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第六卷 忽聞岸上踏歌聲

第007章 仲裁

第六卷 忽聞岸上踏歌聲

第007章 仲裁

夔東軍相對川西窮得利害,見有這麼一大筆橫財就恨不得立刻吞進肚子里去。可是穆譚等三人知道,鄧名出兵江南一向很重視在百姓中的形象。蔣國柱肯定會把全部罪名都推給明軍,以便維護自己的形象,為了向清廷申請免稅多半還會竭力誇大戰區的慘狀。就算去的明軍不打著鄧名的旗號,但終歸還是明軍。川西明軍掌握著長江航運的大部分利潤,任堂他們都覺得此次獲益並非很大,但是付出的代價可不小:提供水師就是一大筆開支,不過和明軍的名聲受損一比似乎都是小事了。
不過任堂、穆譚和周開荒都不同意,前兩者和夔東眾將沒有太深的交情,而後者因為袁宗第不在而且沒有出兵的機會,所以拒絕起來沒有絲毫的心理負擔。
今年郝搖旗和賀珍也採用了類似李來亨和劉體純的政策,調整了他們和縉紳的關係,從委員會那裡獲得補貼,而李來亨和劉體純則盼望著能夠再提高一些他們的補貼。
自從兼任了兩江的布政使后,周培公對兩江的事情也非常盡心,而且還是蔣國柱和張朝自立門戶的積極支持者:因為周培公知道,只有在鄧名具有極大威脅的時候,他本人才有最大的價值,無論他的衙門是叫「剿鄧」還是「通鄧」,朝廷因為前者而同意了這個衙門的設立,而東南督撫因為後者而厚待他。
川西三位將領雖然是鄧名的左膀右臂,但他們從來沒有獲得過決定戰略方向的授權,鄧名對他們三個人來說基本相當於恩主的地位,主公不在,哪個將領敢擅自決定政策?就算鄧名再寬厚,再用人不疑,這種大忌他們還是不想犯的;再說,若是有明顯好處或許還能考慮一下,比如主人不在,管家或許可以替他收下別人送來的一份厚禮——不是完全沒有危險,但不會給主人惹事,也不會讓主人覺得管家不忠——而這次的江南之行利弊難辨,任堂等人都不想為了這麼點利益而替鄧名擅做主張。
不過今年的東南漕運開始后,委員會的利潤就開始下降了。
對於東南的困境,周培公同樣看在眼裡,急在心中,如果情況繼續下去,不但他的衙門會收影響,鄧名可能會不滿,而且蔣國柱和張朝在民間的口碑也會變得很惡劣——這對他們培植私人勢力是很不利的,朝廷的流官不需要太在乎自己在民間的威望,但想當一個土皇帝就完全不同了。
「鄧名和韃子的湖廣總督達成協議,他在武昌賣貨,作為交換,以後官兵進攻湖北他也不幫忙,對吧?」
直接向明軍倒戈是不可能的,現在蔣國柱雖然正在利用走私渠道斂財,積極培養私人勢力,但才鼓搗了半年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大成效。要是明目張胆地反正,滿清就是放棄四川、兩廣也一定會全力平定東南,只要北京不惜代價、不怕形勢一夜回到十幾年前,絕對能湊出一支可觀的平叛大軍,倒時候蔣國柱定然是死路一條;而如果邀請明軍來助陣,先不說打不打得贏,就是打贏了那地盤也都是明軍的了。
「你們認為這是不對的,所以你們想和韃子的湖廣總督、江西、江南巡撫達成協議,去江西和江南攻打一番,攻打那些江西、江南巡撫看不順眼的人,所得平分。湖廣總督放你們過境,而且他也要拿到他的那一份。對吧?」
「委員會的意思是。」劉體純第一次動用了這個機構的名義:「我們向江南出兵,攻破一些府縣,讓兩江能夠獲得一些免稅,不過我們的船隻不夠,需要川西水師助戰。」
「是,督師請講。」劉體純、郝搖旗、王光興他們轟然應是。
※※※
這個委員會沒有什麼強制力,只是為了同盟內部溝通,簡單的說,委員會的運行原則和菜市場也差不多,要你情我願,不能強買強賣。
委員會覺得這個辦法不錯,闖營本來就對縉紳沒有多少好感,而蔣國柱保證名單上的人都是對清廷最忠誠的一批——是蔣國柱和明軍共同的敵人。江西在知道這個秘密計劃后,也欣然加入,張朝表示明軍再去江南前可以先在江西轉悠一圈,把那些騎牆派、鐵杆擁清派都殺光,而他負責讓江西綠營演一場「兵來匪無影,匪來兵無蹤,可憐兵與匪,何日得相逢?」
「是。」劉體純鏗鏘有力地應道。
