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慶十二年的彩虹(三)

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慶十二年的彩虹(三)

范閑此生從未這樣強大,慶帝此生從未這樣虛弱,這一對父子連雙眼也來不及對視一瞬,便化作了太極殿前的兩個影子,彼此做著生死間的親近,似乎空中又有無數的黃紙燈被罡風刮破,噗噗響個不停,令人心悸地,令人厭倦地響了起來。
沒有誰知道,大青馬上的年輕公子哥,便是如今南慶的皇帝陛下,自然也沒有人能夠認出,此時陪伴在他身旁的高手,便是南慶如今的第一高手,樞密院副使葉完。
被軟禁宮中的寧妃早在數年前便被接到了東夷城,與她一同前往的還包括了大王妃,瑪索索,王大都督家的那位小姐,王曈兒。前年的時候,大皇子回京陛見,一應如常,然則如今的東夷城,名義上歸附於南慶,實際上還像是一個由大皇子與范閑共同統治的獨立王國。
「說起思轍,昨個兒魚腸來了,帶來了父親的口信,當時陛下正在和你說話,怕這些事情緊要,我便沒去擾你。」
范閑平靜溫和而絕對誠摯地對李承平笑了笑,說道:「多年未與陛下見面,雖說朝事煩忙,還是多住兩日吧。」
……
雨已經停了,天上的烏雲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白雲,越來越白,越來越美,越來越亮,皇宮廣場的空氣里充溢著雨洗青天的美好氣息,越過宮牆的極東邊天穹線處,正隱隱有些什麼美麗的事情發生。
在宅院里清幽美麗的石徑上行走,李承平看著前方那名管家的背影,忽然微微皺了皺眉頭,覺得這個背影有些眼熟,尤其此人先前一番應對,深有宮廷之風,更是讓南慶皇帝陛下想起一個並不重要的人物。
從彼處至此間,距離極短,范閑似乎有出手的機會,然而陛下就在范若若身旁三尺之內,誰也不敢在一位大宗師的眼下進行這種冒險,雖然范若若的手裡還是提著那把重狙,雖然誰都能看出來,皇帝陛下已然油盡燈枯,垂垂危矣。
范閑靜靜地看著陳萍萍的墳墓,看著被露水打濕的白玉石,沉默不語。已經有些日子沒有來這裏看老跛子了,如果不是昨天被老三勾起了某些當年的思緒,或許他今天也不會來。
……
對於這位皇帝老子,范閑有著先天的敬畏,哪怕到了此時,他依然如此,他不知道呆會兒宮外的禁軍是不是會突破自己預先留下的後手,再次強行打開宮門,他也不知道影子和葉重那邊究竟如何,他更不知道為什麼姚太監那一撥人,始終沒有出現。
這是當年他夜探皇宮時,在太后的風床之下看到的三樣事物之一,其中的鑰匙早已經被他複製了一把,成功地打開了箱子,而白絹和這封信便是另外兩樣。
范若若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范閑微微眯眼,看著面前既熟悉,卻又無比陌生,與自己關係異常複雜的皇帝陛下,腦中不知生出怎樣的驚駭,對於陛下的心志與謀算佩服到了頂點。便在先前那樣危急的時刻,皇帝在他的絕命一搏下,看似頹敗,實際上卻依然選擇了一個最好的路線,破開了宮門,找到了那位持槍者,並且控制住了她。
他嘲諷地望著范閑,沒有一絲頹喪的情緒,反而像極了前些年那位強大無比的君王,嘲笑說道:「戰家小皇帝的種是你的……老三是什麼樣性情的人你也知道,將來無論你如何做,這天下,總是姓李的天下。」
在這片大陸,在這數十年的歷史中,被慶帝擊中還能活下來的人不多,四顧劍那個老怪物腸穿肚爛,也只有憑著費介的奇毒苟延殘喘,范閑卻是憑藉著苦荷留下來的法術,以一掠數十丈的絕妙身法,出乎慶帝意料,強行避開那隻拳頭裡所蘊藏著的恐怖力量。
運到了掌,真氣如東海之風,狂烈而出,席捲玉山凈面,不留一絲雜礫,重重地拍在了皇帝陛下的胸膛之上。
……
少年時在破落王府里的隱忍屈震,青年時與友人遊歷天下,增長見聞,壯年時在白山黑水,落日草原上縱馬馳騁,率領著無數兒郎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劍指天下,要打下一個更大的江山,意在千秋萬代,不世之業,青史留名。
然而鐵釺依然緊緊地握在他的手中,極為強悍地撐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軀,讓他再次向前踏進了一步。
四年前長公主在京都叛亂之時,范閑曾經試圖再次找到這兩樣事物,結果發現已經不在含光殿,如今想來,肯定是陛下放到了別的地方。
看著那些青澀的舞姬,范閑便不禁在心中感嘆老跛子的眼光毒辣,當年陳園離京,這些少女只怕才將滿十歲,陳萍萍怎麼就看出她們日後註定要國色天香?
……
慶帝的第一拳,擊在五竹的胸口,他沒有擋,第二拳擊打在他的腹部,他沒有擋住,兩次不同的選擇,代表了兩次層級完全不同的傷害——神廟使者們的要害,看來在那位強大的君王眼中,已然不是什麼秘密,這個事實讓五竹有些發怔,也讓那些依然忍耐,渾身寒冷的旁觀者們,開始感到無窮的畏懼!
「多年不來,這院子倒沒怎麼變。」李承平下得馬來,面色平靜。院門早已大開,做好了迎接陛下微服到來的準備。站在中門大開仍有印象的院落前,南慶皇帝整理了一下衣衫,邁步而入。
不,朕一樣能夠,大不了晚一些罷了。沒有無名功訣又如何?大宗師這種敢於與朕抗衡的物事,本就不應該存在。不是嗎?
如果慶帝知道這些橫亘在他人生長河裡的人物,比如葉輕眉,比如五竹,比如范閑,其實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會不會生出「天亡我也,非戰之罪」的感嘆?
……
慶帝一拂,五竹頸椎猛然一折,向著後方仰去,黑布落下。時間……仿似在這一刻凝結了。
皇帝陛下真氣激蕩,傷勢愈發嚴重,然而他只是眯著雙眼,冷冷地看著被扔在腳下的破銅爛鐵,就像在審看著那個女人,久久不發一語。
范閑的眼瞳微縮,看著小樓遺址旁出現的那個人,微微偏頭,似乎有些沒有想到。
當然,其間老監察院以及某些隱在暗中的勢力究竟發揮了怎樣的作用,沒有人知道。
如今的范閑生活得極好,他的下屬親人朋友們也生活得極好,史闡立與桑文已然成婚,那名曾經在抱月樓里挨了范閑一掌的俠客不知所蹤,活在世間,似乎已然十全十美,別無所求。
「昨兒玩麻將玩到什麼時辰?」范閑促狹地看了她一眼,打趣著說道,如今思思還要負責孩子們的讀書事宜,林婉兒除了偶爾看看杭州會的帳冊之外,便沒有什麼事兒做,於是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碼城牆工作之中,樂此不疲。
似乎連這位君王的手臂,都有些不忍心讓他面對這種痛楚,所以在這一刻,在冷清乾淨的空氣中,忽然發生了一種極為怪異的曲折!
此時雨後的青天,莫不是要來見證朕最後的失敗,是她要用與自己的兒子的雙眼,來看著自己的失敗?
