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遲鈍

祝英台問：「在華亭渡口，子重兄一再請我不要遠送，為何後來一句也不提了，難道真要我一直送你回錢唐？」

思來想去，心緒難平，又命小婢去篋中取出一面精美銅鏡，在油燈下攬鏡自照，心道：「難道我容貌這麼似男子嗎？不敷粉陳操之竟然不覺有異，這個陳操之就琴棋書畫聰慧過人，其他的可真夠遲鈍的。」看來看去，忽將髻上縑巾解下，又散開髮髻，讓一頭青絲披散下來，再看鏡中，宛然好女子了——

這日夜裡祝英台並未請陳操之過去清談或者手談，陳操之自顧看書、習字。

「啊！」祝英台驚道：「你又如何知道了？」

祝英台察覺自己出汗不雅，停下腳步道：「子重兄，我先到車上歇歇。」便上了牛車。

陳操之也上牛車坐著，三輛牛車在炎陽下趕路，中午時在路邊一家酒店用餐，歇了一會，又繼續上路，祝英台也沒敢與陳操之負曝清談，依舊坐在車裡，偶爾與陳操之說一句《焦氏易林》里的卦變之辭。

陳操之便將一疊紙遞與祝英台，說道：「閑來無事，追憶父祖及先賢往事，以及平日道聽途說，仿前漢劉向《世說》寫一些筆記體小短章，待寫成后，取名《一卷冰雪文》。」

但眼前這個敷粉薰香的祝英台顯得與戲曲中的祝英台大相徑庭，此祝英台非彼祝英台，而他陳操之也不是梁山伯，因為他即便知道這個祝英台是女子，也不會想著要娶，他心裏只有陸葳蕤，相較而言，他與陸葳蕤相戀倒很像是梁祝，陸葳蕤是門閥嬌女，他是寒門庶人，若按世俗常理是絕無可能在一起的，只能以悲劇收場——

祝英台看了兩則，喜道：「妙文，容我抄錄一份。」略坐一會，便帶著這一疊書稿回房抄錄去了。

夜裡，陳操之追思凝想，在寫《一卷冰雪文》，冉盛也在一邊笨拙地執著一支紫毫筆在寫字，嘴裏咕噥道：「沒想到筆這麼沉，沉得我使喚不動。」

……

冉盛道：「比鋤頭沉重十倍，我提筆寫了一會就手都酸了！」

陳操之微笑道：「自然要送我回錢唐。」

冉盛便去開門，祝英台獨自一人進來，跪坐到几案前，看了看，問道：「子重兄寫的什麼，可肯讓我一觀？」

這日黃昏，陳操之與祝英台一行來到小鎮廣埭，那兩個祝氏健仆很能幹，又會駕車，又能交際，找了一家潔凈的小客棧，客棧里本來有兩個客人，祝氏健仆付了他們雙倍房錢，請他們讓出，就把這家小客棧包下了。

陳操之抬眼看著祝英台，微笑道：「何必在意，能與英台兄一路同行回鄉，是大快事。」

陳操之道：「英台兄請進。」

祝英台道：「這棋局太繁難了，子重兄真是招招緊逼，毫不容情啊，子重兄前日容讓了我一局，是不是以為從此以後與我再無對弈的機會了？」

次日一早，雨還在下著，陳操之不顧店家挽留，冒雨上路，對祝英台道：「這端午前的雨沒完沒了的，若要等到晴天朗日再上路，那端午節都得在路上過了。」

陳操之心道：「祝英台這般殷殷相送，莫非是對我生了情意？又或許僅僅只是惺惺相惜的友情？」陳操之不願多想，想也無益，小心應對，莫讓祝英台產生誤會便是了。

那祝氏健仆說道：「陳郎君，來德與冉盛還在後面。」

只是今夜，祝英台卻以素麵真容面對陳操之了！

一邊的祝英台奇怪地問：「子重兄在想什麼，這般皺眉瞪眼的？」

陳操之走後，祝英台獨自在棋枰邊坐了很久，高傲的性子讓她對自己剛才的表現很不滿意，不明白為什麼要向陳操之解釋那麼多，有必要嗎？心想：「陳操之去陸氏莊園是見花痴陸葳蕤吧，竟半句也不提，我又何必向他解釋那麼多！」

陳操之心想自己是多心了，祝英台與他是琴棋書畫之交，祝英台言談精妙，辯析義理絲絲入扣，陳操之也就漸漸的忘了誰是梁山伯，與祝英台或辯難、或清談，談興愈濃，不知不覺走出了六、七里路，直到身後傳來牛車碾路聲才醒悟，回頭看，不是來德的牛車，卻是祝氏健仆駕車趕來，不禁愕然。

