聽清了這句話,城頭上轟地一聲炸了鍋,許多人驚聲叫道:「是季子,大賢季子!季子大賢到了。」
圍在大殿旁的士兵們不得不一退再退,因為整座大殿都變成了一座熊熊燃燒的火把,哪怕隔著十多丈遠,順風處熱浪仍炙得人皮肉發燙。不時有燃燒的巨木轟然落下,砸起一片飛飛揚揚的火花木屑,迫使眾人繼續向後退開。
任冰月冷冷地凝視著樓梯上的那些士兵,右手並掌如刀,慢慢舉起。
就在這時山頭異動,一人獨自走上山巔。夫差一見。便也獨自按劍上前。這樣的公然約見會唔。他倒不必擔心慶忌會暗箭傷人。如此齷齪行為。哪怕是一個不入流的盜賊也是干不出來地。
這些人歡呼雀躍,好象見了救星一般,似乎季札一動。一切危難困厄都將迎刃而解似的。夫差定睛再看。山頭所站老人果然便是季札模樣,不由大驚失色,情不自禁地施禮道:「王叔祖?!夫差見過王叔祖……」
慶忌和孫武並肩走著,沿著筆直的王宮御道,前方已經能看見宮門外那兩座巍峨高聳的闕樓。偶爾回頭,還能看見後宮深處那座熊熊燃燒的摘星樓,風向開始轉變。隨風吹來些木料燃燒的灰燼。
她雙臂一展,止住自己的兵士,狐疑的眼神四下一掃,慢慢垂頭看向腳下,一道道水痕蛇一般蜿蜒游來,任冰月吸了吸鼻子,詫然道:「是酒?」
慶忌站在盤門外的土山上,俯視著腳下的姑蘇城。初升的朝陽鋪灑在慶忌身上,一襲白袍隱鍍金邊,如天神般威風凜然。
「再仇。」
孫武站在他身旁,也眺望著化為飛煙的摘星樓,輕輕地說道:「摘星樓,倒了。」
階梯上的吳軍士兵徒勞地舉起了手中的劍,與氣壯如山的他們對峙著,卻不知該把手中的劍劈向何方.
「速控制右側宮群,那裡存放著戶籍、帳冊、地圖等物,此乃國器,萬勿有失!」
冰月,你以為我不想殺掉夫差?拋開個人恩怨不談。一個死夫差,絕對比一個活夫差更讓我安心,更讓我睡的安穩。可是,有時候,你想獲得更大的利益,就必須要向人妥協,或者交付一定的條件。完整地接收姑蘇城,對你、對我、對任家、對吳國,都是一件好事。所以,我不能不這麼做。」
一員小將匆匆奔至慶忌車前,打開盆領,露出一張俏俊的臉蛋,白凈嬌嫩的臉頰微微泛著紅暈,有些汗漬,沾住了幾綹青絲。
「王叔祖!」夫差嗔目大喝:「國璽符印盡在我手,夫差才是名正言順的吳王。慶忌亂臣賊子,引兵謀亂,弒殺我父,奪我江山,王叔祖不為夫差主持公道,卻站在慶忌一邊助紂為虐,迫我獻城投降,是何道理?」
「回大王,相國大人和英淘將軍已率軍殺進宮內,夫差只率少數兵丁退往後宮去了。」
盾牌陣閃開,季札撣撣袍袖,把手中藤杖一點,昂然走了出去。
「末將遵命!」
但是這幾個月在夫差的高壓統治下,每天都有被用來殺一儆百的人家破門滅族,城外的攻擊和圍城使得城中居民日常地勞作完全停止,匠人、商人,全部困守家中日夜恐懼著死亡的來臨,使得每一個衣衫完整,看起來毫髮無傷的居民眼神獃滯,面色蒼白,他們膽怯地站在路邊、門口,怯怯地看著慶忌的車駕緩緩馳過長街,雖然在慶忌嚴令之下,沒有哪個士兵膽敢趁亂行些為非作歹之事,整個接收城池的工作井井有條,大有秋毫無犯的樣子,這些百姓仍是一副驚弓之鳥的模樣。
也虧得孫武英淘反應迅速,夫差帶著少數人馬倉促退回王宮,根本來不及實施他的焚城計劃。
他張開雙臂,大袖垂拂,向城頭軍卒百姓高聲說道:「吳國的士兵和子民們,不要隨著夫差在這條不歸路上繼續走下去了。放下武器,打開城門,只要不予抵抗,老夫可以保證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受到傷害。」
憑慶忌目前的兵力,就算他能強攻入城。那時三軍也要消耗殆盡。如今天下大亂,野心家此起彼伏,近在咫尺的越人對吳國更是虎視耽耽。如果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才能得到姑蘇。就算慶忌奪得了姑蘇城,他又拿什麼來坐穩這吳國江山?