長江的航運變得更加蕭條,即使農民想多做一些零活,也變得無利可圖,即使把這些餘力全部投入土地,也不可能進一步提高糧食產量了,只依靠土地所出本來就難以承擔賦稅,更不用說糧食、蔬菜、水果以及棉花的消費量和價格都在下降。
劉體純等將領覺得,鄧名很可能因為不了解情況而無法立刻做出決定,那他就會派人回來詢問更多的具體情況,而此時鄧名本人還會繼續向昆明進發。一來二去幾個來回,半年可能就這樣過去了——聽說鄧名不在川西后,劉體純他們就覺得這個計劃多半要流產,沒能說服任堂他們,大家就覺得希望很渺茫了,而請求文安之仲裁和派人去追鄧名,都是無計可施的最後手段罷了。
「老夫一直以為,官兵和韃虜,就是涇渭分明。今天你們讓老夫來評判這件事誰對誰錯……」文安之又是一通搖頭,這是他執掌委員會以來第一次被要求仲裁,結果就是這樣一個難題,他環顧眾將,都是比他年輕幾十歲的人:「反正這個天下是靠你們這些後生小子撐著的,你們自己掂量著辦吧,老夫真不知道誰對誰錯。」
認認真真地把前因後果聽完后,文安之捻須沉吟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本官簡單重複一下,如果有不對的地方几位將軍糾正。」
「現在和韃子決戰,有些太草率了。」不等周培公的使者回答,劉體純就替他答道。
最後這個計劃就進一步修改,蔣國柱打算和明軍達成秘密協議,由明軍出面收拾一批富豪縉紳,而蔣國柱負責暗中配合,不給明軍的軍事行動製造麻煩,最後他們的家產雙方二一添作五,而明軍的出兵費用就不用蔣國柱另付了。
現在兩江的經濟即將窒息,蔣國柱和張朝除了勸農桑就沒有其他的應對方法,畢竟朝廷的賦稅不能停。而因為不敢減輕清廷規定的賦稅,所以勸農桑也就是一句空話,就算沒有未來的經濟理論,祖先也早就總結出來,想恢復生產就要輕稅。因此現在兩江的辦法就只能是動員更多的官吏下鄉,檢查春耕、秋收,打擊逃民,這種辦法作用很有限,而且還給了官吏更多魚肉百姓的機會。
「而韃子委任的江西、江南巡撫,他們看不順眼的人,居然是最支持虜廷的鐵杆走狗!現在川西的人不同意這個協議,雖然任堂他們三個小子百般搪塞,但從他們透露出來的意思看:攻滅這些死心塌地的虜廷走狗可能會對朝廷的威信不利!!」
因為歲數大了,文安之平時很少參与委員會的議事,聽說夔東和川西的意見不合,文安之也不敢怠慢,立刻讓劉體純他們把事情的緣由細細道來。文安之知道自己的責任不輕,在聽陳述之前就暗下決心,不管自己和鄧名的關係一向多麼好,也一定要做到不偏不倚,以維護委員會的團結,進而維護整個抗清聯盟的團結。文安之深知鄧名建立整個委員會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團結,而不是為了佔便宜。
看到田價下跌不止,而官吏依仗朝廷威勢巧取豪奪,大批的小地主已經開始懷念去年明軍過境時的時光了,那時有明軍震懾,兩江的官吏都收斂得多,而且糧價能夠維持,還能夠出售土產、買到便宜的貨物,不少地主都私下議論,盼望著明軍再次過境,讓他們能夠掙一些銀錢好繳納清廷的賦稅。
屋裡一片寂靜,沒有人能指出文安之總結中的不對之處。
和李來亨一樣,委員會成員對鄧名的中立協議雖然沒有太多的不滿,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拿這個做文章。這次劉體純和郝搖旗都強調因為鄧名的中立協議,所以影響到他們光復土地,而他們不能擴大領地就會導致實力受影響,再說他們「龐大」的兵力不能無所事事,因此去兩江配合蔣國柱和張朝洗劫那些擁護清廷的縉紳就是一個必要的行動;更因為這是在鄧名的中立協議下退而求其次的行動,所以川西對此是負有責任的,理應提供船隻協助。
現在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清廷依舊有絕對的優勢,而明軍能夠在西南相持,很大程度上是佔了清廷兵力分散的便宜,越向西距離清廷的政治和經濟忠心就越遠,清軍的補給能力和控制能力就變得越弱,所以即使清廷擁有數倍、乃至十倍的國力優勢,在西部的戰線上也取得不了壓倒性優勢。
