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有花堪折
第四十五章 春心滴破花邊漏
周宣挺腰長跪，直視林逋的眼睛，說道：「至於怎麼賭，林處士是才華橫溢的隱士高人，花蕊夫人更是獨步當代的才女，我們自然要從這琴棋書畫來賭，我們二對二，我和顰兒對林處士和花蕊夫人，分別在音樂、圍棋、詩歌、繪畫，至於斗蟲、鬥雞，現在條件不具備，鬥茶也沒條件，畢竟今晚就要決出勝負的，當然了，如果林處士一定要強求，那麼也可以加上劍術，不過此項我提前認輸，不用比了。」
林逋與費葳蕤低聲商議了兩句，林逋道：「周公子，便以這單將軍廟為題，寫絕句一首，請叉手吧。」
周宣道：「老四取樂器未回，先圍棋如何？」
周宣正想這麼提議呢，二痴這麼說，正中下懷，而從另一方面看來，二痴這樣提議，也是藝高人膽大，不懼周宣的新布局。
在周宣的記憶里，花蕊夫人似乎姓徐，現在看來是記錯了，原來花蕊夫人是姓費，叫費葳蕤，葳蕤弱質，一笑傾城，這是和小周後周薇齊名的絕代佳人啊。
周宣看著那娉婷而立、鮫綃遮面的梅夫人，心想：「林逋也是一代名士，多才多藝，工詩善畫，他苦戀的女子會是等閑之人嗎？」
周宣對四痴道：「老四，你速回館驛，讓驛丞幫忙多借一些樂器來，順便告知力虎他們，說我今夜不回驛館了——繪畫用的筆墨紙硯我車裡有，不用另外準備。」
「爽快！」林逋目露嘉許之色：「圍棋就一局定勝負，每人各兩炷香的時間，音樂怎麼比？」
花蕊夫人瞟了周宣一眼，心道：「你這詩題正好撞上了我的舊作。」提筆寫在了紙上。
周宣本想祭出「大斜千變」，但大斜千變他自己也遠未吃透，如此重大對局還是穩重一點好，所以周宣弈出了另一個複雜的大型定式——村正妖刀。
矇著鮫綃的花蕊夫人微微搖頭，不是周宣說得不對，是怪自己不該選這首詩，何曾想到這個周宣如此敏銳，剝繭抽絲探出她真正的身份！斂衽施禮道：「周公子大才，費葳蕤領教了。」
林逋微現躊躇：「半個時辰，太倉促一些了吧？」
林逋對自己的詩才極自負，雖然七叉手有點急，但也不懼，說道：「就依你，再說說繪畫——」
羊小顰見周宣以這首詩作答，顯然周宣認為眼前這個梅夫人便是花蕊夫人。
周宣道：「我也是半個時辰，大家是公平的。」心道：「哥們又要下
周宣道：「立規矩時又沒說吟得誰快誰贏，只是限在七叉手之內而已，至於花蕊夫人不用叉就有了，那肯定是舊作，我出題太泛了，大家心知肚明，就不用爭了。」
原本扶膝跪坐著的梅夫人陡地站起身來，站得太猛，身子搖晃，林逋趕緊扶住，兩個人一齊盯著周宣，驚詫萬分。
周宣驚嘆道：「花蕊夫人果然大才，不用叉就有了，在下甘拜下風。」
周宣看著林逋忙忙碌碌的樣子，覺得有點好笑，今晚的林逋，是徹底顛覆了周宣心目中「梅妻鶴子」的隱士形象。
周宣也揭開覆著紙，將自己的詩箋與花蕊夫人的並列，與羊小顰、林逋、花蕊夫人一起觀看。
周宣點頭應允：「林處士不與我比劍，已經是承讓了，我也正想向二哥討教一局。」
周宣道：「我知林處士丹青精妙，繪畫就是在下與林處士之間的較量，各畫自己眼前心愛之人，以半個時辰為限，如何？」
二痴也會烹茶，茶藝不低，茶是開封名茶千佛茗，香味有如檀香。
「不比劍術！」
周宣心道：「慚愧，哥們偏偏就記得有這麼一首詩，贏你沒商量啊。」站起身來一邊踱步一邊叉手，踱了三步又踱回，正好七叉手，說道：「我已得了。」援筆立就，寫在紙上，寫畢，用另一張紙覆上，不讓人看，說道：「等下一起品評——現在該由我出題了，就以閨中春夢寫七言絕句一首，我也不出太生僻的詩題，不然七叉手太難為你們——林處士會不會叉手，要不我替你叉叉。」說這話時還瞅了花蕊夫人一眼。
林逋看了看三痴和四痴，淡淡道：「我帶給他們的是血腥陰影嗎？」
周宣看了一眼瞠目結舌的林逋，繼續侃侃道：「當然，僅憑這些還是不敢斷定梅夫人就是花蕊夫人，但我已有這方面的猜想，畢竟這樣的才高的女子是極罕見的，蜀中除了花蕊夫人還有哪個女子有這樣的詩才？而且，恕我失禮，我還注意到了梅夫人裙裾上繡的粉紅梔子花，蜀宮多種牡丹和紅色梔子花，就是因為花蕊夫人愛這兩種花。」