……
范閑有些木然地接過盒子,看著消失在黑夜中的姚太監,並不擔心對方會召來高手圍攻自己,宮外是一個世界,宮內是一個世界,在宮內這個世界之中,想必此時沒有人會想對自己不利,即便有人想,也不可能是現在這個時刻。
那塊黑布在清風中緩緩飄了下來。
桑家姑娘卻似無所覺,依然正色唱著,唱得無比認真,似乎想要將某人滑稽的一生,從頭到尾,用一種傷感的語調唱完。
……
無窮無盡的權謀陰謀,就像是眼前老五倒下又爬起那樣,不停地重複又重複,就像很多年前的故事,如此執著地一遍一遍重演。這種重複實在是令人反感,令人厭倦。
這是葉輕眉當年寫給慶帝的一封信。從信中的內容,他知道了白絹是什麼,這是當年太后賜給妖女葉輕眉自盡用的白綾,而……當葉輕眉在太平別院接到旨意之後,直接將這方白綾原封不動地送回了宮中,送到了太后的床前。
「你不是一向不想干涉京都朝局?為什麼此次卻要這樣做?難道你不擔心激怒了陛下?」
為了在女兒面前掩飾自己眼中的熱淚,范閑轉過身子,望著海這一面的澹州城,看著城裡的那些民宅,想到自己曾經在這裏渡過的時光,又想到離開澹州之後的人生,不禁沉默。
最令他感到無窮寒意的是,陛下臨死前的反擊,會不會讓五竹叔,妹妹,以及自己都陪他送葬——直至此刻,他依然相信,皇帝老子有這種實力。
皇帝陛下的傷更重,重到無以復加,重到似乎隨時可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然而范閑的臉上沒有絲毫喜悅之色。一陣急促的咳嗽之後,他的神情回復了平靜,看著斜倚在銅缸旁不停喘息的皇帝陛下,一言不發。
范閑能夠擁有與人間帝王完全平等,甚至更勝一籌的地位,除了上述的這些原因之外,其實最重要的便是他過往的歷史與他所擁有的強大武力支撐。
捏在了那名宮女的咽喉上。
「是,陛下。」那名范宅的管家身子微微一僵,旋即轉過身來,極恭敬地行了一禮。
……
「她……是從天上偷跑到人間玩耍的小仙女兒。」范閑對女兒逗趣說道:「後來玩厭了,玩累了,就回去了,人間再也找不到她了。」
而此時,被朝廷再下通緝,賞額高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程度的欽犯范閑,卻出乎絕大多數人意料,出現在了一個絕對沒有人能夠想到的地方。
……
……
……
皇帝陛下薄極無情的雙唇微微張著,上面微顯乾枯,他的面色慘白,雙眸空濛,無一絲情緒,低頭看著腹中的鐵釺,感受著無窮無盡的疲憊與厭煩,準備將這根深沒入腹的鐵釺拔出來。
……
或許只是因為慶帝在最後那剎那,發現了范閑的某些形容動作,實在是和自己很相像。
關於這一點,沒有人有疑問,畢竟如今的新帝是皇帝陛下的親生兒子,雖然世人皆知如今的陛下與范閑有兄弟之情,師生之誼,但總不可能放過殺父之仇。
每當范閑察覺自己在這個世間的超然,皇帝老子死後自己的平靜,駐足觀看這首詩時,總會想起當年的很多事情。其實真正擊垮皇帝陛下的那一擊,不是宮裡的那道彩虹,也不是他的出手,或許是很多年前便開始的隱忍,以及最後老跛子的背叛。
范閑說道:「那便回吧。思轍那小子……」不知為何他嘆了一口氣,笑著對婉兒說道:「當初我把事情想的很美,想著老三當上了皇帝,思轍就可以回京,說不定將來再做個戶部尚書,幫幫老三……然而如今他是我的親弟弟,只怕此生都難以在京都出現了。」
美麗的杭州城內,一位年輕的公子哥騎于大青馬上,身後跟著許多伴當僕役護衛,陣勢頗大。這位年輕的公子行於西湖垂柳之畔,時不時抬起手撩開撲到面前的柳枝,面容含笑,卻沒有那種故作瀟洒的做作,反透著一股儒雅貴重感覺,說不出的自在。
范淑寧嘻嘻笑道:「父親騙人,別人都說你是詩仙,如果奶奶回天上了,你為什麼不回去?」
在澹州城外的懸崖上,范閑牽著淑寧軟軟嫩嫩的手,站在懸崖邊看著眼前無比熟悉的海。淑寧望著微有憂色的父親大人,用清稚的聲音說道:「父親,桑姨那首曲子你好像不喜歡,要不要淑寧唱一首給你聽?」
五竹終於倒下了,倒在了慶帝如暴風雨一般的王道殺拳與指之下,在這一瞬間,他的身體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次沉重的打擊,終於頹然箕坐于慶帝腳前,蒼白的右手向著天空攤開,空無一物。
葉完在一旁沉默,他當然希望皇帝陛下可以命朝廷對隱於黑暗中的范系勢力進行最徹底的打擊,然而這幾年的時事變化,讓葉完清晰地感覺到,那個名義上歸隱的小范大人,對南慶,對整個天下擁有怎樣的影響力,在眼下這種局面要清洗掉對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與此同時,越過宮牆的東方天穹,那處一直覺得將有美好事情發生的地方,在雨後終於現出了一道彩虹,俯瞰著整個人間。
李承平看了他一眼,緩緩舉起手中的茶杯,淺淺飲了一口,並沒有刻意掩飾眉宇間的憂慮之色。一直站在他身旁的葉完,眯著眼睛看著像田家翁一樣的那個人,眉頭也漸漸皺了起來,已經多年未見此人,雖然暗中也知曉此人在世間活得滋潤,但葉完始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他再次走到了慶帝的面前,臉上的黑布紋不動,手中的鐵釺揮動。破空無聲,因為太快,苟活著的人們,竟是根本看不到石階發生了什麼,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然而誰也無法解答這個問題,除了歷史之外。不,就算是那些言之鑿鑿的史書,只怕也無法評斷皇帝陛下這一生的功過是非。
畢竟他若離開了這片大陸,這片大陸不知道又會生出多少風波來,這不是自戀,也不是自大,而是前人的遺澤,今世的遭逢,營造成了這樣無比燦爛卻又無比無奈的局面。
「陛下,我很清楚這件事情,然則……我早已不是慶國之臣了,不是嗎?」
血花綻放于青天之下,骨肉從慶帝的身體分離,他的左臂從肘關節處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齊齊斬斷。斷臂在清漫陽光的照耀下,飛到纖塵不染的空中,以最緩慢的速度,帶著斷茬處的血珠,旋轉,跳躍,飛舞,再飛舞……
「叔已經記不起來很多事情。」
范閑緊緊抿著薄薄的唇,忽然咬牙說道:「陛下,不要試圖用她的性命來要脅我。」
陛下後來自然知曉鑰匙在自己手裡,所以只是將這封信和這方白絹留給了自己。
不止葉完恨不得將范閑食肉寢皮,實則南慶朝廷里的大部分忠誠的官員,對於那個已經消失的小范大人,都有如此強烈的恨意。為了平緩這股恨意,這幾年裡的南慶朝廷,早已經將范氏一族打下塵埃,范族家產全部被抄,沒有納入國庫,交由了靖王府看管。
「先生,朕有所不解……」
皇帝陛下死了。而范閑直到此刻,依然覺得從身到心一片麻木寒冷,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總覺得那個男人是天底下最強大,最不可能戰勝的人,怎麼就死了呢?他似乎有些寬慰,卻沒有報仇后的喜悅,他似乎有些悲哀,卻怎麼也哭不出來。他只是麻木,麻木地站立在這寒冷的風中。
是的,海棠又回到了草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而北齊的皇帝和司理理呢?宮裡那個小名叫紅豆飯的丫頭呢?聽聞明年的時候,紅豆飯便要正式被冊封為公主了,然而這些年北齊皇帝一直沒有子息,朝堂上有些擾攘,也不知道那個女皇帝究竟準備怎樣應對?莫不是還要找自己借一次種?范閑絕對不會介意這種犧牲。
五竹再一次被那個拳頭擊飛,他此時腿已斷,身已殘,超乎世間想像的計算能力,已經無法得到肌體強悍執行能力的支撐,他無法躲過慶帝突破時間與空間範疇的那隻拳頭。
范閑緩緩放下掩在臉上的左掌右拳之橋,木屑也讓他的身體上開始不停地往衣外滲血,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血絲。先前的那一擊,已經是他凝結生命的一擊,此時被迫停止。再想發揮出那樣鬼神莫測的速度,已經不可能,而且他的經脈也已經被割傷了大部分,就像有無數把小刀子,在他的身體里刮弄著,痛楚酸楚難忍。
他再次出拳。像玉石一般散發著淡淡幽光的拳頭,瞬息間蒸幹了空氣中的濕意,端端直直地轟到了五竹的腹部。
「老三已經大了,也該有些自己的想法了。」夫妻二人走到了竹林深處,向著遠方的那處白石突起處行去,一面走,范閑一面說著,唇角不自期地浮現出一絲複雜的笑容:「去年老戴被他趕出了宮去,還不是因為我的緣故,老戴留了一條命下來,也算是老三給我一些面子。」
陳萍萍的墓沒有立碑,只是在旁邊的山石牆上刻著一首詩,上面寫著:
……
然而除了以頑笑的口吻講述這件事情,以表達自己的強烈不滿之外,葉輕眉的這封信里便沒有其它值得留意的內容,通篇只是些家長里短,五竹如何,范建在青樓如何,配上那些拙劣而生硬的字跡,實在是不忍卒睹。
西湖范宅的管家謙卑地在前面領路,這名管家面貌清秀,一看便令人心生可喜親近之意,只是臉上還留著幾處痘痕,有些可惜,然而被他臉上溫暖平和的笑容一衝,沒有幾個人會注意這點。
「先生,關於內庫的事情,你終究要給朝廷一個交代。如今監察院已經查出那個村子的下落,朕身為帝王,總不可能裝聾作啞。」
皇帝收回了拳頭,淡漠沒有一絲情緒的雙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似乎想要分辨自己的第幾根肋骨被那根硬硬的鐵釺砸碎。他不記得自己出了幾拳,也不記得自己吐了多少口血,他只記得自己一步沒有退,卻也沒有進,只是像個木偶一樣站在石階上,站在自己的宮殿前,機械而重複地出拳。
范閑仔細地看著,看了很久很久之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雙手一緊,下意識里想將這封信毀掉,接著卻是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塞回信封,放入懷中收好。
「朕即便死,也要殺死你這個逆子。」皇帝陛下咳了兩聲,咳得他微微彎腰,咳聲中帶著一絲淡淡的不甘,「李氏的江山註定要一統宇內,只要你死了,無論朕那兩個兒子誰登基,日後的天下,依然是大慶的天下。」
將停的微雨中,五竹的身體弓著在空中向後疾退,寒風刮拂他的衣衫獵獵作響,啪的一聲,他的雙腳落在了地面上,在濕滑的地面上向後滑行了十余丈距離,才勉強地停住,只是左腿站立不住,險些傾倒于地。
不是,不能,不應該,不甘,不忿。他冷漠的雙眸里幽幽火星燃了起來,最後卻化成了無盡的疲憊與厭倦。
李承平聽著葉完老氣橫氣,隱含勸誡之意的話,微微一笑,並沒有流露出厭憎的情緒,一來是他尊重葉完對自己的忠誠,二來畢竟葉完當初是他的武道太傅……雖然直至今日,李承平也只是將那個許久不見的人當成唯一的先生。
一道彩虹從五竹清秀少年的眉宇中間噴涌而出,從那一雙清湛靈動而惘然的雙眼間噴涌而出,瞬息間照亮了皇宮內的廣場,貫穿了那抹明黃色的身影!
