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第七卷 朝天子

第四十六章 三人行

第七卷 朝天子

第四十六章 三人行

走了一段時間,范閑或許是發現了小皇帝的不自在,微微笑著望了她一眼,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小皇帝冷漠的臉上浮起一絲很牽強的笑容。
四顧劍看了范閑一眼,說道:「就是這個原因。她離開了東夷城,去了南慶……哼,她以為南慶那個世子爺會乖乖地聽她的話,待南慶一統天下之日,便是她改造天下之時……哪裡想到世子爺最後也變成了人間一條真龍,豈會容忍有人騎在自己身上。」
……
四顧劍三次遠赴南慶皇宮,意欲行刺慶帝,卻因為皇宮裡那位從不現身的宗師級高手釋勢,而洒然歸去。因為他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去做賭注,他的生命代表了東夷城內無數的生命。可是他依然去了南慶,僅此一點,便證明了他的強橫。
街道上空曠無一人,甚至連一點紙屑也沒有,有的只是青青的石板,一塊一塊地拼接至遠處。
「感情是很寶貴的東西,但也是很廉價的東西。」四顧劍說出在長街之上的第一句話,「你若對某件事物有情,便更要不能被這份情所控制。」
沒有軍隊壓制,沒有開道,所有的人只是主動地拜伏于地,向輪椅中的四顧劍行禮,就像看著他們心中的神,慢慢地走向街道的盡頭。
看來是大青樹下的一眼瞬間,終於傳播了開來,驚動了整個東夷城內的人們。他們知道劍聖大人終於出廬,並且來到了他們中間,所以他們才會拜伏于地,心生傷感,做這次最後的告別,表達自己的感恩。
所有的商人旅人,都擠在了街道兩側的屋檐下,跪在了地上,對著乾淨無比的街道正中伏拜,紋絲不動。
三人中,就只有北齊小皇帝的處境有些尷尬,她似乎是四顧劍的客人,但實際上只是范閑手中的人質,此刻又像是純粹的伴遊,她無法體會四顧劍與范閑之間沉默的心意互通,只能有些無奈地旁觀無語。
四顧劍嘲諷說道:「就算她長得再漂亮,能耐再大,在我眼裡,還是大青樹下那個小丫頭,我對於變態的事情沒有絲毫興趣。」
與這長街兩側萬民伏拜的感傷模樣,完全不和諧的一種氣息。
范閑沉默,知道這位大宗師是在給自己上第二堂課,沒有用語言,只是用行動,用這長街之上令人震驚感傷的一幕,告訴自己,要晉入宗師境界,不止要脫了衣服,更要棄了感情。
四顧劍回頭看了范閑一眼,寒聲說道:「而在她看來,東夷城的力量不足以支撐她的想法。」
「我們來這裏做什麼?」范閑很恭敬地問道。
小皇帝之所以會沒有忍住問出這句話,原因也很簡單,在聽今天的故事之前,身為北齊皇帝的她,幼年時對於當年的天下第一葉家,就已經有了極深刻的認識,對於那位姓葉的女子,更是隱隱有几絲佩服,後來親政之後,一力與南慶江南內庫勾結,更是知道那個內庫會對一個國度產生多麼巨大的影響。
他是一個愛好學習的人,當年押送肖恩返回北齊,也不曾忘了在途中向肖恩請教朝政之事。雖然他與四顧劍之間難言恩仇,關係複雜無比,極為微妙,可是既然這位大宗師願意向自己袒露這種境界,給他一個參詳的機會,他當然不會錯過。
……
……
這一段話說完,小皇帝皺著眉頭,不悅地搖搖頭,心想這說的是些什麼混帳話,怎麼朕明明每個字都明白,加在一起卻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天下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大宗師要死了,東夷城內的人們沒有多少人見過這位大宗師的真面目,但這兩年裡,依然難免惶恐不安。
正如四顧劍所言,有很多事情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既然如此,多說無益,便不再去說。
哪怕四顧劍這個舉動的背後,隱藏著兇險的殺意,范閑依然不肯錯過,或許僅僅是這東夷城中的一天,他願意把四顧劍當成自己真正的老師看待。
三人行,必有我師。
「不過你母親既然離開了我東夷城,去了南慶,我自然就可以放手殺人。」四顧劍微微低著頭,說道:「一夜之間,我屠盡府內百餘人,一夜之間,我氣息大亂,境界始成。」
