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珍瓏局

兩個士人一齊側頭看著陳操之，意示不信，俯首繼續數子，不多不少，黑棋比白棋多了七個子。

來德在陳操之身後道：「我家小郎君是來解珍瓏題的。」

五丈外，少年揮了揮衣袖：「不敢，遊戲而已，家母不許在下賭博的。」

陳操之也覺得這架勢不妙，正要上車，來德跑來了，滿頭大汗，叫道：「小郎君，我找到圍棋了。」

陳母李氏信佛好善，囑咐過來福遇到殘疾病苦之人就盡量幫助幾個錢。

來德走遍錢唐縣城的里坊閭巷，每一家店都進去問過了，可惱的是這些店鋪別的似乎應有盡有，就是圍棋沒有，有店家提醒來德要到郡上去買，錢唐小縣沒有圍棋的，來德不死心，繼續找，卻在城南小石溪畔，看到兩個士人在樹蔭下對弈，那可不就是圍棋嘛，來德便提出要買，把兩個士人氣笑了，倒沒有呵斥他，只說設一道珍瓏題，來德會解，圍棋就送給他，兩個士人料定來德不會解，果然見他不敢應答，一溜煙跑了，二人相顧大笑，繼續對弈。

來福又按老主母開出的購物單，在集市買了一堆家用什物、以及犁鏵鐮刀之類的農具，準備明日先回陳家塢，過兩天再來接陳操之叔侄歸家。

又等了一會，來福見圍觀陳操之的婦人、女郎有逐漸壯大之勢，牛車都要通不過了，便道：「小郎君，且上車，咱們先回去，讓那渾小子獨自走。」

黑須士人揚聲道：「請稍待，這棋枰、棋子輸與你了。」

陳操之心裏感著馮叔父一家的熱情，與來福父子離了馮府，來福知悉馮夢熊會想辦法幫他一家注本縣戶籍，甚是感激，忐忑的心暫時放下了。

來德道：「小郎君，你去解那珍瓏題，贏一副圍棋回家。」

這是個極度崇尚美的時代，山水之美、建築之美、音樂之美、繪畫之美、詩歌之美……當然也包括容色之美，東晉初年的美男子衛玠從豫章至建業，被建業婦人聯手圍住猛看，《詩經》有雲「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所以那些婦人拿果子朝衛玠投擲以示愛意，衛玠體弱，被圍觀、遭投擲，回到寓所就一病不起，這就是「看殺衛玠」這個著名典故的由來——

小石溪是貫穿錢唐縣城南北的一條小河，河裡遍布瑩潤的小石子，故名小石溪，溪畔遍植柳樹，景緻頗佳，那柳蔭下的弈棋者很有點圖畫中人的況味。

來福想不明白，不過也沒問，見該買的物事已齊備，便要回丁氏別墅，來德卻不見蹤影。

來德趕緊跟上，張著嘴想說話，被陳操之制止。

來福搖著腦袋，自感三個兒子算這個小兒子最笨，比他這個做爹的當年還笨，做事完全不知道轉圜，頭撞南牆也不回，非要撞出個洞來。

西集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但像陳操之這樣人物俊美又氣度溫雅的少年則難得一見，便有當臚婦人情不自禁呆看，路邊貧家少女也是頻頻回眸——