一念及此,他的唇角不由泛起了一絲苦笑。皇帝陛下與葉輕眉,毫無疑問是人世間一等風流人物,說不盡的風華絕代,然而二人一朝相遇,卻真不是什麼幸福的事情。陛下遇著葉輕眉這樣的女子,何嘗不是一種痛苦,而葉輕眉遇到慶帝,則更是怎樣也難以言喻的悲哀了。
坐在大青馬上的李承平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道:「朕知道你想說什麼,不用說了。朕自幼跟著先生學習,知曉先生是一個什麼樣性情的人,母后也絕對不會允許朕有旁的想法。」
……
轟的一聲,那抹明黃的身影頹頹然地撞破了皇宮夾壁處的宮門,直接將那厚厚的宮門震碎,震起漫天的木屑。
在這一刻,皇帝陛下覺得有些疲憊,他靜靜地看著范閑,忽然發現心頭對這個兒子的殺意,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強烈。這是因為什麼?或許君王殺意的源頭,只是范閑的背叛讓他產生的怒火,而不是為了慶國的千秋萬代?
被南慶皇帝李承平稱為先生的那個人沉默了很久,始終沒有說話,直至很久之後,那個聲音才輕聲響了起來:「陛下既然來了,那在西湖多休養一下,江南風光好,氣候好,總比京都里暑熱冬寒要好些。」
無經無脈之君,無情無義之人,一旦因失望而憤怒,一旦動情,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兩位絕世強者的對決,只是冷漠淡漠的最簡單的行為藝術,脫卻了一切的外在,只是赤裸裸地,像原始人一樣,在雪中,在火山旁,在草原獸群里,實踐著最完美的殺人技能。
青天映著這一道雨龍,皇宮裡似乎不知何處鳴起嗡嗡龍吟。手持鐵釺的五竹,頓時被這一道龍,無數聲龍吟包圍住。那道灰濛一片,肅穆庄美的破空雨水,瞬息間向著五竹發出了最強大的攻勢。
由葉輕眉而發,陳萍萍而發,他對皇帝陛下只有仇恨,然而他與皇帝老子之間的關係,又豈是僅僅的血緣這般簡單,他內里的靈魂可以不承認血緣,卻無法擺脫這些年的過往。這種情緒複雜至極,以至於根本不是文字所能言表。
「女生外向,晨丫頭這一年裡不停地試圖軟化朕的心志,朕不理會,你喜歡安之這個無賴,朕也清楚,只是你們這些丫頭究竟有沒有想過,這一年裡,到底是你們軟化了朕,還是你們被朕軟化?」
所以如今的天下……很太平。
然而皇帝陛下的臉上依然掛著一絲嘲諷與冷漠的笑容,他的三根手指依然輕輕地放在那名宮女的咽喉上。宮女的手中提著一把槍。
他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些註定要湮沒在回憶里,沒有任何人知曉答案的問題,緊接著卻注意到了第二張信紙後面的那些筆跡。
大年初八的那個風雪天,她在摘星樓上,隔著玻璃看著遠方的明黃身影,總覺得那是不真實的,所以她的手指沒有絲毫的顫抖,然而今天隔著宮門的縫隙,看著那張漸漸蒼老,無比熟悉的君王的臉,不知為何,她選擇了瞄準皇帝陛下的手臂,而不是致命的要害部位。
那顆一直沉默而高貴的頭顱在這一刻也無力地垂了下來,倒在了慶帝的身前,有些不甘而又無奈地鬆開了握著鐵釺的手。
……
(一書友所書,竊之,卻忘了原作者姓名,望見諒,十分抱歉。)
王曈兒隨著和親王府搬到了東夷城,王志昆自然無法再在燕京大都督的位置上做下去,葉重大帥被影子刺傷之後,又心傷陛下之死,南慶之亂,勉強地維持了一段時間的朝堂秩序之後,便告老辭將而去。南慶軍方,隨著這兩位元老的隱退,開始了一場新陳代謝,葉完正式站到了京都舞台之上,陛下龍袍身邊。然而這一場新陳代謝至少在短時間內無法完成。
「不,史書上必將有朕的一頁。」皇帝的瞳子里閃過一絲冷酷而驕傲的光芒。
……
……
很久很久以後的一個春天。
父女二人相視一笑,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
為什麼老五的動作明明變慢了那麼多,他手裡那根硬硬的鐵釺卻總是可以砸到朕的身上?難道是因為……朕也已經老了,快要油盡燈枯了?
沒有劍,沒有箭,沒有匕首,沒有毒煙,沒有小手段,沒有大劈棺,探臂不依劍路,運功不經天一路,范閑捨棄了一切,只是將自己化作了一陣風,一道灰光,在最短暫的剎那時光,將自己的全部力量全部經由指掌逼了出去,斬向了皇帝陛下重傷虛弱的身體!
「如果老五不再踏足人世間,該有多好。」皇帝陛下低著頭,忽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緩緩抬起頭來,看著箕坐于地,靠在范閑腿邊的五竹,極為困難地搖了搖頭。
范閑呵呵笑了兩聲,摸了摸婉兒的腦袋,沉默片刻后,很認真地說道:「我花了半輩子的時間,才做到不跪人,自然不能為他破例。」
有很多的人離開了,但還有很多的人留了下來,有很多的事情變了,但有更多的事情沒有變。
「慶曆四年的春天,藤子京坐在大街前,畫了幾個圈,未曾開言,他心已慘,暗想那伯府中的小公子,是何等容顏?……」
湖上偶有游舫行過,卻沒有傳聞中的美麗佳人在招搖著紅袖。這名公子哥身旁一名管家模樣的人尖著嗓子笑道:「都說西湖美人多,怎麼卻沒有看見?」
皇帝靜靜地看著這個兒子的雙眼,看著他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的英俊面容,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似乎是在笑對方的失態,對方的畏懼,以及那絲不知從何而來,怪異的憤怒。
……
可是慶帝不能倦,他不甘心倦:朕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朕還沒有擊倒面前這個最強大的敵人,朕不能放手。
……
……
原來折騰了一輩子,最後還是在與她作戰,一念及此,皇帝陛下的面容上浮現出了一絲悲涼的笑容,難道朕註定是要敗在她的手中?
……
「脫離了生死之懼,是了不起的事情?」皇帝盯著范閑的眼睛,忽然嘶聲輕笑道:「你這張臉生的似你母親,偏生這雙唇卻有些似我,薄極無情,果然不假。」
也正是這些從明黃身影身畔四面射出的木屑,讓像追魂的風,追魂的影子一般的范閑,被迫放緩了速度,在空氣中現出了身體。
出現的這個人是姚太監,他面無表情地走到了范閑的身前,遞過去一個小盒子,沙著聲音低聲說道:「這是陛下留給你的。」
淑寧為難說道:「可是這種洋文好難學,大伯在東夷城裡找了好久也沒有找到老師。」
(全文終)
那是一種骨與肉的曲折與分離,完全不符合人體的構造,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折了出去……倒有些像五竹的那條腿。
他的第一步踏地都是那樣的困難,那樣的緩慢,伴隨著一些極為乾澀的聲音……然而他卻依然一步步向著皇帝行去,沒有猶豫。
南慶北伐之事就此延後,然而待新帝整肅朝綱,培植心腹,令慶國萬千百姓重拾信心之後,北伐卻依然沒有被擺上檯面,似乎竟有永遠這樣拖下去的感覺。
空曠的皇宮中,除了地上猶自殘積的雨水,還有那無數的屍體血肉之外,便只有四個人還能站立著。范閑站在五竹叔的身旁,冷漠地注視著不遠處的那抹明黃身影,心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事情。他確實畏懼,但那種憤怒絕對不是因畏懼而生,而是因為另一股悲涼的感覺而生。
……
……
一曲初起,坐在范閑身旁的思思已是一口茶水噴了出來,林婉兒也是忍不住笑得直捶范閑的肩膀,心想這等荒唐的辭句,整個園子也只有他才能寫出來。
……
這是註定要載入史冊的驚天一戰,還是註定要消失在歷史長河的小戲?但不論哪一種,慶帝都有些厭煩了,就像是父皇當年登基之後若干年,自己要被迫心痛不已地準備太平別院的事,幾年之後,又要有京都流血夜,大東山誘殺了那兩個老東西,安之在京都里誘殺了那些敢背叛朕的無恥之徒,年前又想將那箱子誘出來,如今老五也來了。
范閑有些木然地站在夜宮之中,站在長草之間,看著小樓的遺痕發獃。直至此時,他依然不知道葉輕眉葬在哪裡,父親范建當年的話,如今知曉,那只是一種安慰罷了。小樓里那幅畫像中的黃衫女子已經化成灰燼隨風而去,皇帝陛下也化成灰燼隨風而去,或許在天地間的某一個角落,他們會再次碰觸在一起?