林逋心道：「這個周宣真是鬼，一猜就著，算了，反正平局可以接受，下面還有繪畫、圍棋和音樂，不信贏不了這小子。」說道：「下面比賽哪一項？」
布局之
說話的是花蕊夫人費葳蕤，這紅顏薄命的女才子還很高傲，勢均力敵的賭局才有意思，比劍術就不登大雅之堂了，而且她自信以她和林逋的才藝，要勝過周宣和這個羊小顰不難。
猜先，周宣執白先行，心裏暗喜，先行貼兩子半，這對後世來說是佔大便宜了，兩子半就是五目，後世圍棋發展，已經貼到七目半了，這兩目半對高手來說那真是大得驚人。
林逋倒也不急，從殿角取了兩個蒲團出來，讓梅夫人與小婢跪坐著。
周宣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很難有公論，雙方都在七叉手時限內吟得，所以就算平手吧。」
花蕊夫人費葳蕤雖被周宣道出真實身份，但並沒有取下面紗，只是重新跪坐在殿前蒲團上，默然無語。
激戰即將開始！
三痴、四痴不愛讀書，不明白周宣朗誦的這首詩有何奇處，會讓林師如此震驚！
花蕊夫人卻道：「不用叉，妾已有了。」
而現在，小周后的命運已經完全改變，她在金陵大興宮平安無事，每日騎馬、蹴鞠，三月三去北郊舉行親蠶禮，採桑為唐國織婦做榜樣，每三日去翔鸞坊探望有孕的愛女，唐國百姓都十分敬仰這位賢惠明達的皇后。
紋枰對坐，二痴道：「貧道知周公子倡導的圍棋新規則，深感有理，這局就依公子的新規則來下，廢除座子，先行者貼還兩子半，這樣不會有一局定勝負，先行大利、後手吃虧之不公允。」
二痴柱著杖取來幾個蒲團，周宣、羊小顰、三痴、四痴分別挺腰跪坐著，廟外風雨聲不斷，雖然大門緊閉，但猶有冷風灌入，神案的燭火搖曳不定。
林逋道：「內子不待叉手就有了，而周公子叉了七叉，這豈不是高下立判？」
那梅夫人穿著素紈多褶襇長裙，裙裾綉著粉紅梔子花圖案，外罩羅衫，系著鵝黃圍腰，梳著芭蕉髻，髻形橢圓，環以綠翠，雖瞧不見面容，但渾身上下，精於修飾，可以想象鮫綃下是一張傾國傾城的嬌顏。
林逋也取一個蒲團坐下，說道：「周公子，我知你要大賭一場，怎麼賭？賭注是什麼？請說吧。」
「題單將軍墓——飄泊殘魂土一丘，斷碑千古共松楸。寒烏啼落陵前月，疑訴當年汗馬愁。」
周宣道：「去年三哥去了西湖
周宣回過身來，目光炯炯盯著梅夫人，先是深施一禮道：「原來是——在下失敬了。」
「春心滴破花邊漏，曉夢敲回禁里鍾。十二楚山何處是？御樓曾見兩三峰。」
花蕊夫人道：「我車裡有一張瑟。」
周宣聽林逋說這梅夫人有幾首詩流傳於世，心裏更有了把握，因為女詩人、女詞人比較難得，真有佳句，必能流傳後世，周宣通讀《歷代名媛詩抄》，兩世為人，記憶深刻，浮想聯翩，腦海里詩詞歷歷——
周宣先前在集市上正好買了一些紙筆，現在取來擱在一張烏木几案上，以備錄詩畫像之用。
林逋見周宣如此態度，急問：「你知她是誰？」
只見花蕊夫人簪花體書法清秀流麗，周宣的歐陽詢《張翰貼》式行楷挺拔俊秀，花蕊夫人七言絕句是：
四人細細吟哦，二痴和三痴在一邊看他四人表情。
周宣道：「指名道姓，少了雅趣，我誦一詩，林處士聽了這詩便明白了——」朗聲吟道：「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在周宣知道的那段歷史里，趙匡胤、趙光義兄弟先後滅了蜀國和唐國，趙氏兄弟都喜歡霸佔亡國之君的后妃，趙匡胤納花蕊夫人費葳蕤為貴妃，趙光義更是粗野，讓宮娥抱扶小周後手足，強暴了小周后，還讓畫師當場畫像，這畫後世題名《熙陵幸小周後圖》，原畫毀於北宋末年，熙陵是趙光義死後埋葬之地，後人往往以熙陵代指趙光義。
三痴、四痴一齊注目周宣，他們知道周宣的棋很厲害，但二痴更厲害，以前二痴和他們下，都是讓先、讓二子，林逋讓二痴代他出戰，有點卑鄙。
這就是默認了，但還要聽聽周宣的解釋，是怎麼憑一首詩就推斷出這是花蕊夫人的？
五代十國，最出名的女詩人是誰？一個鮮明的形象在周宣腦海深處浮起，大胆的假設，馬上就能求證。
周宣的七言絕句是：
林逋問：「周公子認為這兩首絕句誰高誰下？」