馮妻孫氏含笑帶嗔道：「女孩兒就是害羞，哪裡比得操之儒雅知禮——操之，以後要多來走動，兩家世誼，莫要疏遠才好。」

錢唐女子當然沒有那麼奔放，但那熾熱的眼神也讓陳操之額際微汗，只是在外人看來，這美少年步履從容，神態自若。

「這渾小子，圍棋沒有就沒有，別人店家還能憑空變出來給你啊！」

陳操之正想見識一下這時代的圍棋是什麼樣子的，該不會還是十七路圍棋吧，那可無趣得多，便讓來德帶路，他坐在牛車往城南而去，留下西集那一群惆悵嗟嘆的婦人和女郎。

來德昨日按陳操之吩咐，在縣城到處尋找，想買一副圍棋，卻沒找到，這時又獨自去找了，來德相當愚忠，不買到圍棋不罷休，買不到就是他的錯。

兩個士人「哦」了一聲，又打量了陳操之幾眼，左首那個黑須士人便將左上角棋子撥到一邊，迅速擺出一道珍瓏題，起身道：「若解開，即以棋枰、棋子相贈。」

來福道：「這老的獨臂，少的幼稚，誰會雇傭他們？小郎君要雇他們做什麼，行善事嗎？」

在馮府用罷午餐，陳操之主僕便向馮夢熊告辭，因為還要去西集雇傭佃戶，回丁氏別墅又有那麼遠的路，不能多耽擱，出於禮節，陳操之又特意進內庭向馮妻孫氏辭行，孫氏回饋了很多禮物，讓陳操之代她向陳母李氏問好，說過些日子還要去看望陳母李氏，又讓小婢喚馮凌波出來與陳操之告別，馮凌波不肯，只在門帘後向陳操之福了一福，綠裙一閃，即翩然而逝。

那兩個士人面面相覷，這道珍瓏題不知難倒了多少人，卻被這少年隨手破去，這少年棋品豈不是甚高！

來到西集一處招募佃戶的場所，來福昨日看準的兩家佃戶已經等在那，陳操之略略問了幾句，便答應雇傭他們，每畝租金夏價小麥一百八十升，而一般行情是二百升，那兩家佃戶都很高興，覺得這樣的主家不苛刻，答應端午後便舉家遷來陳家塢。

陳操之瞄了一眼便認出這隻是一道很常見的死活題，後世有業餘初段棋力的便能解此題，此題有個不雅的稱呼，叫「大豬嘴」。

陳操之下了車，緩步走近，離著棋枰四、五步遠，負手觀棋，來德站在他後面伸脖子。

陳操之沒再多打量，走出西集方道：「來福，端午節過後你來接那兩戶佃客時，再來這裏看看，若這一老一少還是無人雇傭，就帶回陳家塢。」

陳操之心中篤定，笑意淡淡，上前左手執黑子、右手執白子，輪番落子，頃刻之間將題解開，退後一步，說道：「大豬嘴，扳點死。」說罷轉身向牛車走去。

陳操之暗暗點頭，心道：「這是十九路棋盤，除了規則與後世稍異之外，其他的都一樣，對我完全沒有影響，我有業餘三段的棋力，在這東晉不知能列第幾品？」

來福走近陳操之身後，低聲道：「小郎君你看靠牆站著的那兩個人，一老一少，我昨日來，他二人也在這裏，我見那老的斷了一臂，就上前施捨了十文五銖錢，卻被那少年丟還給我。」

來德用袖子抹汗，臉膛紅通通的，說道：「不是，人家就是不肯賣。」

兩個士人棋局已進入終盤，正在一個個填子，雙方圍住的大空和成活的那兩隻眼都要填滿，這是古老的停道規則，停局填子，子多為勝。

陳操之微微一笑：「先讓別人行善，若無人行善，咱們再來雇傭這老少二人。」

陳操之見他兩手空空，腰間那個錢囊無論如何裝不下一副圍棋子，更何況還有棋枰呢，問：「錢不夠？」

兩個士人佇立良久，看著那風姿卓絕的少年在夕陽下漸行漸遠。

兩個士人正準備一五一十地數子，陳操之抬頭看了看夕陽，說了四個字：「黑勝七子。」

陳操之抬眼一看，那一老一少都好大的身量，老的左臂齊肘而斷，也不遮掩，就那樣露著斷臂，面相也頗猙獰，皺紋混著疤痕，目光兇狠的樣子；那少的，看他那面相也就十二、三歲吧，但看他個子，誰敢說他是個孩子？身高近七尺，手臂出奇的長，手掌也大，雙臂垂著，眼珠子轉來轉去，尚有孩子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