「等老二回來了,看他怎麼收拾你。」范閑笑著說道。
皇帝平緩漠然地說著話,並沒有召喚被他放逐到後宮去的內廷太監,也沒有止血,似乎他根本不在意身體里的血往外流淌,唇角泛起一絲微諷的笑容。
他望著天空,眼角的皺紋卻微微顫動了一絲,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麼,探在龍袖之外的右手,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握住一些什麼,他眼眸里的光芒從渙散中漸漸凝聚,似乎想要看清楚一些什麼,他的腦海里泛過無數的畫面,似乎想要記住一些什麼。
數年前慶帝北伐,不料大戰一觸即發之時,京都皇宮內卻發生了一件驚天的變化,南慶叛逆范閑入宮行刺陛下,陛下不幸身死,此事一出,天下震驚,國朝動蕩不安,已然攻到南京城下的南慶鐵騎不得已撤軍而回,白白放過了已然吞入腹中的美食,只是後來依然是佔據了北齊一大片疆土。
他根本沒有理會葉完,這是一種自持,也是一種冷漠和自信。
……
是的,在如今的天下,不論是北齊那位皇帝,還是南慶這位皇帝,范閑在他們的面前,都不用下跪,若他下跪,只怕這兩位皇帝反而會陷入某種猜疑的情緒之中。
雄渾的霸道真氣不惜割傷他體內本已足夠粗宏的經脈,以一種決然的姿態,以超乎他能力的速度,猛烈地送了出去。
……
大青馬上的公子哥微微皺眉,大概是覺著這名管家說的話太失身份。另一匹馬上一位高手模樣的人,冷冷說道:「抱月樓倒是開遍天下,可如今有人天天要在西湖釣魚,還誰敢在西湖裡做這營生?」
漫天飛灰,漸漸落下,若用來祭奠人間無常的鞭炮碎屑,鋪在了宮前廣場血泊之中。
「十來年前,應該是慶曆六年,朕在江南呆了整整一年。」李承平坐在大青馬上,眼光望著波光溫柔的西湖水面,眼波也自然溫柔了起來,「雖說在蘇州華園呆的時間久些,但西湖邊上的宅子也很住了些日子。如今想來,這竟是朕此生最鬆快的日子了。」
……
鮮血從強大的君王雙唇間湧出,從他的腹中湧出,他再次感覺到了寒冷,再次開始記起榻上的軟被,御書房裡的女子,然後右手穩定地握在了鐵釺之上,開始以一種令人心悸的冷漠,緩緩向身體外抽離。
……
南京城下如火如荼的戰火,只是逼范閑現身的火苗,不然若范閑從神廟歸來,往天下一隱,慶帝到何處去尋他去?然范閑不死,南慶千秋萬代之偉業無法呈現,慶帝即便知曉自己身體將衰,如何能安?
……
皇帝陛下的拳頭擊中他的腹部之前,五竹將自己的左手攔在了腹部,所以皇帝的拳頭實際上是擊在了他的手掌上,再擊中了他的腹部。
陛下的容貌何時變得如此蒼老了?
眼睜睜看著五竹被陛下重傷成了廢材,范閑一直不出,那要壓抑住怎樣傷痛的衝動?然而當他出現時,他便選擇了最絕的時機,出現在了最絕的位置,直接出現在了皇帝的身旁!
社稷豈獨一姓重,乾坤誰憐萬民懸?
他說的這句話很沒有意義。慶帝的身上至少有十余處傷口,尤其是左臂的斷口,腹部的創口,還在不停地噴涌著鮮血。
他雙眼微眯望著五竹,一字一句說道:「朕很想知道這張黑布後面藏的究竟是什麼。」
今日之局,不過是君要殺臣,父要殺子罷了。然而誰可料此時皇宮之中,卻轉換了局勢,孤清的宮廷內,皇帝陛下一人卻面對著所有的敵意。
末章 後來
范閑的目光落在懸崖下的海面上,忽然看見了一艘船正向著海港駛來,在甲板的前方隱隱站著一人,手持一竿青幡,立於猛烈的海風之中,好不瀟洒如意。
重生二十余年的苦修,草甸上生死間的激勵,雪宮絕境時不絕望的意志,大青樹下所晤,雪原中所思,天地元氣所造化,生生死死,分分離離,孱弱與強悍的衝撞,貪生與憎死的一生,秋雨與秋雨的傷痛,全部融為了一種感覺,一種氣勢,從范閑的身體里爆發了出來。
已經過去了好幾年,范閑也在天下消失了好幾年,甚至已經從茶鋪街巷的議論中消失,不用懷疑,說不定已經有很多人已經忘記了南慶朝的詩仙,權臣,以及最後的叛逆。他的面容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數年光陰,不足以在他的眉間發梢添上風霜之色,依然如過往那般,只是神態愈發從容不迫,平靜不動。
青石地面上積著的雨水,忽然間像是被避水珠劈開了一道通路,向著兩邊漫開,露出中間乾淨的石磚,而在石磚之上約半隻手掌的距離,皇帝與范閑的身影,凌空激掠而飛,瞬息間脫離了太極殿正面的位置,向著東北方向閃電般飛掠!
……
皇帝陛下沒有退,他的眼瞳里掠過那道淡淡的灰光,雙腳穩定地站在石階上,就像在懸空廟上充滿無窮霸氣和自信所宣告的那般,他這一生,無論面對任何敵人,都不曾後退半步。
「說到陛下,這兩天你對陛下的態度可真是有問題,沒注意到葉完那張黑臉?」林婉兒笑著說道:「雖說你與他關係不同於一般君臣,但如今他畢竟是皇帝陛下,至少面上的功夫,總要做到。」
「這些先莫去管。只是魚腸還代父親大人問了一句,十家村那邊究竟如何處理?」
「陛下,若有哪位大人對此事心生怒意,不妨讓他來找我,我不介意讓他知道這座內庫究竟是姓什麼。」
范閑沉默許久,摘了竹林旁的一朵小黃花,輕輕地放在墳上,然後轉身離開。
范閑回過頭來,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因為他知道葉完此人的性情,也知道此人如今在朝廷里的地位,更清楚葉完為什麼對自己有如此深的敵意。臣子的本份?若自己真的一世將自己當成南慶的臣子,當年也就不會有宮裡的那些事情了。
——正如那個風雪夜,他對皇帝陛下所言,他所要求的只是心安,只是私怨了結罷了,並不牽涉到正確與否的大命題。要知道人類本來就不是一種追求正確的物種,正確並不是正義,因為正義總是有立場的。
人世間最為強大的君王,在人世間最後一次出手的目標,選擇了五竹而不是范閑。或許是因為范閑是他的骨肉,或許是因為他認為五竹這種讓他厭煩的神廟使者,實在是很有該死的必要,或許是因為慶帝一直認為,人世間的事情,總是應該由人世間的人解決,而不應該讓那些狗屎之類的神祇來插手。
沒有誰比慶帝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或許從初八的風雪天開始,他就預見了自己的這一天必將到來,這不是還債,只是宿命罷了。然而為何他的心中還是有那般強烈的不甘,以至於他皺極了的眉頭,像極了一個問號,對著那片被雨洗后,格外潔凈的碧空,不停地發問。
范若若一言不發,放下了笠帽下的紗簾,往著山下升起白煙的山村行去,只是心裏偶爾想著,被這廝也跟成習慣了,那就且跟著吧。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唇角很詭異地翹了起來,然後漸漸斂去笑容,冷漠開口道:「朕今日知曉了箱子里是什麼,但朕此生還有一件事情極為好奇。」
他是世間第一大毅力之人,當初經脈盡碎,廢人之苦也不能讓他的精神有絲毫削弱,更何況此時腹中的痛楚。他知道老五已經廢了,淡淡的驕傲一閃即過,有的卻只是無盡的疲憊,因為他發現嘴唇里開始嘗到某種發銹的味道。
范閑再次抹掉唇邊的鮮血,緊張地注視著皇帝陛下的每一個動作,只是連他都沒有發現,自己不僅薄薄的雙唇像極了皇帝,便是這個抹血的動作,也像極了對方。
然後那聲清脆的槍聲,才開始回蕩在空曠無人的皇宮正院之中。
硬接了這一拳,五竹沒有倒地,似乎比先前的情況要好一些,然而皇帝陛下面容上流露出的無比自信與強大的光芒,以及五竹微微低著的頭顱,似乎昭示了極為不祥的結局。
范閑笑了起來,說道:「等她在草原上累了,自然就會來看你。」
坐在大門偏處的藤子京一家幾口人面面相覷,尤其是漸生華髮的藤子京,更是忍不住撫摩著拐杖,心想少爺也太壞了,當初去澹州接人的時候,哪裡能不提心弔膽?誰又能知道那個面容清美的少年郎,如今卻成了這副模樣?
