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七十一章 聆鍾
一個沒有經脈的人，毫無疑問是個死人，所以這一年間，范閑漸漸淡了修行無名功訣下半卷的念頭。如果不是五竹叔很多年前說過，有人曾經練成過這份功訣，只怕范閑會認為下半卷是前賢們用來害人的恐怖頑笑。
范閑此時的怔怔模樣其實倒是有大半是扮出來的，但他知道在陛下的面前，不可能把心中的驚駭掩藏得一乾二淨，乾脆放開心防，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腦中的想法。
人不畏死，便不再畏懼任何事情。兩年來進步不淺的太子，極為直接地說道：「我等著您回來，便是想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什麼都不在乎。」
范閑知道自己不會認錯，因為此等氣息，與自己體內的霸道真氣絕對來自一源，只是境界高了幾個層次——當一個上下求索十余年，苦苦冥思不得其解的境界，驟然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他的身體整個僵硬了起來，陷入了某種不可細察的激動之中。
范閑平靜揖手一禮，說道：「安心上路。」
因為他知道母后只有極短的時間，他想讓她走得更快樂一些。
太后猛地睜開了雙眼！
「我們先死先走。」李承乾看著范閑說道：「然後等你。」
李承乾沒有絲毫退縮。事情到了今時今日，他不再有任何別的想法，幾日的幽禁，足夠他想清楚許多問題，尤其是母后姑母接連的死亡，讓他的心情有如寒潭般清楚清冽。
太子坐在凈幾之後，皺眉想了很久，然後笑了笑，搖了搖頭：「當然沒有。母后勢弱，可您依然立我為太子，讓我在這個位置上坐了這麼多年，您當然對得起我。」
皇帝一皺眉頭，轉眼望著母親的臉。
他嘆了一口氣，心情有些黯淡，再一次確認了皇帝陛下的冷血無情。想那年自己經脈盡碎，險些喪命，至少也是修為盡喪，皇帝曾經派洪公公入范府查看傷情，以他大宗師的實力，怎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尤其是他本身也是練習無名功訣之人……
然而她的喉嚨里拚命地嗬嗬作聲，卻因為聲帶的鬆弛而說不出一個聲音來。生命最後的力量爆發，依然不能讓她衝破生命大限本身的能量與藥物的作用，最後只是化作了眼眸里的無窮怨毒，悔意，不甘！
皇帝的面色異常
……
「父皇安然回宮，似乎你的心情並不怎麼好。」太子李承乾，坐在一方凈幾之後，面帶溫和笑容，看著他，啜了一口微冷的殘茶，意甚適然，似乎正在享受人世間最後的時光。
范閑想了想，輕聲說道：「老二也死了。」
范閑午睡，再午睡，十六年的午睡，便是十六年的靜修，因為貪生懼死，故而毅力驚人，哪怕入京之後，修行仍然未曾稍有懈怠。二十年的努力修練，他對上下兩卷的無名功訣已經熟到不能再熟，從三歲的時候便已經不再看書，全部深深地烙印在腦海之中。
范閑自嘲一笑，知道彼此有彼此的驕傲，溫和說道：「那你得替我搶個好位置。」
然而在臨終告別的最後，一向東山崩於前不變色的皇帝，臉色忽然變得有些沉重，似乎在思考某些很重要的問題。斟酌許久后，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在太后的耳邊開口說道：「母后，二十年前，朕聽了你。二十年後，朕決定聽自己的……安之，是個不錯的孩子。」
……
緊接著，皇宮裡鐘聲嗡嗡響了起來，響徹四周。范閑低頭默數著鐘響的次數，確認了太后的死訊，心情稍微放鬆了一些，旋即又空虛起來。在他對面的李承乾，卻有著完全不一樣的反應，聞知最疼自己的太后也這般孤獨離去，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顫聲對范閑說道：「不須送。」
「每個人都是會死的。母后死了，姑母死了。」李承乾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望著范閑說道：「父皇將來也總是要死的。只是一個先後順序問題。」
李承乾沒有站起身迎接自己的父皇，也沒有厭憎此時死前的熱鬧。他拒絕了范閑冒險的提議，不願去天涯海角藏命，也沒有像老二那樣，趕在皇帝陛下回來之前服毒自盡，便是因為，他有很多話想要對自己的父皇說，他要吐一吐二十年來心中的怨氣，若不能盡抒，只怕死後會變成一隻怨鬼。
