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0923章 但留紅塵一縷香
歌隨琴聲起，琴聲平平，歌聲切切，亦足以催人淚下。
今天在下雨，只是細細的小雨，潤潤的小雨，就像奴家與二郎相識的那一天。那天一早也下了雨，就是這樣細細柔柔的雨，院子里的小草因之舒展起了莖葉，也許就是在那一天，二郎在奴家心裏生根發芽了吧。
楊帆起先還沒有聽到她的聲音，直到「寧珂」二字入耳，他才下意識地扭過頭。「寧珂姑娘留給我的琴……和信？」
「楊將軍，這是寧珂姑娘留給你的。」
直到陡然聽說她已逝去的消息，心中那縷若有若無的情絲才陡然收緊，把他的心勒得一陣陣地作疼，他想也不想便奪馬而出，可是等他趕到姜醫士所說的這處宅邸時，他的心中卻只剩下了惘然。
楊帆沒有理會階下的那匹馬，默默走進去，門又關上了。
動，他不知該如何舉動；言，他不知該如何言語；便是淚，也是隱隱作痛欲哭無淚。
「她……還在這裏嗎？」
楊帆在空蕩蕩的坊內，沿著一條無人的長巷策馬賓士著，地上的淤泥還沒有清理，淤泥表面上幹了，可一腳踏下去，底下依舊是爛泥，雪白的一匹馬，馬腿馬股上已儘是斑斑泥污，楊帆打馬甚急，可馬陷泥淖，又怎快得起來。
桂花樹下，楊帆盤膝坐到了地上，膝上擱著那具琴，手中捧著她的信。
任威見大娘子如此說，只得拱手道：「是！」
一些遊學于京城的讀書人和到洛陽辦事的外鄉人最喜歡居住在這裏，這裏環境幽雅，而且房租遠較城中心便宜，可是洪水過後，洛陽物價一直居高不下，這些人能離開的都離開了，
不知怎地，楊帆忽然便想到了這首詩，心頭忍不住一陣酸楚。
「楊將軍？」
寧珂身子虛弱，在長安時都不大出門的，她來洛陽做什麼？楊帆只一聽到便已知道了答案。可他沒有想到，直到死他和寧珂姑娘都未再見上一面，長安一別，即成永別，他連追悔都來不及。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他喜歡寧珂姑娘，但是從來沒有想過要追求她。不僅僅是當時彼此間身份地位的差距，更重要的是寧珂姑娘那種無暇到了骨子裡的純凈，那是一種足以讓天下間任何一個男人自慚形穢的純凈。
二郎，我不知道當你看到這封信時，你依舊是少年英俊意氣風發，還是人到中年略顯蒼桑，又或者白頭皓首兒孫滿堂，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長安城裡那個病怏怏的小女子，她對你，痴心如狂。
站在門口的是船娘，一身素青色的襖褲，腰間扎一條白色絲帶，顯得乾淨俐落。她看到來人是楊帆，露出些意外的神色，但她臉上並沒有太過明顯的表情。楊帆默默地看著她，一時有些無語了。
小蠻微微蹙了蹙眉頭，對楊帆怪異的舉動頗為不解。不過，楊帆既然是主動離開，又不曾叫人跟隨，必然有他的原因，偌大的洛陽城，現在去找，又能到哪裡去尋
前面出現了一道門戶，旗杆、門扉和階上的石獸，都有水淹過的痕迹，楊帆縱身從馬上躍下來，一個箭步上了台階，抓起門上的銅環，便「嗵嗵嗵」地撞了起來。
今時今日的楊帆，明面上的身份貴重，暗地裡的身份更加貴重，出入皆有扈從，可謂戒備森嚴。但是楊帆今日獨自離開，不曾通知任何一名侍衛隨行，這種事以前可從未發生過。
小蠻想了想，便道：「郎君這麼做必有他的用意，你們不必著急，且回去候著吧。」
信在楊帆手中一點點團起，他只覺得胸中沉甸甸的，想哭，哭不出來，憋得氣都喘不上來。他不知道，那個純潔如初雪的女子，對他用情竟如此之深，他不知道在他沾染了紅塵的心頭那一道淺淺的刻痕，在那純潔無暇的小女子心中竟如淵之深。
船娘無言地點頭，輕輕打開門，讓開了身子。
船娘點點頭，眼圈兒紅了。
看得出，這裏曾是非常雅緻精美的一座莊院，不過現在滿是洪水泛濫過的痕迹。船娘要獨自清理偌大的一處院落，迄今為止也只清理出了一些可供通行的路徑。船娘默默地走在前面，腰間白色絲帶飄飄。
楊帆有些意外地琴書接過來。琴是「綠綺」，寧珂曾經向李太公討過這具琴，李太公答應她賞玩一年後，在她生日時作為禮物贈給她，而現在，這具琴就在他的手中。
眼前有一株桂樹，四葉白瓣、數點黃蕊，一莖青梗，歡天喜地的攢在一起，便是一朵朵輕柔飄渺、獨散異香的小桂花。
不知何時，船娘又悄然出現在桂花樹下，手中托著一
可是蟬總有踏入光明的一天，雖然只是一夏，卻可以享受光明與雨露，縱情地鳴唱，直到死亡。我一直以為，哪怕是這短暫的光明，也是我永遠都得不到的，可是上蒼終於垂憐了我，讓我遇到了你。