李承平微澀一笑,說道:「也好,許久未見晨姐姐和那對活寶了。」
……
除了胡大學士以及葉重之外,真正控制住局面的,還是那位臨國之危,登上龍椅的三皇子李承平。在這位南慶皇帝陛下的強力控制下,京都的局勢並沒有失控。
「你不要總跟著我。」一臉冰霜的范家小姐,此時作著醫者打扮,身後背著一個醫箱,行走在一處偏僻的山野里。她看著身後像個流浪漢模樣的李弘成,冷冷說道:「柔嘉都生第二個了,你這個做舅舅的還不回府。再者說,靖王爺想些什麼,難道你不知道。」
范閑坐了下來,將女兒抱在了懷裡,輕輕地搖著。淑寧眯著眼睛看著海上的泡沫和那條漸漸靠近的船隻,忽然問道:「父親,奶奶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慶帝的拳頭,永遠是那樣的穩定強大,王者之氣十足,輕易地擊穿面前的一切阻礙,就像他這一世里經常做的那樣。
這是慶帝留在信紙後面最後的幾個字,看似是異常強大驕傲的宣告,然而在信紙上對著一個逝去的女人的宣告,實際上只可能是一種幽幽的自問。
無數煙塵斬,亮于冷清秋天。
「好啊,就唱一首彩虹之上吧,我教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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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朵阿姨什麼時候再來看我?」范淑寧明顯擁有比她年齡更加成熟的思維,一見父親的神情,便猜到他在想什麼,極為體貼地問了一句,反正這時候兩位母親都不在身邊,誰也不會管什麼。
林婉兒從他的身後走了上來,取了一件單衣披在他的身上,說道:「小心著涼了。」
一路積水飛濺而避,一路血水自空中飛灑成線。
入夜。熊熊燃燒的太極殿大火已經被撲滅,幸虧今日雨濕大地,不然這場大火只怕要將整座南慶皇宮都燒成一片廢墟。
……
他轉頭看了葉完一眼,心想在朝廷里,大概只有這位才是最有能力輔佐自己的忠臣,至於先生,他又怎麼可能來輔佐自己?只求他不要再鬧出什麼大事來便好了。
只是瞬間,皇帝陛下的面容忽然化作了一片平靜,在這一片火中,驕傲地挺直了身體。雖只有一隻手臂,他站直了身體。臨去前的剎那,腦中飄過一絲不屑的思緒——原來如此,不過如此,依然如此。
……
范閑活了下來,在皇帝陛下最後一擊的面前,他的手就像是落葉一樣被震開,根本無法阻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陛下的手掌,夾雜著生命里最後的那股真氣,狠狠地拂在了五竹的面門上。
有一塊黑布遮在監察院的玻璃窗上,用來遮掩皇宮的刺目光芒,有一塊黑布遮在五竹的眼睛上,用來遮住這片天。
坐在大青馬上的年輕公子微微皺眉,看著遠處避讓自己一行人的百姓,注意著他們的服飾與面色,將心神放到了別的地方。
而五竹的鐵釺此時卻如天上投下來的那一道清光一般,無可阻攔,妙到絕境地狠狠擊打在慶帝的左肩上。
「侯季常也被他提起來用了。」范閑穿過竹林,站在那白石堆砌而成的突起前,靜靜說道:「這卻是不行的。」
當皇帝陛下緩緩抽出鐵釺時,就像揭破了這些年一直被他的面具所掩藏在黑暗中的傷疤,那些他以為早已經痊癒了的傷疤,讓他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痛楚讓他蒼白的臉更加的白,白得不像一個正常人。
今日的慶帝或許已經被死亡的氣息所環繞,但他並沒有失敗,因為今天的死亡,其實早在很久之前就註定了。
除了場間的這兩位絕世強者,沒有任何人能夠看清楚那片雨簾里發生了什麼,只是龍吟已滅,一陣恐怖的絕對靜默之後,無數聲連綿而發,像一串天雷連串響起,又像高天上的風瞬息間吹破了無數情人祭放的黃紙燈,啪啪啪啪……
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自己若這般死了,只怕會非常孤獨,黃泉下的那些親人,承乾,承澤,皇后,他們會用怎樣冷漠的目光來看自己?母后在陰間可還安好?那個女人死後的魂靈是不是依然用那種看似溫柔,實際上卻無比疏離的目光看著自己?
令所有人奇怪的只是,為什麼南慶朝廷沒有把這件驚天之事與北齊人,或者東夷城拖上關係,藉著舉國之憤,披素而發,直接將北伐進行到底,反而有意無意,將北齊東夷從這件事情中摘了出去。
……
話語雖然簡單,卻流露出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婉兒怔怔看著他的側臉,並不認為夫君這句干涉朝政的話有多麼的不可思議,在慶帝死後的這些年裡,那些與范閑相關的力量似乎全部被朝廷抄沒,打散,然而真正了解內情的人都知道,一旦范閑願意,他依然可以動用極為強悍的力量。
整個南慶朝廷,只有最上層的那幾位大人物才知道範閑如今隱居在西湖之畔,而如今依然任著江南路總督的薛清自然也知道。李承平登基之後,對於天下七路的總督進行了輪換,然而卻一直沒有動江南路,一方面實在是因為江南路乃慶國重中之重,另一方面也未必不是存著用薛清這位實力人物,在一旁制衡隱居中范閑的念頭。
正如皇帝陛下先前對五竹說的那句話,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神仙,五竹不是,他也不是,這一年裡所遭受的背叛,刺殺,傷勢延綿至此時,今日又與五竹驚天一戰,再被重狙斷臂,再遭隱隱然突破境界的范閑伏擊,縱是世間最強大的君王,也已然到了最後的時刻。
海風拂在他的面容上,拂散了他又準備露出來的微羞笑容。沉默片刻后,他輕聲說道:「我的人生,大概便是……既來之,則安之。」
靜靜地站立了很久很久,他藉著黑夜的遮掩,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行去,準備出宮。于夜色之中見皇宮燈火,聽見御書房裡略顯青澀的聲音,看到那些面露哀戚,實則心有所思的新晉大臣,不由若有所感。
那隻依然沒有沾上血水的手,破空而出,啪的一聲震開一隻細柔的手腕,如閃電一般撥開冰涼的金屬,翻腕而上,捏在了那柔軟的咽喉上。
因為陛下的母親便是出身柳國公府,是以國公巷方面倒沒有被范閑拖累,而范氏族人大部分也早已經離開了京都,家產被抄,卻交由靖王府,可以堵住絕大多數臣子的嘴,卻哪裡真正地傷害到了范閑。
他本以為范閑早就應該出來了,在五竹第一次倒在地上時,或者是五竹的腿斷成兩截時,因為這是他一直暗中準備著的事情……然而范閑沒有,所以他感到了淡淡的失望和一絲不祥的感覺。
有歌姬正在起舞,有清美的歌聲回蕩在西湖范園之中。范閑一家大小散坐于院,吃著瓜果,聊著天,看著舞,聽著歌。陳園裡的歌姬年歲大些的,任由她們自主擇了些院里退下來的部屬成親,而如今范園裡剩下的這幾位,年歲還將將十六歲,青澀的狠,更願意留在西湖邊玩耍。
……
對於那一場震驚了整個天下的行刺事件的細節,所有的知情人,包括南慶朝廷在內都諱莫如深,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將范閑釘上了恥辱柱。
五竹的身軀開始顫抖,開始傾斜,就像是隨時可能變成無數的碎塊,分崩離析,倒在地上,垮成一攤。
這話說的有些古怪,還帶著一絲抑之不住的冷意。如今的南慶依然是天下第一強國,京都監察院雖然被改制,連院長一職也被撤除,然而皇帝陛下對吏治的監管,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嚴苛的程度,憑侍著國庫的充盈,也學了某個前人的法子,大幅度地提升了官員的俸祿,橫行鄉里之事雖說不能完全杜絕,但在杭州城這等風流盛地,難不成還有人敢霸佔整個西湖不成?