專諸,就是以這柄短劍藏於魚腹,穿過兩柄訓練有素的銅戈,刺穿衣下三層狻猊鎧甲,刺殺了吳王僚;夫差的父親公子光,就是靠著這柄短劍,弒君自立,登上王位。於是,這柄藉藉無名的短劍也就從那一天起名聞天下,被稱為魚腸劍。
「哈哈哈哈……」大殿上突如其來傳出一陣瘋狂的大笑,然後又迅速寂然無聲,任冰月立即加快了腳步,率領士卒們衝上大殿,四面通透的大殿上,一匹匹布縵從大殿的橫樑上垂下,在風中輕輕律動,就像招魂的幡,一根根巨大的立柱掩映其間。
他轉身走去,再仇靠在車轅旁,屈膝站定,伸出鐵鑄一般的右臂,慶忌扶著他的右臂,在他膝上一踩,順勢登上王車,進入車廂坐定。
「轟」地一聲,一團火苗騰起,沿著那遍地流淌的酒液向他們猛撲過來。
這一聲喊,城頭守軍終於徹底瓦解,士兵、民壯、老人、婦女、孩子,哭的哭,叫的叫,四散奔逃,雖仍無人敢向夫差遞劍,但是已經有膽大的民壯,和家族被抄沒,自己淪為奴隸的人拾起劍戟,向夫差身邊的衛隊親兵開始攻擊。
他抬腿一踢車板,喝道:「起駕!」
「末將在!」
「回稟大王,夫差已逃入這座大殿,身邊只餘十余親兵。大王有言,勿傷夫差性命,是以我們只困住此殿,並未強攻,如今如何行止,聽候大王吩咐。」
「不許放下武器,我才是你們的王,我才是你們的國君,統統拿起武器,抵抗到底!」眼見三軍行將崩潰,夫差如顛如狂,揮舞著利劍一邊大聲喝令,一邊揮劍猛砍,吳人雖依季子之言放下武器,等於已背叛了夫差,卻仍不敢撿起武器同夫差為敵,幾個人措手不及死在夫差劍下,其他的人倉惶四散,到處躲避著這個已失去理智的大王。
夫差獨立於空蕩蕩的大殿第四層之上,聽著樓下傳出的整齊的腳步聲,臉上露出一抹難以言喻地慘淡笑容。空空蕩蕩的大殿上,從樑上垂下許多素縞,直垂至地,隨風曼卷。大殿正前方,貼牆放著一張書案,書案上有一口漆黑髮亮的匣子。
御者抖動馬韁,車輪轆轆緩緩啟動,大王儀仗親兵護擁著王車向已清除了路障的盤門大道行去。
季札一手拄仗,一手前指,高聲喝道:「城中吳人聽了,夫差不知休恤民眾疾苦,不以吳國江山社稷為重,他已不再是你們的王!你們可以打開城門棄械投降,可以拿起武器阻止夫差濫殺無辜。老夫會保證你們每一個人的安全!」
慶忌瞟了她一眼,任冰月毫不示弱地還瞪著他。慶忌哼了一聲,把手向前一揮,任冰月立即率領千余兵丁呼嘯而入。衝到了慶忌前面。王宮中,宮娥寺人驚叫著四處亂竄,一見慶忌大軍經過,立即伏地以手觸額,恭順地無以附加,慶忌這一路人馬也無人去理會他們,就自他們身邊急急掠過,沿著王宮中軸線上的建築群,趟著一地死屍向後追去。
任冰月急忙搶前請命道:「末將願為先驅!」
