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晉人尺牘

路邊楊樹下有人答道：「繞湖竟逐排第一、雙手書寫排第二、早起登山排第三。」

午後，陳操之在桃林間漫步，尋找作畫的靈感契機，在溪畔又遇祝英台，祝英台帶著一個小僮，手裡把玩著玉如意，點頭微笑，錯身而過，並未交言。

小箋三行三十三字，寫的是：「英台白：推窗望月，清輝滿室，憶君略窺門徑之語，思欲手談一局，掃室以待。英台頓首。」

這幾日春光格外明媚，不僅是桃花，粉白微紅的杏花也開了，還有迎春花、紅杜鵑，自吳郡西門直至北邊的涇河兩岸，一團團、一簇簇，好似大地上編織的錦繡。

陳操之道：「小盛，莫要分心，咱們是在行散，行散不當會落下一身的病痛。」

冉盛本欲發怒，卻又奇怪地問：「那另兩怪事又是什麼？」說話時，足下不停，已經從賀鑄身畔奔過，還扭著頭等賀鑄回答。

明日徐博士便要開講，在此求學的吳郡、會稽的士族子弟也都到齊了，入住小鏡湖畔木樓，這些士族子弟三個月未見陳操之主僕繞湖奔跑，這日又見到了，又是一陣笑談，尤以那個賀鑄笑得最放肆，特意站到湖邊等著陳操之三人過來，大笑道：「徐氏學堂三大怪事，陳操之主僕繞湖竟逐排第一，哈哈。」

徐邈道：「祝氏兄弟非陸禽、賀鑄能比，的確是有才華的，屬於恃才放曠、嵇康、阮籍之流，狂傲一點也情有可原。」

陳操之準備畫兩幅桃花圖，一幅就叫《碧溪桃花圖》，這幅是全景構圖，要把獅子山以東至桃林小築這一片都畫入圖中，另一幅暫定名《窗外桃花三兩枝》，這個是他比較擅長的，不用太費心神構思。

陳操之雖不是有心要探這祝英台秘密，但畢竟心裏橫亘著那麼個久遠的傳說，好奇心難免，有意無意朝祝英台脖頸和胸前掃了兩眼，祝英台脖頸柔細，喉結不甚明顯，但很多男子喉結也不甚突出，以此來判斷男女不足為憑，至於胸脯，非禮勿視，陳操之只是掠眼而過，也未見豐滿突出，而且春寒猶在，衣裳重重，既便有曲線也模糊了——

每日慣例，從獅子山下來后，陳操之主僕便繞湖奔跑。

丁春秋道：「穎川庾氏原是與瑯琊王氏並稱的大門閥，現在是每下愈況了，若再以大中正之職遷怒泄憤，那庾氏的聲望可要一落千丈了。」

徐氏學堂定於二月十九開始新年第一講，所以二月十八這日陳操之比較悠閑，一早起來登上獅子山——

其實按丁春秋現在的想法，他對陳操之、徐邈已經不敢有半分輕視之心，陳、徐二人的學識遠在他之上，其勤奮刻苦和品行也讓他敬佩，但世事如此，他丁春秋不能惹父親生氣啊，所以想結識祝氏兄弟，萬萬沒想到這祝氏僕人也如其主人一般傲慢無禮，放下貼子便走了！

丁春秋不忿道：「上虞祝氏也只是尋常士族，但看祝英台、祝英亭兄弟高傲盛氣的樣子比陸禽、賀鑄還神氣活現，真是豈有此理！」

陳操之回到桃林小築，開始鋪陳作畫，學衛師先用細筆勾勒，陳操之前世學的西洋風景畫，比較注重寫實，而魏晉時的畫風注重神韻，對寫實不甚看重，為了風神氣韻，景物是可以用意更改的，所以陳操之嘗試著將獅子山移至桃林小筑後面，小溪也更曲折多姿了，而兩岸數千株桃樹，俱用寫意筆法氤氳渲染——

徐邈道：「祝氏兄弟年齡與我和子重差不多，日後豈可限量，子重，你以為呢？」

陳操之在獅子山頭眺望半晌，徐邈、劉尚值、丁春秋也上來了，指點樹影花色，笑逐顏開。

冉盛一邊跑一邊哈哈大笑：「小郎君，我們是在行散啊，哈哈，徐氏學堂三大怪事，繞湖竟逐排第一，那第二怪事和第三怪事又是什麼？」

畫得入神，晚餐也顧不上吃，直到五尺絹本上底稿全部畫好，陳操之才擱下筆，在來德捧上的木盆里洗手，一邊還扭著頭看畫稿，心道：「惜哉，衛師、顧愷之不在此，不然一邊請教一邊作畫會獲益很多，只有改日向陸葳蕤請教了，至於那位陸夫人，只有等畫好后再請她品評。」