……
鐵釺撐在滿是血水雨水的地面上,五竹用左手扳直了已經快要斷成兩截的左腿,極為困難地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踏了一步。布鞋踩在一具死屍的手上,險些一滑,而五竹的腹部卻是喀的一聲脆響,似乎以那處為中心,一股若蛛網一般的碎裂正在他的體內綿延開來,撕扯開來。
范閑斜乜著眼,打量著藤子京的難堪表情,心情大佳,得意之餘生出些快意來,暗想你這廝太不長進,打死不肯做官,只肯賴在府里,不然若你去做個州郡長官,我再讓那州郡改名叫巴陵,豈不是恰好一篇大作出爐?
皇帝睜著空濛的雙眸,衣衫一振,終於從太極殿的石階上飛掠了起來,在這無雨的天空,帶起一道平行於南面的雨水,在空中留下無數道殘影。
「家裡這些人水平不成,玩了幾把便散了。」林婉兒笑嘻嘻應道,如今她也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模樣,然而言笑間依然是那般陽光清柔,大大的雙瞳里依然不惹塵埃。
到了他們這種境界的強者,在彼此人生的最後一戰中,早已拋卻了一應外在的偽裝與技巧,實勢二字中,勢已在他們身體氣度之中,純以實境相碰,正如苦荷大師的太師祖——根塵所作的宿語錄當中的那句話:脫了衣服去!
如果北齊人察知了這個消息,知道了南慶皇帝與葉完同時出現在遠離京都的杭州,只怕會派出大批殺手,來試一下運氣,畢竟如果南慶皇帝和葉完若同時死了,南慶的元氣只怕要傷一大半。
行刺陛下的不是北齊刺客,是南慶史上最十惡不赦的叛逆,惡徒,范閑,朝廷在第一時間內就確認了這個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學士以及傷重卻未死的葉重,強行鎮壓下了整個京都里的悲憤情緒,或許就在這個夜裡,范府以及國公巷裡很多宅子,都會被燒成爛宅,裏面的人們更是毫無幸理。
沉默了數十年的槍聲,又再次沉默了一年之後,終於在皇宮裡響起。沉默了一年,又再次沉默了一個清晨之後,范閑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皇帝的身旁。
斬,指,掌,斬了這些年的過往,指了一條生死契闊的道路,單掌分開了君臣父子間的界線!
皇帝陛下的心裏湧起無數念頭,然而在范宅之中,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揮了揮手,讓洪竹帶著往偏院去了。
只是他的眼眸透露了他的真實情緒,那種情緒很複雜……他怔怔地看著皇帝老子,總覺得眼前的這一幕不是真實的。像大雪山一樣高不可攀,冰冷刺骨,強大不可摧的皇帝陛下……居然也會有山窮水盡的時候?
西湖的生活悠閑自在,並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事迹,唯一令范閑有些不愉快的是,為了他要照拂的那些人,他似乎退而無法隱,即便是要遠渡海外,去覓那真正西方大陸的念頭,似乎在短時間內也無法實現。
片刻之後,一臉淡漠的皇帝陛下忽然開口道:「朕此生,從未敗過。」
如今的南慶皇帝便是先帝與宜貴妃所生的三皇子李承平,他今日敢遠離京都來杭州踏春,自然不擔心這些安全問題,一來身旁的葉完本來就是天下極少的九品上強者,二來他的身旁四周不知道隱藏了多少大內高手,最關鍵的是,在這片西湖邊上,李承平根本不相信這世間還有誰能夠傷害到自己。
「沒什麼大事,只是讓我們過些時候回澹州一趟,祖母想你了,思轍也要從上京城趕回去,只怕來不及先來杭州。」林婉兒輕聲應道。
談話到此為止,陷入了僵局。書房靠著院落的那面開著一扇窗,玻璃窗,范閑坐在窗下的明幾之旁,將目光從李承平的臉上移開,微微眯眼,望向了院中的那一株桃花。
莫道秋至殘軀老,笑看英雄不等閑。〗
這一塊黑布不知道遮了多少年,似乎永遠沒有被解開的那一天,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一直如此。
……
范閑撓撓頭,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皇帝陛下賜給自己的姓名,笑著說道:「或許是因為我和她的很多想法不一樣。我只是個很沒用的俗人,無論到了怎樣的異鄉,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別。」
此時場內一片血泊,范閑沒有動,也不敢動,因為妹妹在陛下的控制之下,他不知道怎樣解決眼下的局面,也不知道陛下此刻的虛弱究竟是一種假象,還是人之將死,真的看透了某些事物。
被關閉的皇城正門,在那一道彩虹的異象出現后不久,便被朝廷的軍隊強行衝破。沒有誰能夠隱瞞皇帝陛下遇刺身死的消息,雖然直到此時,那些悲慟有加,無比憤怒的人們,依然無法找到陛下的遺骸。
由信中可知,世間真的沒有真正的王道,原來皇帝老子的身體這一年裡已經不行了,原來就算如葉輕眉所說,讓每個人成為自己的王,也不是王道……范閑以及他所堅持的信念更不是。
除了朝廷里的文人官員,依然對於范閑這個名字保留著強烈的殺意,其實天下的百姓,對於范閑並沒有太多的憤怒,那些普澤民間的事物,凳腳,堂上,處處刻著一個大大的杭字,杭州會的杭。
除了北伐敗於戰清風之手,體內經脈盡碎,陷入黑暗之中的那段日子,此刻絕對是皇帝陛下此生最痛楚,最虛弱的那一剎那。
「你會接受朕的威脅?」皇帝緩緩地轉頭,任由鮮血在自己的龍袍上浸染,用一股嘲諷的語氣問道。
……
西湖旁的這座宅院面水背山,後方一片清幽,卻沒有太多山陰濕漉的感覺,湖水溫柔的風,在樹林里穿行,貫入這片宅院,讓院后那間書房裡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極其溫柔起來。
范閑也笑了起來,說道:「淑寧和良哥兒這時候只怕跟著思思在練大字,陛下先去,我換件衣裳便來。」他苦笑道:「現如今天天嗜睡,將才起床,實在是怠慢了。」
「先生,朕這幾年全虧了先生暗中支持……」
然而北齊方面也並未因為南方的動蕩,就放鬆了警惕,在戰家皇帝的精心治理下,北齊國內一片欣欣向榮,在一場戰亂之後,國力正在逐漸的恢復之中,若再這般僵持下去,只怕南慶再次北伐,便會變得格外困難。
一陣長久的沉默。
五竹沒有避開這一拳,實實在在地禁受了慶帝體內無窮真氣的衝撞,胸口處被擊得塌陷了一塊,然而他卻沒有就此倒下,因為若人世間最頂尖的境界便是大宗師的話,如果說大宗師唯一的漏洞便是他們依然如凡人一般的肉體,那五竹明顯沒有這個漏洞,他的身軀絕對是大宗師當中最強悍的。
鮮血從慶帝的腹部湧出,順著鐵釺淌下,在鐵釺磨成平滑一片的釺尖滴下,滴落在五竹蒼白的手掌心,順著清晰的生命線漸漸蘊開,蘊成艷麗的桃花。
范閑的手握著淑寧,指間觸到溫潤的一串珠子,低頭望去,才發現是那串很多年前海棠送給女兒的紅寶石珠串,睹物思人,范閑不禁一時怔住了。
范閑用指尖輕輕地摩挲著白絹的表面,定了定神,打開了並沒有封口的信封,仔細地看著。漸漸地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然後又舒展了開來。
世間至強之人,便是死亡的那剎那,依然留下了一個強橫到了極點的背影。這個背影在這道溫暖的彩虹之中,顯得格外冷厲,沉默,蕭索,孤獨,卻又異常……驕傲。
西湖邊的生活很舒適,范閑已經過了好幾年的平靜日子,只是今年春天的平靜,被皇帝陛下的突然造訪擾亂了,他的心似乎也從平靜無波的境界中脫離出來。就在李承平離開后的那個清晨,他頂著新鮮的露水,開始在園子里閑逛。
一行人沿著西湖清美的柳堤緩緩前行,往著靠山處行去,打破了此地維繫了許多日子的平靜,來到了一處灰牆黑檐透竹風的雅緻院落之外。
……
李承平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他,看了許久許久,幽幽開口說道:「先生離開京都之時,只是向朕把你要走,朕一直不解,沒料到,你居然能夠一直跟在他的身邊。」
范若若面色微白,沉默片刻后說道:「妹妹倒也不怎麼怕死。」
在遠遠的澹州城裡,他看見了很多很多,冬兒姐沒有再賣豆腐了,大寶哥卻坐在家門口用目光吃過往女子的豆腐,那家雜貨鋪一直關著門,臨著微鹹海風的露台上沒有晾著衣裳,也沒有人喊要下雨,因為確實沒有下雨。
他收回了目光,回復了平靜,垂死的君王依然擁有著無上的威勢與心志,他冷漠地看著面前的范閑與五竹,似乎隨時可能用生命最後的光彩,去燃燒對方的生命。
他看著身畔的女兒,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澹州城內的那個小黃毛丫頭,也想到了皇帝陛下死前說的那句話,沉默不語,有些挂念不知在何處的妹妹。
如果沒有那個女子,就沒有跟著她來到世間的老五,也就沒有安之,也就沒有內庫,沒有很多的東西,然而朕難道就不能自己打下這片江山?