三個人漸漸又變得沉默起來,范閑總不可能因為四顧劍行刺皇帝老子而向他表示感謝,小皇帝也不可能在那兒自顧自地說朕今天遊玩得很愉快,四顧劍的神情也變得有些凜然不知喜怒,二人不敢去打擾他。
「我這一生,愛的只是手中的劍而已。」
為什麼四顧劍要行刺慶帝?以前的世人,或許是認為在南慶的威逼之下,東夷城如風雨之中的鳥巢,隨時可能覆滅,所以這位用劍的大宗師才試圖用個人的強大武力,去改變歷史的進程。
此時,還沒有太多人發現這位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究竟是誰,四顧劍是東夷城的神祇,自然沒有多少凡人見過。街上的行人,只是覺得這三個人的組合有些奇妙,兩個很清俊的年輕人,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看樣子不像是來進貨出貨的客商,也不像是慕名前來的旅遊者。
他看著眼前的這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色微微發白,心頭無比震驚。在他身旁同時推著輪椅的北齊小皇帝,臉色也微微變了,雖然她這一生曾經見過無數次這種場景,可是今天忽然遇見了,依然感到了驚駭莫名。
不是無情,四顧劍對這座大城的感情只怕已經深到了極處,所以才會表現得如此冷漠無情,對於世俗里人們投注過來的情感,有些不屑一顧。
※※※
但今天聽了這麼多故事,看了這麼多葉輕眉在東夷城留下的痕迹,范閑的心裏忽然湧起了一個不一樣的念頭,或許四顧劍要去行刺慶帝,只是因為他憤怒於慶帝沒有保護好葉輕眉。
然後輪椅停在了一座美輪美奐的建築之前,正是昨日范閑來過的城主府。
范閑看著這一幕,心裏卻有些微妙的疑惑,為什麼這些人知道輪椅中的人就是四顧劍?來不及思考,他已經感覺到了四顧劍瘦小身體內所散發出來的強橫氣息,是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是一種決然冷酷的氣息。
四顧劍沙啞著聲音說道:「我只是想回家……然後順便教你最後一課,殺人。」
范閑知道四顧劍想告訴自己什麼,想影響自己什麼,卻一直保持著沉默。直到最後經達當年葉家的玻璃坊,他才輕聲開口問道:「您後來已經成為了東夷城的守護者,為什麼葉輕眉……我的母親,會和五竹叔兩個人離開。」
范閑不關心這條道路,他只是關心當年葉輕眉為什麼會離開東夷城。因為在澹州的海邊,葉輕眉遇見了皇帝陛下、父親大人、陳萍萍那老傢伙,從此開始了南慶四人幫的輝煌生涯。
「而這一點,則是你母親最大的問題。」
話不投機半句多。范閑能明確感受到四顧劍胸中積壓許久的那股怨意,或許是一種被拋棄后的孤獨感覺,或許是這位大宗師看準了葉輕眉令人心痛的結局,卻無力改變什麼。
那條道路似羊腸,似天階,極難行走,但終究是條道路,三年前的大東山之事,燕小乙便是藉助這條道路,偷遁五千親兵圍住了大東山,事後,不論是慶國還是東夷,自然對這條密道投注了無窮的熱情與警惕,雙方在這條道路的兩頭布下了重兵。
東夷城雖然地處海畔,聚集了天下的財富,但此地當年只是大魏的一個屬地,在大陸上的地位並不如何顯眼,最關鍵的是,東夷城內的人們以行商為業,精明處有餘,執擰處卻是稍嫌不足,若要開創大局面,用自己的理念去影響整個天下,東夷城毫無疑問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神祇漸漸老去,終將滅亡,就如此時街道對面的那輪太陽,總有一刻會沉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這位大宗師最後難以自抑地笑了起來,笑聲里夾著幾分快慰之意。范閑心中微怒,冷冷地盯著他。
范閑和小皇帝若有所思,推著輪椅,在萬眾膜拜的目光中向前行去,輪椅的咯吱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刺耳。
「當然,從那件事情之後,我和你的母親就斷了任何書信來往,就此陌路。」四顧劍輕輕地拍著輪椅的扶手,話語間不盡感慨,不盡怨恨,不盡凌厲。