鄧名一直擔心他和張長庚的協議會引起夔東眾將的不滿,因為這其實也是一種對明軍的約束,讓他們擴展地盤受到了限制。而且鄧名還向張長庚保證,若是夔東軍試圖攻擊岳州、鍾祥一線,川西明軍會嚴守中立。上次路過武昌的時候,張長庚和鄧名甚至還簽訂了一個補充條款,那就是如果岳州和鍾祥遭到了夔東明軍的攻擊,鄧名不但不能派遣部隊,甚至不能提供運輸和物資上的協助;作為回報,張長庚劃出一片地給川西商人做倉庫,用來儲存川西越來越多的貨物。
向東只能是襲擾戰,目的就是掠奪物資加強自己,並且削弱清廷的國力,這點夔東眾將都看得很明白。就算強大如鄭成功也無法奪取東南,驍勇如鄧名也無法穩固地控制哪怕一個據點,而夔東眾將實力更差,李來亨現在和張長庚還算平衡,而郝搖旗、賀珍二人甚至連楚軍都打不過,能夠在襄陽站住腳還是因為武昌擔心鄧名的反應。所以委員會的這幫成員人人心裏清楚,鄧名採取的政策恐怕是目前對明軍最有利的。
「唉。」文安之搖搖頭,他早就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不輕,也知道鄧名標新立異,不過這事還是刷新了文安之對鄧名、還有在他影響下的夔東眾將的認識。文安之並沒有意識到,他其實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
「這我們能有什麼辦法?」任堂聽周培公的密使說完后,立刻就想起了鄧名的理論,不過他沒有明言,而是繼續討價還價:「要想讓東南恢復,就要停止向北京交稅,蔣巡撫和張巡撫有這樣的決心嗎?如果有的話,我軍倒是可以幫忙。如果兩位巡撫沒有這樣的決心,我們總不可能說服北京的韃子不收你們的稅。」
任你千般計,我就是老主意。無論委員會怎麼吹鬍子瞪眼,一句「提督不在」就都搪塞過去了,想借川西水師一用那是門也沒有。
「是的。」周培公的使者答道,接著他就說出了周培公的打算。
不過周培公覺得不妥,因為這個借口雖然很容易被朝廷接受,但對蔣國柱的名聲損害太大,除非蔣國柱拿出一部分所得來補償江南的百姓——如果收拾一批縉紳,免了欠他們貸子的小地主的稅,並分一些田給他們,或許是個不錯的辦法,但蔣國柱斟酌一番后又捨不得出血。
劉體純表示,委員會的諸位成員都是有良心的好人,所以川西水師不會白跑,同樣能夠分到一份戰利品。劉體純的發言得到了與會者的一致贊同,包括一向和李來亨、劉體純他們不對勁的王光興,都表示劉將軍說得太好了——委員會成員人人有份,大家都要出兵,戰利品分享,既然王光興參与了,那也有他的一份,只有拒不參加委員會的袁宗第分不到東西。
郝搖旗抵達奉節后,對周培公的建議也極為贊成。和張長庚打了兩仗被趕出鍾祥后,郝搖旗和賀珍都很清楚他們的實力與武昌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而在郝搖旗和賀珍看來,鄧名強大的原因主要就是策略得當,每次都能利用軍事上的短暫優勢謀求到巨大的利益,利用這種利益再進一步加強實力,依靠一支精幹的部隊和炸城法威脅張長庚等人就範。
即使是在江南也是一樣,蔣國柱同樣執行了嚴格的禁海令,第一,他根本沒有把老百姓的性命當回事,只有面對鄧名這樣手握重兵的人時才會容易說話;第二,蔣國柱雖然和崇明有協議,但是他同樣不想把這件事搞的盡人皆知,所以除了少量幾個走私碼頭外,其他地方執行禁海令時並無絲毫不同;最後,蔣國柱暗自盤算,若是禁海令執行的好,他和崇明的交易就可以取得壟斷地位,比較容易抬價了。
首先去年很多收入是鄧名勒索來的而不完全是商業收入,其次就是去年明軍往來於長江上,起到了替代商船的作用。若是商業發達,沿江的百姓還可以向商船出售土產,或是提供薪柴、江鮮、糧食等物品,就像去年對明軍做的一樣,這些收入可以補貼一下家用,還可以進一步傳遞到不臨江的地區,讓農民可以通過多干一些雜活來補貼家用,承擔賦稅。而今年為了完成漕運,湖廣和兩江都不得不進一步徵用民船,這進一步榨空了本來就疲憊不堪的長江中下游地區。