總而言之,他那隻如閃電般的手,割裂了空氣,襲向了五竹的面門,而放過了范閑。
打開盒子,盒子里是一方白絹和一封薄薄的信,范閑的身子微僵,在第一時間內認出了這是什麼。
望著再次爬起的五竹,殘破不堪的五竹,皇帝陛下燃著幽火的雙眸忽然亮了起來,蒼老的面容隨著那突然而至的蒼白,顯得異常清瘦與憔悴。
當一位強大的人物開始變得如此嘮叨的時候,是不是說明他真的老了?還是說是在迴光返照?范閑怔怔地看著斷了一臂的皇帝老子,忽然覺得胸膛處一陣空虛,一陣抽搐,他總覺得今天的這一切發生得太過怪異,完全不像是真實的。
裊裊然,孤清極,似為那隻斷臂的飛舞,伴奏著哀傷的音樂。
……
……
唱歌的人是桑文的妹妹,這位為陳萍萍唱了很久小曲的姑娘,似乎心情一直不佳,只肯留在范園裡,偶作驚花嘆月之曲。
黑布沒有遮住的眉角微微皺了一絲,五竹冷漠地拉動著自己的左手,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量,才將自己的手從腹部拉扯了出來,卻帶起了一大片不再流血的蒼白的皮肉,伴隨著嘶啦分離的聲音,顯得異常恐怖。
噗的一聲,皇帝陛下頹然無力地靠在大銅缸旁,噴出了一口鮮血,偏生他蒼白的臉頰上卻浮著一絲淡淡的怪異的笑容。他的一隻手臂已經斷了,身上也多出了四五個指洞和三個掌印,鮮血染遍了他身上的龍袍,讓明黃衣裳上那條金龍顯得格外猙獰,卻又格外慘淡。
「朕此生從未敗過。」皇帝陛下看著眼前的兒子和他身前的五竹,緩緩抬袖擦去了唇角的鮮血,冷漠開口說道:「朕只是感覺到,似乎朕……要死了。」
他只是在想。
五竹的手像是一塊冰冷的鐵塊,他的身體也像是冰冷的鐵團,然而慶帝的那一拳,卻像是天神之錘,將鐵板擊融進了鐵團之中。他的手掌深深地鍥進了腹部,就像是兩塊鐵被硬生生地粘合在了一起!
范閑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望著范若若沙聲說道:「你若死了,我來陪你。」
「洪竹?」李承平微微皺眉,試探著喊了一聲。
想必只有五竹叔才能做到這件事情,想必太后那天嚇得極慘,所以她一直把這方白綾留著,以加深自己對於葉輕眉這個妖女的恨意?
李承平的眉頭微微皺起,把對范閑的稱呼也從先生換成了直稱,想來洪竹身份的曝光,讓這位名義上的天下最強君王,感到了一絲隱隱的不安與憤怒。
送到了指,真氣不吐于外,反蘊于內,劍氣不出指腹,卻凝若金石,狠狠刺入皇帝陛下的肩窩。
范閑沉默了很久之後,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您或我,在歷史當中,都只是很不起眼的水花。」
從去年秋天開始,她便被陛下接入了皇宮,一直在御書房裡伴陪著這位孤獨的君王。一天一天,又一天,她看見了太多在油燈下披衣審閱奏章的瘦削身影,聽到了太多病榻上傳出的咳嗽聲,見到了太多這名清瘦老人皺著的眉尖,漸漸地……
一個行刺先帝的叛逆,居然還能在南慶的土地安安穩穩地過著小日子!這個荒謬的事實,令葉完難以壓抑心頭的怒火,只是他清楚眼下並不是發作的時候,可是依然忍不住寒聲緩緩說道:「小范大人,在陛下面前,最好謹守臣子的本分。」
……
皇帝陛下看了范閑一眼,卻沒有理會他的那句話,而是嘶啞著聲音,咳著血,用一種溫和的眼神看著身旁的范若若,平靜地看了許久之後說道:「朕說過,要當一位好皇帝是不容易的……首先便要捨棄一些不必要的情感,更不能心軟……若若,你今天心軟了,這就是致命的錯誤。」
「事涉季常,這是陛下在試圖激怒我……至於朝堂上的事情,我本來就沒有資格去管,然而如果他試圖一步步地試探我的底線,我不介意把底線擺得更向前一些。」范閑看著妻子,說道:「我比你更了解老三,老李家的小子沒一個簡單。」
春,時近暮春。
失敗與死亡是兩種概念,失敗乃勝負,生死卻往往屬於天命,一位君王的失敗必定會導致他的死亡,而一位君王的死亡,卻不見得是因為他的失敗。
衝天黑騎三千里,孤苑白首二十年。
「陛下肩負天下之安,萬民之望,自不能再如年少時一般輕鬆快活。」葉完不咸不淡地說了一句話,此時二人身處西湖柳堤之畔,身周儘是宮裡來的人,行人都遠遠地避開,所以君臣間的說話,也沒有怎麼避諱。
「按計劃慢慢來。」范閑的笑容漸漸斂去,平靜而嚴肅說道:「朝廷既然知道了,那何必再遮掩太多。老三這孩子說話依然像小時候一樣不盡不實,明明心裏擔心得要命,卻是不肯把話點透。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說太多。」
「你曾說過,你死後哪怕洪水滔天,朕卻不得不想。」皇帝看著范閑,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濃,也越來越充滿了嘲諷的意味:「你母親只是試圖改變歷史的進程,你卻妄想阻止歷史的進程,這是何等樣狂妄而天真的想法。」
明黃的身影微微一振,范若若手中的那把槍便被他完好的那隻手凌空提了過來,指節微微用力,君王體內的霸道真氣如江河湖海一般進出,一聲輕響之後,槍管竟是被生生地扭曲了一截!
他很喜歡那種溫暖的感覺,不喜歡現在這種寒冷的感覺,因為這種感覺讓他有些無力,有些疲憊,似乎隨著血水的流逝,他體內的溫度與自信也在流逝。
皇帝陛下困難地抬起頭來,微眯著雙眼,隔著宮牆,看著天空東面的碧藍天空,似乎發現那邊可能要有什麼美好的東西發生。
老五倒下了多少次?爬起來了多少次?朕一這生又倒下過多少次?又爬起來了多少次?為什麼老五明明要倒下,卻偏偏又要掙扎著起來,難道他不知道他這種怪物也是有真正死亡的一天?如果老五不是死物是活物,知道生死,畏懼生死,那他為什麼沒有表現出來?
……
范閑一怔,許久沒有反應過來,因為在他的心裏,葉輕眉始終只是一個冰雪聰明,無比美麗,仙境中走出來的少女,畫像上那抹黃色的衣衫,卻沒有想到少女葉輕眉,此刻在女兒的口中,卻已經是奶奶了。
「老王頭雖然退了,子越還在京里辦事,這件事情就交給他去做。」
有一句老話說過,刀刃從傷口抽出時,痛苦最甚。這可以用來指人生,也可以用來指此時的情況。
與范閑親近的人們在天下織成了一張大網,一環扣著一環,無論是誰想傷害他,傷害其中的某一環,只怕便會迎來范閑的打擊,而誰都知道,范閑的強大,范閑的無情。
皇帝的眉尖蹙了起來,忘卻了體內生命的流逝,只是陷入了這個疑問之中。這個問題當初在小樓里,范閑曾經提過,然而直到此時,皇帝陛下才真正地對自己發問。或許是因為過往的這數十年,他一直都不敢問自己這個問題。
范閑的身法速度在此刻已經提升到令人類瞠目結舌的地步,殘影不留,只是一縷灰影,繞著皇帝陛下的身軀,瞬息內不知道攻出了數十記,數百記!
皇帝陛下的左肩喀喇一聲碎了,唇間迸出了鮮血,冷漠的眼瞳卻只是注視著越飛越遠的五竹的身影。
陛下留給了自己什麼?為什麼要留?難道事先他就知道自己過不了今天這一關?范閑怔怔地望著手裡的盒子,這才明白為什麼先前姚太監一直不在陛下身邊,原來陛下交給他一個很奇怪的任務。
范閑當然沒有死,他也沒有殺死對方,或許只是因為覺得人生太過無趣的緣故,或許是他尊敬這種人明知不可為而偏為之的執念。
「然而發生的終究是發生了,他總有一天會想起當年發生了一些什麼,從而知道一些什麼,他……總是要來殺朕的。」面色蒼白的皇帝怔怔地看著痴獃無語,像個孩子一般,試圖站起,卻總也站不起來的五竹,忽然開口說道:「老五,你又忘記了一些事情,真是……幸福。」
他忽然想起了靖王爺珍藏著的葉輕眉的奏章書信,想到當年葉輕眉給皇帝的信里總是在談關於天下,關於民生的事情,像今天這樣尋常口吻的信倒真是只有一封,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皇帝陛下才格外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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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然在皇宮裡,在黑夜的遮掩下,收回瞭望向太極殿方向的目光,走在比冷宮更冷清的小樓附近。太極殿已經被燒毀了,而小樓更是早已經被燒成一地廢灰,他走在沒膝的長草之中,微微低頭,不知道是來做什麼。還是說,他只是想來向葉輕眉述說今天發生的這一切?