索性，隨著心、就著緣，只要心裏想著二郎，偷偷地喜歡著你，我就心滿意足了。真的，奴家真該知足的。奴這一生，從出生就已註定如那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生活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悲」字出口，餘音未歇，琴聲忽作金戈，只鏗鏘一聲，一代傳世名琴「綠綺」，便在楊帆掌下化為亟粉。
奴不是很確定，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更不知道自己羸弱的身軀又能追求什麼。奴自幼體弱，能遇見二郎，就是一輩子最幸運的事，能喜歡了二郎，就是奴在人世間走一遭留下的最深的痕迹。
船娘引著楊帆一步步登上高坡，一股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彌久不散。
小蠻怔了怔，奇道：「阿郎離府，還要有人允許么？」
「嗵嗵嗵……」楊帆抓著門環，也不知叩了多久，忽地放開門環，退後幾步，打算躍過圍牆翻進去，府門吱呀一聲開了。
奴家喜歡二郎，不管是那個英武的二郎，遐想的二郎，洒脫的二郎，狡黠的二郎，還是那個微笑的二郎，你有時像孩子一樣天真，有時又是那麼的洞悉人心，有時你很霸道，有時又是那麼的穩重，想起來總叫人心裏酥酥的……
洛陽城東南角，這裏本就是人煙稀少的地方，因為一場洪水，更加凋零了。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任威滿頭大汗地道：「不是的，阿郎突然取了一匹馬，匆匆離府而去。我等聽到消息趕去時，已不知阿郎去向，阿郎未要任何人護衛隨行。」
小蠻送走最後一位醫士，正要迴轉后宅，任威突然急急趕來，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大娘子，阿郎突然離開了府邸！」
楊帆顫聲道：「我想見見她，可以嗎？」
寧珂在他心裏，就像天空中那輪皎潔的明月，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他能隨時感受到那溫柔的月光，可是只有偶爾想起來，才會抬起頭望上一眼。
「奴家不知二郎什麼時候才會知道我的死訊，也不知道二郎介時會不會來看我一眼。如果你不來或者永遠也不知道，那麼這封信就當是寫給我自己的吧。如果你會來看我，雖然已陰陽兩隔，你看到我開心的笑了么？
船娘把他引到桂花樹下，濃濃花香中，一方石碑，一座土丘，丘上有青草少許，伊人已歸去三個多月了。這兒，就是寧珂埋骨之地。這座大宅，在寧珂逝后，竟然被獨孤世家以宅為墓。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李太公把『綠綺』送來了，我很想為你彈奏一曲，就像在長安時那樣，彈給你聽，看著你笑，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了。連彈琴的力氣都沒有，我是不是很沒用？這琴，留給二郎吧，你彈的不好，可奴家最喜歡聽……
墳前一爐香，香煙裊裊，似乎是伊人所化，溫柔地繚繞在撫琴人的身側，久久不忍離去……
許久許久，「錚錚」的琴音在桂樹下響起，琴聲有些晦澀、手法很不熟練，可彈琴的人卻很認真：
楊帆看到碑上「獨孤寧珂」四字時，整個人便痴住了，他痴痴地凝望著那方石碑，連船娘什麼時候悄然離開的都不知道，在他眼前幻現的，儘是與寧珂姑娘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一點一滴，落在心中，醇濃如酒；一點一滴，落在心中，如刀似劍……
楊帆萬萬沒有想到，竟會從姜醫士的口中得到寧珂姑娘的消息，他不知道寧珂姑娘已經來了洛陽，不知道寧珂已經在洛陽住了那麼久，不知道寧珂就和他住在同一座城市，默默地守在他身邊，他更不知道寧珂……竟已香消玉殞！
雖無艷態驚群目，卻有清香壓九秋。
夕陽如血，昏鴉繞樹。
頭很痛，越來越痛，那種滋味叫人無法忍受。以前，我常常恨不得就此死去，不用再受這樣的痛苦，可我現在不捨得了，越來越不捨得。可是想走時不能走，不想走時又得走，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二郎啊，你可知我有多苦。
雖然時光短暫，可這是我用一生換來的等待啊！你知道么，哪怕你只有片刻的凝眸是為了我，我都歡喜極了，我從不知道心裏裝著一個人兒，是如此的甜蜜與安寧。
后宅中，池塘已被瘀泥灌滿填平，現在看來就像一片荒野，後院很大，池塘邊還有一座坡嶺，嶺上有石有樹還有五角小亭，因為這裏沒有受到洪水的侵蝕，整個莊院里也就只有這座高坡依舊保持著美麗的園林景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