皇帝沉默坐在太後身旁，手掌里輕輕握著她的手，低頭想著先前那一幕。那孩兒應該知道，也猜到了
也許是大宗師的境界，真能減緩死亡到來的步伐，也許是任何一個人在臨死的時候，都會有迴光返照的剎那，太后的眼帘微微一顫，眼球轉動了一絲，似乎將要睜開眼睛醒來，卻始終……未能睜開眼睛。
很多年了，范閑一直困擾在這個問題當中，沒有辦法找到任何突破的可能性。五竹叔沒有練過真氣，江南時偶爾與海棠隱晦說過幾句，海棠卻只是一味搖頭，因為這種真氣法門，需要一個沒有經脈的人，很明顯是個笑話。
……
他的唇角泛起一絲冷笑，原來皇帝老子便是在自己之前練成無名功訣的人，原來他才是宮裡最神秘的大宗師，難怪能夠從大東山上活著回來，難怪回京的隊伍中看不到洪公公。
又看了一眼太后，皇帝的面色有些黯淡。正如范閑所猜測，大宗師也沒有辦法察覺老人體內最細微的變化。費介鄭重交付的壓箱藥物，果然有其自身的奇妙。
這不是真話，因為裏面濃濃的嘲諷之意，展露無餘。
皇帝的唇角微翹，笑了笑，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察覺到了什麼。那一指的風情，若不是這個自幼練習霸道功訣的小子，旁人哪裡能夠有如此深的體會，如此強的震撼。
李承乾極瀟洒地揮揮手，說道：「人活著的時候盡可以熱鬧，死卻是件孤獨的事情，自己的位置當然要自己去搶。」
「史書上究竟會如何描述這一段？」李承乾看著自己的父皇，看著這位史上最強大的君王，沒有一絲畏怯。
……
也只有五竹這樣不負責任的男保姆，才會如此隨意地將這本兇險的功訣扔在一名嬰兒的身邊，也只有范閑這種怪物，才會連跑還不會跑時，就開始練習。
如果霸道真氣是一把開山斧，那帷幄之中的氣息則像是天神手持的電刃，氣息更為純正精湛，中庸平和，堂堂正正，倏忽其來，漫于天地之間，令人頓生膜拜之感。
范閑降臨到這個世界后，從還是個小嬰兒的形態時，便開始學習據說是母親留給自己的無名功訣，那是一
是的，空對著一座寶山，卻是連上山的道路也找不到。因為山上的清光在吸引著他，然而要登山，卻要被迫把這座山挖掉，誰能做到？
生息漸漸熄滅、垂老的身體像木頭一般無力的太后，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這句話，聽明白了這句話里所蘊藏的驚天消息，但是老太后的身體忽然僵硬了起來。
皇帝冷漠說道：「莫要學婦道人家的怯懦酸言酸語。」
李承乾忽然睜開了雙眼，冷諷說道：「我不是一把刀，磨多了會磨斷的。」
……
然而他對於無名功訣的下半冊依然沒有什麼辦法，因為下半冊的真氣錘鍊法門，還有運行軌跡，顯得是那樣的怪異。且不說天下的正常人，就連他這個經脈粗壯，與眾不同的小怪物，也根本沒有辦法入手。
激動之餘，他甚至感到了一絲害怕。
「怯懦？那是您逼的。您太光彩奪目了，沒有人敢去搶奪您的光彩。」太子閉著眼睛，倔犟說道：「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既然您從骨子裡都沒有想過要將自己的權力傳給下一代，何必立我這個太子？」
十二歲那年，經五竹一棍擊頂，破了霸道功訣關口，再經由後續若干年內的生死廝殺，懸空廟后京都巷中的經脈盡碎，江南行中與海棠互相參核，用天一道自然心法療傷，進而大成，他對於霸道真氣的掌控已經到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境界。
眾人不知陛下要交代什麼，躬身接旨，唯有范閑依舊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半低著頭，看著陛下的龍袍發獃。
……
范閑勉強笑了笑，總覺得這句話似乎是在哪裡聽見過。好像所有的敵人都能猜到，自己的心情有些糟糕。
便在此時，范閑的心頭忽然一緊。他不知道含光殿內太后睜開了眼睛，卻下意識里微懼往那處看去。如果太后真的醒了過來，自己只怕要倒大霉。
皇帝知道這是母親最後能聽到聲音的時光，身子感到一陣寒冷。他規規矩矩地跪在了床邊，雙手捧著母親蒼老的手，將嘴唇湊到太后的耳邊，說道：「母親，孩兒沒有令您失望。苦荷和四顧劍都死了，這天下，終究將是大慶的天下……」
