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六十八章 天之公道
范建用一種很奇異的眼神靜靜地看著他，半晌后說道：「其實當陳萍萍確定了那件事情后，在為父猜到了那件事情后，我與他也考慮過你的問題，但是我們真沒有認為這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
是的，范閑這一生沒有見過葉輕眉，沒有在她的呵護下健康地成長，皇帝陛下對他不錯……
「不公平。」
「如果陛下身體出了什麼問題，卻沒有傳召太醫去診治，那就只有一個原因。」范建坐直了身體，緩緩說道：「陛下身體出的問題，他心知肚明，根本不可能是太醫能夠治好的。」
「若是患病，總要太醫院去治。」范建看著他說道：「只要在太醫院里有留檔，想必你就有能力看到。」
范閑沒有回答，反問道：「您是什麼時候想到的？」
「關於無名功訣的事情，為父給不出任何意見。陛下究竟是不是練功練出了問題，你既然要去東夷城，總是有一個人可以問的。」范建平靜地看著他，說道：「四顧劍馬上就要死了，在他死之前，如果你能有所進益，將來也好自保。」
正所謂天下有狗，萍萍逐之，老跛子在最後終於成功了。整個慶曆七年發生的事情，都是他心中盤算已久，等待已久的那個爆發點。當時的情勢下，慶國皇帝陛下面臨著他這一生中最大的危險。大東山上風起雲集。
范建笑了搖了搖頭，說道：「大宗師的境界，依理講，尋常的毒物都無法侵入心脈，又能有什麼問題？罷罷，也只是你我父子二人全無來由地胡亂猜測罷了，你可不能把這件事情當真。」
范建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有時候真的看不明白你。」
關於這個問題，在京都流晶河畔，大墳之側，范閑其實已經想得比較清楚，只是對於這件事情，范建應該有他說話的力量和資格，所以范閑來到了十家村，
范建思考良久之後搖了搖頭：「你在宮裡的人比我多，甚至比陳萍萍還要多，如果你都沒有收到風聲，那就不是確事。」
范閑的心中湧起淡淡憂慮，卻不知道這份憂慮從何而來，只是覺得事情應該不會這樣順利。在他原來的計劃中，待陳萍萍和父親都遠離京都，他再一人在京都與皇帝陛下周旋。
范建沉默很久之後，看著他問道：「你要詢問一下自己的內心，你究竟是怎樣看待陛下的。」
看著范閑眉間的憂慮，范尚書皺眉問道：「京都里又有什麼新的動靜？」
范閑看著父親，不知為何，心中酸痛起來，用一種難以言喻的語氣輕聲說道：「如果就這樣算了，對她太不公平。」
「沒有。」范閑搖了搖頭，「這兩年我一直很注意這方面，但宮裡確實沒有什麼風聲。」
皇帝對范閑，比對太子好，比對二皇子好，更不用說那個為了皇帝付出了一生青春名聲的可憐女人。
一陣山風順著沒有關死的玻璃窗吹了進來，帶來一股寒意，書房內的燈光忽明忽暗一陣，映得父子二人的面色有些變幻莫定。
或許正是因為不公平這三個字，那個監察院里的老跛子隱忍了二十年，籌劃了二十年，極其小心而又奇妙地依循著天下與朝堂間的大勢，花了無數的精神，將皇帝陛下所有的人，都一個一個地趕到了陛下的對立面。
范建看著他，眼神愈來愈溫柔，嘆息說道：「安之，你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我本以為，你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生母，而自幼卻是在陛下的呵護下長大，陛下待你極好……依理論，你應該對小葉子沒有什麼太深厚的感情，而在陛下待你的情義之下，縱使你知道了當年的慘事，只怕也
「我是很久以前就在往那個方向想了。」范閑苦澀說道：「因為那時候我已經猜到了自己的身世，但對於陛下卻沒有絲毫好感，所以往那個方向想，自己在情緒上也能夠接受。但是……」
「但我不願意往那個方向探究。」范閑的眉頭皺得極緊，「因為孩兒第一次感到有些迷惑。我以往曾經和您說過，我不允許任何人控制自己，我的心志足夠強大，從不會為外物所擾，但是在這件事情上，我真的開始迷惑了。」
他看著年輕的兒子，微有憂慮說道：「陛下待你與眾不同，那是因為你自入京始，一直表現得忠心不二，這也是為父佩服你的一點，年紀輕輕，卻懂得將自己猜到的東西，心中的抵觸盡數掩蓋，甚至瞞過了陛下的雙眼……可是如果陛下一旦發現，你並不是一個單純的臣子，一旦他真的開始懷疑起你的忠誠，他對待你的態度一定會有一個根本性的變化。」
范閑微異，看著父親，不知此話從何講起。京都里的官場傾軋，與先前父子二人討論的大事比較起來，明顯是兩個完全不同層級的事務，偏生父親卻如此鄭重其事。
一陣壓抑的沉默之後，范閑壓低聲音說道：「莫非陛下的身體有什麼問題？」
「可是陛下如果真的身體出了問題，也一定會瞞著。」范閑臉色沉重說道。
范閑有些聽不明白這句話。
「你接下來要去哪裡？」范建忽然問道。
「去東夷城。」范閑怔了怔，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會忽然問這句話。
然而皇帝終究活著從大東山上回來了，陳萍萍想尋的公道二字，也成了鏡中花，水中影，他再也尋找不到第二次機會。
「他要扶賀宗緯上台制衡你，搞出這些事情……」范建搖了搖頭，嘆息道：「太急，太急。