但費葳蕤既與林逋青梅竹馬，為何又進了蜀宮，成了孟昶的寵妃？林逋為何不殺孟昶卻殺趙匡胤，現在還要殺趙恆？這其中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之秘？
三痴吃過周宣「村正妖刀」的虧，這時看到周宣布局再亮殺招，精神就是一振，他與林逋相處近二十年，與周宣不過一年半，但三痴心裏卻是希望周宣贏，他對刺客生涯已經厭倦了，只想陪著藺寧，養育他與藺寧的孩子。
這些周宣都猜測不出，太有些不合情理了，先不管這些，讓三痴、四痴擺脫林逋的控制才是最重要的，周宣要抖擻精神來對付這個林逋了。
周宣道：「詩為先，請林處士先出題吧，稍等，不知花蕊夫人帶了樂器沒有？我那馬車只有簫、笛和琵琶，不夠挑選啊。」
林逋矜持一笑：「這賭注似乎不錯，那麼周公子贏了意欲何為？」
周宣道：「再說詩詞，由對方出題，限七叉手成詩，然後互較高下。」
花蕊夫人費葳蕤的命運則改變不大，依舊是亡國受辱，先是趙匡胤，后是趙德芳，被父子兩代淫辱，雖說唐末宋初女子貞操觀念尚不酷烈，但對一個女子來說，這總是慘事，但後世史家都不知道費葳蕤與林逋是青梅竹馬的戀人，而今，費葳蕤隨林逋來到開封，她的命運也已改變，本來她是早早就死在趙光義箭下的，那是因為花蕊夫人被趙匡胤冊封貴妃之後，介入宋國朝政之爭，觸及了趙光義的利益，在一次宮廷狩獵中，趙光義借口失手，一箭射死了費葳蕤。
兩支竹籤香分別燃在周宣和二痴身邊，哪方落了子就滅掉哪一方的竹籤香，這事由林逋親自操辦，他武功高，點香不用火摺。
花蕊夫人道：「很好，很公平，就這樣。」
周宣聽到這四句詩，心頭微震，心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林逋這假隱士的相好大有來頭。」先不急著點破，嘴裏喃喃低吟，踱了兩步，攜著羊小顰的手到單雄信神像前參拜。
周宣道：「我若僥倖獲勝，林處士從今而後不得向三痴、四
四痴看了羊小顰一眼，她知道幾乎沒有羊小顰不會的樂器，樂器比拼羊小顰勝算極大，當下匆匆去了。
四痴沒說什麼，三痴道：「主人多慮了，林師對我一向很好。」
二痴對周宣的「村正妖刀」應對謹慎，因為時間緊，沒敢走複雜變化，要論算路，他不懼任何人，他最終選擇了一個妥協的招法，讓周宣佔了一些便宜，而這個「村正妖刀」則迅速簡化定型，局面兩分，周宣的白棋略微有利。
周宣道：「我先說賭注，若我輸了，三痴、四痴不再受他們誓言的約束，隨時可以離開我，你林處士隨便讓他們幹什麼都可以，包括刺殺我——」
羊小顰卻是過目能記，這首詩流傳甚廣，她在洪州魏博府上便誦讀過，這是蜀國君主孟昶的寵妃花蕊夫人的詩作，當年趙匡胤兵圍成都，孟昶肉袒負荊投降，花蕊夫人被趙匡胤霸佔，孟昶隨即無疾而終，當時北宋大將曹彬、呼延瓚等人認為花蕊夫人紅顏禍水，孟昶亡國與花蕊夫人有很大的關係，請求趙匡胤賜死花蕊夫人，於是花蕊夫人便在趙匡胤面前吟了這首詩。
周宣道：「音樂自然是比樂器演奏，三局兩勝，雙方各挑一件自己擅長的樂器，比如說花蕊夫人擅長箜篌，我方就必須以箜篌相應，我方善於洞簫，花蕊夫人或林處士也要以洞簫來較藝，至於第三場則抓鬮，挑到什麼樂器就是什麼樂器，不會彈奏的話就認輸。」
周宣心道：「花蕊夫人這詩好生曖昧，春心滴破，還十二楚山，十二楚山不就是巫山十二峰嘛，春夢春夢，果然是春夢。」
林逋面色陰晴不定，緩緩問：「願聽周公子細表前詩。」
梅夫人聲音略顯低沉，別具低徊婉轉之美，曼吟道：「清曉自傾花上露，冷侵松院玉蟾蜍。擘開五色銷金紙，碧鎖窗前學草書。」吟罷，鮫綃后眸光閃閃，凝視周宣。
周宣對二痴的選擇暗暗佩服，當初三痴、四痴都在「村正妖刀」上吃了大虧，四痴更是直接走崩，五十多手就輸了，而二痴的選擇相當明智，不在乎暫時的一點小小得失，迅速擺脫可能的陷阱，將棋勢導向中腹。
既然費葳蕤說不比劍術，那就不比吧，林逋對花蕊夫人是百依百順的，說道：「就比音樂、圍棋、詩詞、繪畫四樣吧，不過圍棋我要讓老二代我出場，因為我多年不下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