世間沒有真正的王道,皇帝陛下的身體,這些年裡一直被暴戾的真氣,擾得不得安息,而這一年來的諸多事由,更是讓這些真氣在肉身上尋覓到了傷害他的道路,快速地破壞著他的生機,加速著他衰老的過程。然而皇帝陛下微微陷下的雙眼,冷漠地看著范閑,並沒有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個註定會讓對方感到無窮震驚的真相。
范閑沒有再說什麼,他到此刻才發現,原來自己依然低估了這位皇帝老子,原來自己平日里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根本沒有辦法瞞過他,便連北齊那邊的紅豆飯,他也知道……
他只是再次站起身來,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向著慶帝再次靠近。
……
……
說完這番話,他回頭靜靜地望著那片白石砌成的突起,實際上那是一座墳墓,陳萍萍的墳墓,被他設在了山清水秀的西湖邊上。
明黃色的身影撞破了宮門,緊接著又重重地撞到了夾壁中的銅製大水缸上,發出了一聲悶響,也現出了身形。
只是……如果沒有如果,如果沒有葉輕眉,或許朕這一生也就沒有了那段……真正快樂的日子?
皇帝深陷的眼睛里光芒漸漸渙散,看著范閑輕聲說道:「不是你,終究只是你母親贏了。」
李承平的聲音也沉默了很久,帶著一絲極為細微的幽怨之意,緩緩說道:「先生,朕……終究是一國天子。」
不知為何,范閑重生以後總能擁有常人不能及的冷靜甚至是冷酷,然而在這樣緊張萬分的時刻,他聽到皇帝陛下的這句話,卻是從內心深處湧出了一絲酸,一絲空,一絲怒,冷冽著聲音對著皇帝陛下大聲地吼道:「夠了!」
一對兒女已經大了,早已開始啟蒙,如今正跟著思思天天辛苦地練大字。當年在澹州的時候,思思便曾替范閑抄了不少的石頭記,一手小楷寫得漂亮至極,范閑倒不擔心,只是有些心疼孩子們這麼早便要起床。
正是這一擊,最終讓慶帝揭開了那道多年醜陋的傷疤,走下了神壇,變成了一個凡人,才給了後來者那麼多的機會。
……
緩緩地抹去唇邊不停湧出的鮮血,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身體有些寒冷,一年前受了重傷,一直沒有養好,時時有些懼寒懼光懼風,所以願意躺在軟軟的榻上,蓋著婉兒從江南帶過來的絲被……
……
……
「好啊。」淑寧興奮地叫出聲來。
馬蹄聲中,李承平面容靜漠,沉默許久后忽然開口說道:「當初先生從宮中帶走洪竹,朕還以為真如傳聞中所說,洪竹是先生最痛恨的首領太監,心頭還有些不忍……如今發現洪竹原來……竟是他的人。」
然而這一切,卻要就此中止。如何能夠甘心?朕還有很多的事情未做……
〖孤帆一葉澹州天,只在相攜師友間。
范閑笑了笑,說道:「那便不唱了。」
慶帝之後,整個天下再也沒有能夠與范閑抗衡的人物,李承平也不行,范閑的力量過於廣遠,過於散布,散在天下之中,便是當年強大無比的慶帝,也必須被范閑束縛住手腳,只做兩個人的戰爭,更何況是今天的李承平。
范閑的手中擁有天下第一錢莊,劍廬殘餘八名九品強者的效忠,他在內庫里依然有無數的眼線與親信,夏棲飛執掌的明家,依然是慶國最大的皇商,范思轍在北齊的生意依然是內庫走私的最大承接者,而北齊皇宮裡的那位小公主則是他的親生女兒……
「你還要跟我多久呢?」范若若咬著嘴唇,惱火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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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閑還沒有出現,這個事實讓皇帝陛下有些惘然,他的唇角泛起了一絲自嘲的笑容——看來這個兒子的心神,比他所想像預判的更強大,因其強大,所以冷漠、冷酷、冷血地一直隱忍到了現在,眼睜睜地看著五竹被他打成了廢物,卻還是不肯出來。
魚腸便是那名黑衣虎衛,跟隨著退職的戶部尚書范建很多年,是范族最值得信任的親信。聽到這句話,范閑眉頭微微一皺,問道:「父親那邊有什麼事?」
王十三郎來了,范閑的身體微僵,雙眼微潤,心頭生出了無窮的感激之意。十三郎既然從北方歸來,一直在大東山上養傷的五竹叔,應該離歸來的日子也就不遠了,范閑真的很想念那塊黑布。
南慶皇帝李承平以及慶軍名將葉完,就像兩個尋常的客人一樣走出了書房,范閑並沒有親自相陪。這種待遇,這種景況,實在是令人有些想不明白。然而李承平和葉完保持著沉默,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憤怒,因為先前書房裡的談話,已經完全表明了范閑的態度。
這些筆跡遒勁有力,卻控制著情緒,寫得格外中正有序,很明顯是陛下的字跡。
李弘成將頭頂的草帽取下扇了扇風,看著樹旁的范若若,極為無賴笑道:「父王想要孩子自己去生去,我可沒那個時間。」
……
……
他鬆開了握著鐵釺的手,鐵釺卻沒有落到皇宮地面上,發出那若喪鐘一般的清鳴,因為鐵釺插在慶帝的腹中,微微顫抖!
「陛下,您敗了。」范閑微微低頭,用太監服飾的衣袖,擦掉了唇邊的血漬,眼神複雜地看著皇帝陛下。
今天這塊黑布落了下來,黑布之下,是……一道彩虹。
彩虹貫穿了慶帝的身體,將他不可置信的面容映得明亮一片,然後重重地擊打在太極殿的殿宇之上,化作了條火龍,瞬間將整座宮殿點燃!
皇帝陛下的心裏很奇妙地再次生起對這個兒子的欣賞與佩服情緒,他似乎覺得此生最為不肖的兒子,卻越來越像自己了——像自己那般冷血。
好在只有薄薄的兩頁紙。范閑愈發地不明白,為什麼皇帝老子會如此珍視這封信,甚至最後還要留給自己?難道說自己先前想錯了,不論是白綾還是鑰匙,還是這封信,其實都是陛下藏在含光殿,而不是太后藏的?
有些不甘嗎?還好,李承平坐上龍椅已經很久了,可心底深處依然殘留著少年時對范閑的忌憚,害怕,感激以及……崇拜,這種情緒很複雜,所以他此時的目光也很複雜,透過官道旁的青樹,看著東南美麗的春景,幽幽說道:「沒有先生,朕也不可能坐上這把椅子。」
想著劍廬里的場景,馬車裡的場景,他的眼神都變得柔和了起來,開口說道:「淑寧,想不想去上京城逛逛?然後咱們再去草原,等你年紀再大些,咱們就出海。」
微服出巡的南慶皇帝,並沒有在西湖邊上呆多久,只不過是三日功夫,與范閑再次進行了兩次徒勞無功的談話之後,皇帝李承平與葉完離開了西湖旁的范宅,向著蘇州的方向前行。
皇帝陛下說的很對,在那一剎那,范若若心軟了一絲。
木屑像蘊含著強勁力量的箭矢一般四面八方射出,嗤嗤連響,射穿了宮門后的圓形石門,激起一片石屑,深深地鍥進了硃紅色的宮牆之中。
穿著宮女服飾的范家小姐,臉上依然是一片平靜,然而她微微皺著的眉宇間,卻顯示她的內心並不像她的外表那樣平靜。
……
「先生……」
數年西湖居,唯一出現的小插曲,大概便是范無救的行刺。這位二皇子八家將最後殘留的一人,為了替二皇子及同僚們復讎,隱忍多年,甚至最後投入賀宗緯門下,卻不料還是被范閑捉了。監察院沒有殺死此人,而是依范閑的意思將其放逐,不料此人竟在西湖邊上再次覓到了行刺的時機。
越是如此,他越覺得墳墓中的陳萍萍很孤單,雖然那些外面的白玉石,完全掩住了這位老人與生俱來的黑暗陰影,但卻無法讓范閑的心稍微暖一些。
「朕沒有錯。」
太極殿下面血泊場中靜靜站著的五竹,低頭看著自己的腹部,沉默許久許久。
一股孤獨的落寞感,佔據了蒼老的皇帝陛下身軀,他忽然發現,在人生最後一戰之中,自己面對的還是她的槍,她的僕人,她……與自己的兒子。
「已經跟了五年了,再多個五年又如何?」靖王世子李弘成,牽著那匹比他還要疲憊的瘦馬,微笑著應道。
「誰能夠想到,他居然在宮裡藏了這麼多人,難怪當年他可以出入宮禁無礙,宮裡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他,便是父皇最終也敗在他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