范閑聽明白了父親的話，也陷入了沉思之中。確實如此，這兩年多來，陛下似乎太過於急切地為慶國朝廷進行以後的安排，速度過於急進了些。
范閑苦笑一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何其艱難，雖然在東夷城裡，四顧劍已經傾囊相授，可是又能如何？不過他也知道父親說的對，關於無名功訣的秘密，陛下究竟如何能夠突破霸道卷最後對人體的限制，四顧劍無疑是最後一位老師。
「如今你已經接了院長一職，看來陛下還是想給我們這些老傢伙一條活路走。」范建溫和笑道：「只要不出什麼變故，陛下應該會放那條老狗出京，你不要擔心。」
由慶曆四年入京的那個春天開始算起，范閑不得不承認，皇帝陛下或許是個刻薄寡恩之人，但在對待自己的方面，確實是一個異數，哪怕當年的利用，也是一種可以接受的利用——若皇帝對這個世上的子民還有一分真情意，那這一分就是落在范閑的頭上。
「我要先把陳萍萍安排好。」范閑已經從先前的情緒中擺脫了出來，看著父親輕聲說道：「當年的老戰友們，死的死，叛的叛，掙扎的還在掙扎。院長和您不同，他一直不甘心，所以這兩年多的時間一直硬熬在京都里。」
靜靜聽完范閑的話，范建輕輕地捋著頜下的鬍鬚，嘆息說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陛下的性情即便溫和了許多，但他終究還是以天下為己念的一代君王。這個話又要說回來，你如何對待陛下，要看陛下如何對待你，可是陛下如何對待你，還不是看你如何對待他？」
「帝王無情。」范建提醒他，「尤其是你現在手中的力量如此之大，甚至可以隱隱威脅到慶國龍椅的安穩，如果他發現你心中有異，必然會調集手中的絕對力量，撲殺你。」
是因為這個世界上葉輕眉的氣息
「還是和過往一年那般，都察院制衡監察院，賀宗緯如今風光得厲害。」范閑搖了搖頭，說道：「最近京里除了孫敬修那邊，沒有出什麼大事。」
「大約是在京都叛亂之後。」范建面色沉靜，和聲說道：「以前即便想，也不怎麼願意往那個方向去想。陛下終究是陛下，我是他的臣子。」
「那他是怎樣看待你的呢？」范建溫和地笑了，說道：「你不用在意為父的態度，畢竟我和他自幼一起長大，我對他雖有失望怨懟之心，但說實話，還真是興不起太多仇恨的念頭。」
「那要取決於他是怎樣看待我的。」范閑這句話接得極快，想必在無數個夜裡，他問過自己無數次。
「從都察院到門下中書，再到你接掌監察院。」范建冷聲說道：「這是以前我們便曾經議論過的，陛下為自己身後慶國安排的格局。但是眼下東夷城那邊還在談判，北伐事宜根本還沒有開始著手進行準備，陛下這一次的布局，明顯太急了。」
……
……
他抬起頭來，有些無奈地看了父親一眼，請教道：「如果是您處在我的位置，您會怎樣做？」
范尚書沉默很久，開口道：「確實不公平。」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范閑自嘲地輕聲說道：「當然您也知道，我不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而下決斷。」
范閑無奈地笑了起來，然後陷入了沉思之中。關於這件事情，他也想過很多很多遍了，京都叛變之前，皇帝老子對於范閑大概心存三分愧疚，三分器重，四分利用，而在宮中死了那麼多人後，皇帝陛下的性情明顯改變了許多。
對於范閑來說，葉輕眉是一個前行者，一個曾經來過，然後離開的……
范閑也笑了起來，說道：「那倒也是，不過我對於陛下當年是怎樣跨過那個關口，修習王道卷非常感興趣，只是可惜，陛下總說那個法子，我是用不成的，所以一直沒有什麼頭緒。」
安靜的小院，安靜的人，安靜的胸膛里，有著差不多的疼，范尚書帶著一絲憐惜，一絲溫勉的神色，看著低頭無語的兒子，在沉默半晌后輕聲問道：「不談陳萍萍，只來問你，從決定親自踏入十家村開始，想必你就已經知道了很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對於那件事情，你準備怎麼處理？」
范尚書面色微凝，將前一段時間，京都府的事情問了一遍。他沉默思忖許久之後，忽然開口說道：「這件事情有古怪。」
「希望四顧劍能給我一個比較好的答案。」范閑最後如此說道。
他緩了一口氣，聲音微嘶說道：「但是後來陛下對我越來越好，我便越來越不願意往那個方向去想，雖然明明早就知道，除了他，這個世上沒有誰能夠將葉輕眉驅除出這個世界。」
范閑沉默，知道父親說的是對的，自己這幾年間的籌劃，所犯的最大的一個問題，便是始終沒有把自己的心意定下來，不論是替葉輕眉復讎，還是將當年的事情抹掉，老實而畏縮地做一位龍椅旁的權臣，都必須要提前下決定，而像現在這般心意不定，首鼠兩端，實在顯得過於狼狽了些。
「這是任何人都難以解決的問題。」他苦笑著說道，心裏想著，前世的時候，大概只能在莎士比亞的戲劇里，才能找到如此戲劇化的衝突與內心的掙扎，哪裡料得到，父殺母，子居其間的戲碼，居然會實實在在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范閑心頭微動，下意識說道：「難道霸道真氣修到了王道境界，還是會有問題？」
用東夷城的事情，拖住陛下的腳步兩年，聽其言，觀其行，也不失為一個穩妥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