看來洪四癢這個招牌已經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陛下以帝王之尊，大宗師的實力，于大東山巔，從獵物的角色變成獵人，再加上葉流雲，難怪四顧劍和苦荷會落到如此下場。
想著范閑先前震驚的表情，皇帝的面色柔和起來，暗想這些年來也苦了他，總要對他有所補償才是，只是關於這功訣，只怕自己想補償，范閑也沒有辦法接受。
今日東宮亦是如此。范閑在宮外等候，過了許久，聽見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皇帝陛下在很多人的圍繞中，來到了東宮，然後單身入內。
……
李承乾那句話並不完全正確，死亡確實是人世間最孤獨的事情，但在死亡之前，卻往往是人世間最熱鬧的時候，老去的人在床上迎候著死神，而他的親人晚輩卻圍在床邊，嘰嘰喳喳不停，好生令人厭煩。
「有什麼話稍後再說。」
如果說霸道真氣需要宏廣的經脈以為支撐，那麼下半冊需要的則更為恐怖。每每范閑在修行毫無進展，無比失望之餘，偶爾會想到，除非整個人體內沒有經脈，或者換個說法——一個人體內經脈盡通，散於王腑四肢之間，才可能修行下半卷。
這是發自他內心的畏怯。往年裡不論是對著誰，他都不曾真的害怕過，可是如今知道皇帝陛下是位大宗師，一個人，踩在了武道境界和世俗權力的兩座巔峰上，那和降落凡間的神祇有什麼區別？
李承乾低下了頭。他被幽禁深宮。根本不知道這幾日里又發生了什麼。旋即抬起頭來，表情複雜說道：「我和他爭了這麼多年，沒想到最後連死也要爭一爭先後。」
然而，今天范閑卻在含光殿的帷帳之外，清清楚楚、無比震驚地感受到了那種境界。那種自己從來沒有到達過，甚至見識過的境界，從帷帳後方滲出來，襲入自己的心中。
「陛下稍後就到。」范閑看著李承乾的眼睛。
陛下是大宗師，陛下練了下半卷，范閑知道陛下知道自己能知道，所以就要展現出自己的震驚與惶恐。
他的手輕輕握著太后的手，身體並不如何挺拔，反而有些瑟縮。任是世上最無情之人，看著自己的親生母親就此漸漸離開人世，心中只怕都會有幾分不安與悲哀。
范閑微怔，在心裏想
皇帝像個孩子一樣，親切地不舍地在太后的耳邊述說著發生了什麼，甚至將自己是大宗師的秘密，也說了出來，就像樂滋滋的小孩子告訴自己的母親，自己今天的考試得了一個滿分。
皇帝看著他，半晌后緩緩說道：「你去東宮等著朕，有什麼話稍後再說。」
如果世上有人能夠破除霸道功訣的副作用，便只有皇帝，可是他一直沒有什麼表示。如果不是海棠的幫助，只怕此時的自己只有癱卧病床，終生不起——思及此事，范閑的心頭再寒兩分。
皇帝就這樣坐在床邊，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之後，他忽然開口柔聲說道：「母親，兒子還有很多話想要講給您聽，還有很多榮光想要與您分享……」
范閑走入了東宮，為陛下的到來提前做著準備。他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一幕，毫無疑問是千年大陸歷史上並不少見的父子相殘戲碼。他的心情不禁有些寒冷，並不僅僅因為李承乾這些年的命運，更因為先前在含光殿內了解的事實與皇帝陛下最後的那句話。
皇帝陛下掀開帷幕走了出來，看了眾人一眼，輕聲說道：「太后累了，你們去宮外候著。」
淡淡的帷紗在初秋的含光殿內飄蕩著。皇帝的臉色越來越白，握著太后的手越來越緊，大量的純和王道真氣，不停地往太后的體內灌注著。
如今的他是世上最年輕的幾名九品高手之一，但他知道，自己並不是海棠和王十三郎那種天才，自己只是體內的經脈與眾有些不同，而且為之付出了別人不可能付出的時間和精力。天道酬勤，范閑便勝在勤之一字。
一身便服的慶國皇帝，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說道：「史書向來是由勝利者書寫，而且……莫非你以為朕還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范閑吞了一口口水，微澀一笑，行了一禮後退出了含光殿。殿內此時重複幽靜，除了躺在床上不能發出一言一語，已經到了生命末端的太后，還有靜靜坐在床邊的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