「為什麼她不去北齊?嗯,就是當年的大魏。」這個時候,一直沉默的北齊小皇帝忽然插了一句話,引得范閑和四顧劍同時看了她一眼,她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朕總不能當一天啞巴。」
范閑知道那段歷史,葉輕眉與五竹主僕二人離開東夷城后,沒有進入四周的諸侯小國,而是不知從何處探出了東夷城南、澹州城北,那片蠻荒原始森林、陡峭懸崖之間的一條道路,直接去了澹州。
離開大青樹之後,四顧劍便再也沒有提過那些玄妙的字句,范閑也不再向他認真請教,二人就像是忘了先前說過些什麼,想要做些什麼,只是安靜而自在地在東夷城裡逛著,在周遭行人們的注視目光與竊竊私語聲中行走。
他們的心中甚至生出了一股羞愧,覺得這麼多年,都在劍聖大人的庇護下生存,是一件多麼可恥的事情,劍聖大人累了,也老了。
輪椅在東夷城的街道上碾壓著,咯吱咯吱作響,十分清脆清楚,似乎可以沿著長長的街道,一直傳到盡頭的海港,甚至傳到那些海船之上,再被這些船帶到這個世界陌生的其它地方。
范閑微諷說道:「不要告訴我,事情終究還是那麼俗,你不會也是我母親的傾慕者之一吧。」
尤其是今天真的見到了輪椅中的大宗師,東夷城子民的心頭生出無盡傷感,他們知道就是輪椅上的這個殘廢之人,用手中的劍,守護了自己的財富,自己的自由,自己家宅數十年的平安。
小皇帝知道這些異國的子民拜的不是自己,拜的只可能是輪椅中的這位大宗師,她忍不住用疑問的目光望向四顧劍的肩膀,此時方才知道,原來四顧劍在東夷城子民心中的位置,竟遠比一位皇帝更為崇高。
四顧劍帶著兩個晚輩,去了一些已經有些破舊的建築,那裡是很多年前葉家發跡的所在,如今卻早已轉了用途,住在裏面的人們,肯定想不到當年的天下第一商,曾經在這些房間里生活過。
范閑沒有理會周遭的眼光,只是安靜地推著輪椅,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四顧劍的肩上,腦後,細細回味著先前那一刻,大青樹下所感受到的宗師境界。
范閑沉默地推著輪椅,心裏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葉輕眉既然因為憐惜世人疾苦,而在東夷城選擇了現世及入世,那麼這位曾經散發無窮光芒的理想主義女子,一定會想方設法把這件事情實踐得更完善一些。
所以她很遺憾,很好奇,為什麼葉輕眉當年不去大魏,也就是如今自己的國度,如果她當年去了,也許范閑就生在上京城,也許北齊就不會像今天這樣艱難度日,當然,最大的可能是,世間再也沒有范閑這個人。
范閑霍然抬首,雙眸里清芒微現,掃視著四周。將他從沉思中驚醒的,正是身下那清晰得有些可怕的咯吱之聲,此時是白晝,他前兩天觀察中,應該是東夷城內最熱鬧的時候,賣貨的商人,遠來的旅人,觀光的客人們,都會在這裏擁擠以發出嘈雜的聲音,為什麼此時,四周變得如此安靜,竟連輪椅的咯吱響聲,都能傳出去那麼遠。
范閑笑了笑,在四顧劍之前解釋道:「當年的大魏統有整個大陸,乃是封建腐朽勢力最集中的地方,雖然說革命應該去最困難的地方,但實際操作起來,卻是很不現實的。當時南慶已經與西胡征戰多年,國勢初見起萌之態,卻只是偏居一隅,不怎麼引人注目,加上慶人性情開放剛烈,更容易接受新鮮的事物,所以母親當年選擇南慶,並不怎麼出人意料。」
范閑、小皇帝推著四顧劍,安靜地離開了大青樹,沿著長長的直道,走入了東夷城內最繁華的街巷之中。先前一直在青樹下稍息的旅人們,早已經被驚得四散離去,慢慢將先前看到的那一幕,傳到了很多人的耳中。
「我那時候剛剛佔取了城主府,劍廬剛剛開廬。」四顧劍坐在輪椅上,冷漠說著,但冷淡的話語里有些難以自抑的憤怒,「但你母親的離開,與我是否強大無關,僅僅與東夷城的強大與否有關……她的心很大,她要做的事情,必須依託一個更強大的勢力,才能在這個天下鋪展開去。」
四顧劍根本不在意他的目光,冷漠加了一句:「我幼時嘗過人間無數酸甜苦辣,數次險些喪命,扶養我的僕人奶媽,不知道死了多少。所以一朝我大權在握,劍法初成,進入城主府之時,我便決意殺人復讎,卻被你母親阻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