陳操之道：「不用想那麼多，我們照樣每日勤學不輟，大中正考核也是有一定規矩的，考的是《詩》、《論》和《禮》、《傳》，只要我們通此四經，又何懼哉。」

當日晚飯後，徐邈來到桃林小築與陳操之、劉尚值、丁春秋一起夜談，說起祝英台、祝英亭兄弟，徐邈道：「祝氏兄弟租賃的農舍離此不遠，對了，就是去年春秋租住的那家農舍。」

丁春秋從未見陳操之下過圍棋，想當然以為陳操之不會下棋，他倒是會一點，想著大家士族對士族，交往一下也好，現在顧愷之已經不在這裏了，等下月初他父親丁異來一看，好嘛，就和幾個寒門學子混在一起，豈不是丟士族子弟的臉！

陳操之道：「他二人以後就與我們同學了，會有很多交往，拭目以待吧。」

魏晉儒經大都襲用馬融、鄭玄的注本，對於《毛詩箋》、《春秋左氏傳》、《論語集解》，陳操之可以說是精通了，《詩》、《論》是倒背如流，《春秋左氏傳》，因為卷軼浩繁，尚不能通篇背誦，但只要提及傳中某人某事，陳操之就能滔滔不絕地把那一段相關文章背誦下來，這一點只有自幼苦讀的徐邈能比——

因說起揚州大中正之事，徐邈道：「我爹爹說新近除授揚州大中正的是揚州內史庾希，庾希便是司空庾冰之子，名門之後，早年與豫州刺史謝萬並稱『雙秀』，據說脾氣暴躁怪異，因與大司馬桓溫不睦，一直不得重用，又傳與吳郡中正全禮全常侍也有怨隙，只怕對全常侍擢拔上來的吳郡入品士子會比較挑剔。」

陳操之微微一笑，向祝氏兄弟一點頭，大步奔過。

相對來說，陳操之比較弱的是《禮記》，魏晉流行的是鄭玄註解的《小戴禮記》，這是陳操之目前最用心學習的一部書，常常向徐邈請教，徐邈也是傾心教授，遇到他也不解之處，就和陳操之一道去向他父親徐藻求教。

陳操之朝桃林小築方向遙望，碧溪兩岸的桃花開得正盛，宛若錦霞蒸蔚、紅霧氤氳，潺潺小溪在桃林間時隱時現，桃林小築的草堂茅舍掩映其間，而桃林外則是大片大片的農田——

劉尚值笑道：「子重你來看，這個祝英台嘴巴上不饒人，字也寫得極妙啊，真是有才，不服不行啊。」

這日上午，陳操之溫習了一遍《小戴禮記》，又練了小半個時辰的書法，自去年四月以來，他每日習字時間都在兩個時辰以上，依舊保持每日抄書的習慣，至今已抄書近百卷，宗之和潤兒是不愁無書可讀了，但就書法而論，長進不明顯，筆法固然是純熟了，可是意韻尚不生動，尤其是右手的《張翰貼》式行楷，因為只憑記憶臨摹，日復一日，反倒越來越覺得學得不像，失了歐陽詢的筆意，又覺得白馬作坊的有芯紫毫筆較硬，提、按、轉折之際不夠靈活自如，想著哪日做一支羊毫筆試試。

陳操之側目一看，楊樹下笑吟吟的是祝英台、祝英亭兄弟，還有兩個健仆跟著，說話的正是祝英台。

晚飯後已經是戌時，陳操之正在洗浴，聽得有外人來到草堂，向丁春秋說著什麼，待他浴罷出來，卻已不見有人，丁春秋和劉尚值在看一張小貼，便問：「何人找我？」

想到這裏，陳操之啞然失笑，心道：「祝英台是男是女關我何事！若是女的就等那梁山伯來吧，真不知梁山伯是什麼樣的人物，能讓這個恃才傲物、牙尖嘴利的祝英台傾心？」

劉尚值笑道：「仙民真是雅量，不過把祝氏兄弟也誇得太過，嵇中散、阮步兵是他們能比的嗎？」

丁春秋怒形於色道：「祝氏兄弟遣仆邀你去弈棋，我見你在洗浴，又知你不會弈棋，便說我願代你前往，可惱那賤仆竟掉頭便走了。」

賀鑄一愣，看著陳操之主僕三人迅速遠去的背影，跌足大笑：「哈哈，寒門窮士也敢說行散，真是笑死人！」笑了一陣，又覺得不大對勁，心道：「這個陳操之說什麼行散不當會致病，莫不是在譏嘲我？」冷笑一聲，回木樓敷粉薰香去了。

陳操之答應過顧愷之要畫這二月桃花等顧愷之以後來看，前日陸葳蕤也說要來這裏畫桃花，陸葳蕤還在華亭陪她後母張文紈，要過兩天再回吳郡。

陳操之接過劉尚值遞過來的一張小紙箋，只見疏疏三行字，學的是書品第一的謝安行書，字跡隨意洒脫、圓勁古雅，雖是信筆之作，但結體勻整安穩，顯示書寫者氣優雅的情態——

冉盛瞪起眼珠道：「敢情都在說我們小郎君啊，這算什麼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