易風見勢不妙,架起怒不可遏的夫差向內城逃去,許多老弱婦孺高喊著大賢季札呼籲全城軍民棄械投降的消息湧向四城,還有一些人則沖向城下去打開城門。
夫差攸然變色道:「王叔祖久已不問世事,為何……為何如今出現在慶忌軍中,莫非……莫非慶忌擄來王叔祖,脅迫王叔祖做他的說客不成?」
「任冰月!」
大開的宮門望進去,是一條筆直的御道,那條寬而直的大道直到一座拱橋遮斷了視線,路面上鋪滿了屍體,可見這裏的廝殺是何等激烈。
日已西斜,無數道霞光穿透天邊的雲彩,把一道道光影投射到王城中來,那灰燼便像蝶兒般在那光影中飛舞。
盤門城樓下,那兩扇已近半年不曾開啟的厚重大門,在數十名嘩變的士兵、民壯共同努力下,轟隆隆地打開來,向城外嚴陣以待的慶忌軍方陣,敞開了它的門戶……
「嘿!」季札苦笑一聲,漫聲道:「夫差,你之所言,何嘗不是慶忌心中之疼?若說家仇,你們二人彼此之間皆有虧欠,這筆糊塗帳又怎麼算得清?不管怎樣,你二人都是我吳國王室血脈,應以我吳國社稷為重,應以我吳國黎民為重,豈可效仿草莽匹夫,置江山社稷于不顧,快意於一己恩仇。」夫差仰天打個哈哈,冷笑道:「王叔祖不要說了,夫差不是季子,做不到太上忘情,成不了高賢大聖。」
任冰月一聲低喝,立即自隊伍後面衝出幾名手中仍執著長矛的士兵,撥打著釘在樓梯上的長矛,踢開被鮮血浸透的屍體,清理出一條通道。任冰月在士兵們的護擁下,沿著這條通道一步步向上走去,在他們腳下,出現一個個鮮血浸潤的腳印。
季札長嘆道:「夫差。大局已定,你獨力難以回天,且聽老夫良言相勸……」
季札此時已動了真怒,他立於山巔,雙目微垂,不怒自威地瞪視著城頭夫差,凜然喝道:「夫差,你定要用這萬千子民的性命為你殉葬嗎?」
「噹啷!」人群中不知是誰首先壯著膽子丟下了他手中的劍和盾,然後「嘩啦」之聲不絕,越來越多的人放下了手中的兵器,夫差見狀又驚又怒,咆哮道:「是誰棄劍?誰敢違抗寡人的命令!把他抓起來,抄家滅亡!」
任冰月攥緊粉拳,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季札心中震怒。鬍鬚微微抖動著厲喝道:「如果老夫不肯坐視呢?」
慶忌掀開轎簾。舉步下車,抬頭看看高大的王宮門楣,又看看宮門旁向他正施以軍禮的幾名士卒,問道:「宮中情形如何?」
夫差按劍冷笑,一言不發。
眼見城上旗幡閃動,一行隊伍從遠處行來,慶忌扭頭對一旁的季札笑道:「王叔祖,應是夫差到了。」
公子光搖身一變成為闔閭的那一天,這柄先染了王僚心頭鮮血,又沾了專諸血肉的短劍也被擦拭得纖毫畢現,永久封藏於這口木匣中。而今,它重見天日之際,見證的又將是一次王位的更迭,又將是一番腥風血雨。
「末將在,末將隨侍大王入宮!」