無奈之下,劉體純他們只好去找文安之仲裁。
蔣國柱的最初設想是拿一批縉紳開刀,理由就是這幫人懷念大明,對滿清心懷不滿。清廷一向對漢人的言論很敏感,這個罪名一定能讓朝廷滿意,而縉紳的家產也比較多,浮財可以充填藩庫,土地可以用來安置遷海的移民,租給他們還會有一些收入。
長江航運的利潤大大超過李來亨和劉體純與鄧名聯合發布夷陵宣言時的預期,即使不算舟山分潤的那部分,刨除給李來亨、劉體純以、袁宗第及漢水二將的補貼,這一年來還給川西帶來價值超過兩億元的收入。現在這部分收入就是鄧名的財政支柱,保證著欠條的信用和川西政府的運轉,至於摺合成多少銀兩,則會根據銀價的起伏有些輕微波動。
為了防止任堂他們在中間故意阻撓,劉體純他們親自寫了給鄧名的信,不但強調了此戰對夔東眾將的意義,還暗示事關委員會內部的團結。就連送信的使者,也有幾個是委員會手下的優秀騎手。劉體純他們都希望鄧名儘快做出答覆,以便儘快出兵。
縉紳的光景比小地主要強得多,他們目前還有一些稅收優惠政策,比小地主和農民承受災難的能力也強得多,不少人還利用賦稅沉重大肆放貸,並趁著地價便宜的時候收購土地。
不過夔東將領對鄧名和張長庚的協議並沒有太大的不滿,首先在郝搖旗和賀珍看來,這個協議對他們兩個人的保護作用比約束作用要大,如果沒有協議,那他們就得整天提防張長庚攻打襄陽甚至谷城,把他們兩個趕回山裡去。因為這個協議的關係,張長庚也對呼籲河南綠營支援自己沒有多大興趣——既然湖廣總督都說物資吃緊,襄陽已經沒有多少人,暫時不把收復襄陽當做首要任務,那麼河南綠營當然不會自掏腰包來幫助張長庚收復失地。
而禁海令給了長江中下游地區的經濟以最後一擊,大量的漁民和水手失業,正常的出口貿易完全中止。面對禁海令,山東、兩江和福建、浙江的漁民開始冒死偷偷出海,但清廷手段極為嚴厲,下令各地官兵勒石為界,越過的百姓格殺勿論,為了生計而冒險的沿海百姓很多都死在巡海官兵的屠刀下。
「嗯,基本是這樣的。」劉體純的聲音低了八度。
得不到仲裁結果,大家只好繼續在菜市場上討價還價,而劉體純他們見無法說服任堂等川西將領,無法借用水師,就要求他們火速派出幾個使者,一人三馬地去追趕鄧名的部隊:「一個月來回,怎麼樣,足夠了吧?如果左都督說可以,應該就可以了吧?」
岳州和鍾祥一樣,都是胡全才丟的,張長庚主政后收復了這兩個地方,前者是武力從郝搖旗手裡奪回,而後者是與李來亨協議收回的。李來亨當時因為兵力有限,加上人窮志短,自己把岳州賤賣給了張長庚,所以鄧名簽署了中立條約他也沒有什麼話好說。現在手頭闊起來了,李來亨有點後悔當初的交易,但加入委員會後,知道了鄧名能夠從武昌獲得的利益后,已經算盤打得很熟練的李來亨自認為沒有辦法說服鄧名毀約。權衡了一下能夠從委員會中拿到的好處,比較了岳州的賦稅後,李來亨暫時壓下了對岳州的心思。現在李來亨計劃利用鄧名這個中立條約說事,讓川西多補償他一些,等自己的領地更穩固,實力更強大,能夠單挑武昌后,李來亨再去琢磨如何吞下湖北自己的領地。
……
「貴使是這個意思嗎?」穆譚有些驚訝地問道,如果攻破府縣的話,就算能免稅對蔣國柱又有什麼好處?可如果只是裝裝樣子,不讓明軍拿走庫房裡的積蓄的話,那劉體純他們又怎麼會積極地贊同這個決議?
設立在奉節的委員會讓夔東眾將都對航運的贏利能力有所了解,對其中一些人來說,鄧名還與他們分享了一個重要的情報,那就是川西和湖廣、兩江的關係。其中李來亨、劉體純早就清楚此事,郝搖旗和賀珍也心裡有數,但對王光興、黨守素來說就完全是新聞了。
李嗣業抵達奉節后,根據鄧名與李定國的協議,也讓他知曉了川西和湖廣、兩江的一部分協議——高郵湖一戰的內幕當然不會在委員會上公開,而其他的協議鄧名認為有必要讓同盟有所了解,這樣才能起到委員會的協調作用。知情人都是堅持抵抗到最後的將領或是他們的子侄、心腹,第一不會到處亂說,而且他們這些人無論說滿清官員什麼壞話,都不可能被清廷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