「諾!」阿仇抱拳應諾,率領一隊人馬迅速闖進宮門,向左側建築群落衝去。
說罷他伸手狠狠一扯,「刺啦」一聲,一幅黑底綉金的王服袍袖被他扯了下來狠狠棄在地上。
「擲矛!」任冰月的耐心終於耗盡,她把右手向下狠狠一劈,所有站在階梯上的士卒都奮力將矛擲出,「嗚」地一片嗡鳴,樓梯上、扶手上、門楣上、畫柱上,密密麻麻釘滿了長矛,那十余名士兵已經不見了,他們被埋沒在由長矛組成的荊棘叢中,一道道鮮血,如蜿蜒爬出的蛇,從那「荊棘叢」中鑽出來,沿著樓梯緩緩向下流淌。
最有力量的武器,不是殺人的利器,不是酷刑嚴法下的權威,而是人們發自內心的愛戴和心悅誠服地服從,能擁有這種強大精神感召力的人,也許一千年才會出一個,而季札,毫無疑問就是那個人。
「收復姑蘇之後,第一要務,便是安撫人心;其次,便得犒賞有功之臣,重設朝廷官吏;恢復吳國自上而下的有效統治、重建秩序;重整各城各邑、關隘要道,安排駐軍;撫恤因戰亂而死的人家,救濟因兵荒而耽擱地農墾的百姓;派遣使節同楚、魯等國交好關係;與東夷做進一步接觸;還有越國,明知它是條毒蛇,現在卻不宜再動刀兵,從長遠計,吳國須得先恢復元氣,否則明年春上,全國的糧食便接濟不上了,如何同越國打交道,也得早作思量……」
季札聽至此處雙目一寒,嗔目喝道:「夫差,你一意孤行,定要讓全城百姓,數萬生靈與你同歸於盡么?」
聲音回蕩,樓梯上沒有人回答,那十幾名吳軍士兵沉默著,緊緊握著手中的兵刃。
季札向前走出兩步,忽地止步說道:「老夫與你的約定……」
任冰月愣在那兒,把慶忌的話反覆想了想,一雙淚眸突地亮起來,連忙牽過自己的戰馬,翻身上馬,拔劍向城門內一指,喝道:「隨我進城!」城門內的道路崎嶇不平,地上有石彈砸出地一個個深坑,道路兩旁是散落堆積的石塊和破碎的泥丸,空地上,各種武器堆積如山,那是嘩變的國人棄放在這兒的武器。再往城裡走,已是拋石機無法攻擊到的地方,大道平坦,房舍齊全,看起來完全沒有受到破壞。
夫差滿不在乎地拱手道:「王叔祖,這些事不必你來操心,你年紀大了。這些事已不是你能過問得了的,請王叔祖回到延陵,貽養天年去吧。」
慶忌眉頭一皺,不覺有些緊張。後世小說電影看多了,皇宮裡面都是機關暗道重重,他還真怕這宮殿里弄出什麼機關暗道,夫差會從暗道中逃走,那樣一來難免又要橫生枝節,忙道:「派人進去,逐層搜索,但有反抗者,格殺勿論!不過,須留夫差性命。」
夫差立在城頭。眯起雙眼盯著僅十余丈外的土山山頂,一時猜不透慶忌的心意:慶忌今日擺出這麼大的陣仗,看來是要對姑蘇城發動總攻了。可慶忌所謀者乃是天下,兩人之間的個人恩怨莫不因江山而起。他如今真的要置江山社稷于不顧,不計一切發動猛攻?
任冰月看著那座即將完全倒塌的大殿。因為不能手刃仇人而心有不甘。英淘抱臂站在一旁,看著遙遙欲墜地摘星樓,喃喃自語道:「夫差臨死,總算做了件讓人看著順眼的事。相國大人還命我挑兩座樓來燒一燒呢,這把火一起,全城都看得見,倒是省得我動手了……」
每個昂首挺進的士兵,都鬥志昂揚精神亢奮,可坐在王車中的慶忌,心神早已越過了戰場,想到了戰後一系列棘手的問題。
城頭傘蓋立定,有人高聲喊道:「我王夫差應約前來,慶忌上前答話。」
「相國大人……,對了,相國大人呢?嗯?大王也不見了……」
他伸手為任冰月拭去頰上的淚珠。那溫柔的動作和語氣,讓兇巴巴的任冰月一時無法適應,竟爾呆在那裡。
前些日子因慶忌生死未卜,赤忠有心先攀上一棵大樹,表現有所鬼祟,慶忌回來后對他並無指言片語的責斥,但赤忠心中有鬼。難免忐忑不安,此時迫不及待便想有所表現以示忠心,慶忌揮手制止,閃目看向季札。
這十余名親兵身材都很魁梧,年紀卻有大有小,其中一個唇上還有細細的茸毛,也許還未過弱冠之年。樓梯下密密匝匝的矛刃,使他緊張的額頭冒出了汗珠。他咽了口唾沫,慌張地看了眼左右的袍澤,忙又站穩了腳跟。每個士兵都在恐懼,或許他們不是那麼畏懼死亡,但是面對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戰鬥,卻無法不沮喪。
「衝上去!」
季札這番話出口,城頭的騷動更形激烈,每一個人都在左顧右盼,就像一群羊羔在尋找著頭羊,現在只要有一個人放下武器,所有的人都會起而效之。即便夫差身邊的親兵,在吳國大賢季札的威名之下,也已完全喪失了鬥志,就連那些將軍們都是一臉的彷徨。
慶忌笑了,對她柔聲道:「傻丫頭,沒有人可以為所欲為,哪怕他是一國之君!」
季札的目光轉向姑蘇城頭。城頭上,泥彈遍地,零亂不堪,城頭的老弱婦孺懷抱劍戟凄凄惶惶的模樣一一躍入他的眼帘,他不禁喟然嘆道:「也罷,為了這萬千子民不受刀兵之苦,老夫便助你一臂之力。」
「你這是推諉,你現在是吳王,是名正言順的吳國大王,再也沒有人能跟你爭,就連季子也不行,你想做什麼,誰誰敢說你的不是,你怕什麼?」
季札戟指怒道:「夫差小兒,真是冥頑不靈!」
「不!」
這是任冰月,盤門嘩變,迅速影響了姑蘇城各道城門的守軍,早已不堪夫差暴刑壓迫的國人開始造反,慶忌的人馬還沒有進城,他們已掉轉刀槍,殺向夫差的人馬,夫差的親軍被迫護擁著他逃向宮城。孫武、英淘、梁虎子等人陸續率軍進城,任冰月的人馬卻被留在了城外候命,此時她終於不耐,氣沖沖地跑到慶忌車駕前質問起來。
「霍」的一聲,士兵們將戰矛高高舉過了頭頂,在他們頭上立即出現了一片鋒刃斜指向上的矛刺森林。
慶忌使人傳話,約他于盤門相見。莫非還妄想招降了他,不費吹灰之力便掌握姑蘇?想至此處。夫差自覺荒誕,不禁為之失笑。
城頭軍卒百姓聞言不禁一陣騷動,竊竊私語之聲如蜂群擁來,聽得夫差心慌意亂。
他「嗆啷」一聲拔劍出鞘,劍指山頭咬牙說道:「夫差即便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不向慶忌屈膝投降。我與慶忌,決不同頂一方蒼天、共踏一方土地!如違此誓,有如此袖!」
「誰說不准你的人馬進城?」慶忌笑笑,說道:「你隨寡人一起進城!」
「任將軍,我答應過季子……」
但是不管怎樣,最終是季札催化了這種可能,並且憑著他的強大感召力,使得吳人鼓起勇氣,背棄了夫差。
那口匣子是密封的,匣口有封蠟,夫差摸挲片刻,忽然舉掌在匣上一拍,「啪」地一聲拍裂了匣口的封蠟,然後慢慢打開了那口匣子。
「夫差呢?」慶忌劍眉一舒,向他們問道。
他扭頭一看,見任冰月仍呆站在路旁,不禁向她啟齒一笑,狡黠地道:「夫差么。寡人是答應放過他了,但是如果他自己不肯放過自己。那麼就是神仙也沒了辦法。以夫差的性子,恐怕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十有八九要枉費了王叔祖一番心思。你還愣著做什麼,去晚了,你可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壽夢昔年有意傳位於季札,季札的三位兄長也曾多次欲將王位讓給他。因此造就了季札的特殊地位。他雖不是吳王,但是在吳人心中。他就是吳國的無冕之王,他有資格決定吳國的命運前程。
慶忌眉頭一挑,說道:「今日稱王的夫差尚且不放在我的眼裡,難道我會擔心一個軟禁起來的公子夫差?若是慶忌連這麼點自信都沒有,何以稱王于萬千子民?」
慶忌點點頭,吩咐道:「阿仇,速率軍控制左翼宮群,那裡儲放著財帛、糧米,珠寶玉器,切勿有失!」
宮中夫差的人馬並不多,他的親軍不過數千人,分佈到姑蘇城大小數十座城門處做后預備隊,再加上守城民壯中每千人安插二十名心腹督戰。所以隨他登上盤門去見慶忌的人數並不多。
「大王!」赤忠聽到此處對慶忌摩拳擦掌地道:「請大王下令,以赤忠為先鋒,強取盤門,奪下此城。」
「此言當真?」
「那我任家的血海深仇怎麼辦?」任冰月眼圈一紅,兩顆晶瑩的淚珠開始在眼眶裡打轉:「我任家拋家舍業投靠你,盼著你能為我們報仇雪恨,可你……可你……」
此時正是旭日東升。天清氣朗。風行旗獵。雲霞掩映。夫差站在城頭。袍裾也在風中一陣陣抖動。對面那人煢煢獨立於山巔之上。高冠博帶。一襲麻衣。一眼望去。更有一種振衣展袖乘風而去地驚艷。此人髮髻高挽。發間隱隱有銀絲閃耀。頜下一部美須業已花白。雖然陽光正在其後。所以五官眉眼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是仍覺其相貌清瞿古樸。身形似如崖巔虯松。絕非慶忌的模樣。夫差不由訝然叫道:「山上何人?慶忌既約寡人來見,為何卻縮頭藏尾不敢露面?」
慶忌慢慢踱進大殿,慢慢仰首看向殿頂承塵,猶如一具雕塑,不言不動……
夫差脫去王冠,解去王袍,將它們棄于地上,又拔去束髮的玉簪,披頭散髮。只穿一襲雪白的葛布內袍,慢慢走到那張書案旁,將顫抖的手指撫上了那口漆黑的匣子。
慶忌攤開手掌,讓一片黑色的灰燼蝴蝶般地飛旋著,落到他的掌心,輕輕地說:「這座樓,就叫……凌煙閣吧。」
「不好!快走!」任冰月見勢不妙,立即率人逃回樓梯口,到了樓梯口任冰月扭頭一看,這片刻功夫大火已熊熊而起。一條條燃燒的布縵將火蛇引向了樓頂的承塵雕梁,噴吐的火焰中,她看到夫差手握一柄短劍倒刺入腹中,熊熊大火已將他包圍,瞬間吞沒了他魁梧的身影……
黃色的絲綢,中間橫亘一柄無鞘的鋒利短匕,質樸而未做修飾的木柄,中間隱現一道血槽的鋒利刃身,柄身和刃身幾乎等長,全加起來長度也不過一尺。
除了風箱般的呼吸一片靜謐的樓道上,任冰月突然低斥一聲:「降者不殺!」
上一次,它吞噬了一位吳王的性命,迎來了一次改朝換代。而今,這柄兇器再現人間,它又將承擔什麼使命?
季札是一位君子,一位賢人,是吳人心目中道德品格毫無暇疵的一位聖人。所以吳人本能的相信,他說的就是對的。尤其是季札的三位兄長先後稱王后,只要季札說出來的話,就一定會得到吳王的許可和執行,以致於吳人已習慣了以他的命令為王命。這種觀念,在吳人心中已根深蒂固。
任冰月雀躍道:「謝大王!」她把手一揮,任家子弟兵排成八列縱隊,衝進了寬敞的大殿。一排排長矛平平端起,鋒利的尖刃猶如一柄明晃晃的鋼刀。大殿中左右各有一道樓梯通向樓上,八列縱隊一分為二,猶如兩道洪流,向兩側席捲過去。整齊的腳步發出「嗵嗵」的響聲,在大殿里回蕩著,敲擊著人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