祝英台道：「這夏月敷粉真是惱人，左頰生出了兩個小紅皰——」

祝英台悶悶不樂，又下了幾手棋，因心緒不寧，很快就輸了，收拾棋子時終於忍不住說道：「半月前英亭回會稽，不是，是回上虞，我本來是要與他一道回去的，但想著徐博士的《焦氏易林》尚未授完，就決定留下繼續聽講，而且又知道子重兄是月底前要回去的，正好一路同行，事先未明言，只是覺得這樣比較有趣而已——前日子重兄離開吳郡南城驛亭之後，我便向徐博士辭行，半路上遇到徐邈和劉尚值，說你走的是華亭這條路，我便一路趕來，一直追到華亭渡口也未見你的蹤影，問渡口艄公，說並未見到有你這樣的少年郎渡江，我就知你去了陸氏莊園，便在客棧住下再等你一夜，若你次日一早還不啟程，那我就獨自過江先行了——」

祝英台道：「子重兄，我二人繼續邊走邊談，等後面兩輛牛車過來。」

陳操之道：「哪有把婢僕全部帶上為人送行的？而且先前你的一個僕人對冉盛說過了，是回上虞，冉盛告訴了我。」

祝英台輕嘆一聲，解衣上床，輾轉難眠。

晚飯後不久，祝英台派一個小婢來請陳操之去圍棋。

陳操之只在進房時看了祝英台一眼，便只專註于棋枰，打開棋奩，拈子在手。

祝英台細長嫵媚的眼睛盯著陳操之，問：「這麼說子重兄是認為我並無誠意，是欺騙你了，根本就不是特意為你送行？」

祝英台便不多說什麼了，二人紋枰對弈，棋到中局，外面下起了暴雨，此時棋局激戰正酣，窗外的雷鳴閃電、風雨交加，棋盤上二人也是短兵相接，激烈異常。

祝英台問：「那麼子重兄，我不敷粉可好？」

四月二十六日天又放晴，這日趕了七十里路，到了鹽官縣，明日若天氣晴好的話就能趕到餘杭。

祝英台在外叩門道：「子重兄——」

來德道：「難不成比鋤頭還沉。」

陳操之道：「抱歉抱歉，我並不知道你也要回鄉啊。」說罷，拱手道：「夜深了，我回房歇息，英台兄晚安。」

陳操之道：「沒什麼，還在回味英台兄的琴聲，好比花香，猶有餘芳。」

陳操之也不乘車，繼續步行，走得比先前快了許多，畢竟這是趕路，不是散步，嘴裏依舊引經據典與祝英台辯難。

看來祝英台非得送足十八里的了，陳操之也不多說什麼，依舊與祝英台邊走邊談，沒過多久，祝氏的另一輛牛車和來德、冉盛駕的牛車先後趕上來了。

陳操之道：「豈敢相讓，以英台兄的棋力，我哪敢放鬆半分，既為同窗，又居同郡，日後總有相見之日，又怎麼會再無對弈的機會呢。」

這雨緊一陣、慢一陣，竟然一日不停，未到傍晚，陳操之、祝英台一行便早早投宿，免得駕車的黃牛太勞累，牲口病倒了可不妙。

陳操之淡淡道：「還是敷粉吧，晚邊洗凈便是，英台兄敷粉更有俊逸之氣。」

陳操之對東晉梁祝傳說不甚了了，但越劇《梁祝》他卻是看過的，十八里相送時祝英台不斷用各種比喻暗示自己是個女子，但梁山伯就是不明白，木訥遲鈍真讓人替他著急——

陳操之頭也不抬地道：「夏日出汗不暢，自然要長皰。」

祝英台一笑，梨渦再現，說道：「哪裡像你，郗嘉賓都走得沒影了，才想到吹笛相送。」說罷，邁步先行。

陳操之心道：「我絕不是梁山伯，我一定要娶到祝英台，錯，一定要娶到陸葳蕤，雖然很難，但並非沒有希望。」

陳操之道：「因為你要順路回上虞嘛。」

二人一婢緩緩向前行，祝英台談鋒甚健，說些前朝典故、音樂書畫，這讓陳操之比較放心，就怕祝英台並指著公鵝母鵝來暗示一些什麼，不過以祝英台之才，也不會用這般俗不可耐的比喻。

祝英台喜歡辯難更甚於圍棋，辯難起來滔滔不絕，也跟著陳操之越走越快，四月下旬的天氣，紅日高照，頗為炎熱，祝英台又哪裡有陳操之的腳力，那是每日繞湖竟逐練出來的，跟著快步走了不一會就氣喘起來，額角的汗沖得臉上的粉一道一道，敷粉就怕出汗啊。

「為何這般肯定？」祝英台傲氣上來了。

祝英台已經淋浴過，並未敷粉，清秀容顏顯現，雙眉如柳葉，眉梢微挑，顯得既秀美又神氣，眼睛細長有嫵媚之姿，鼻樑精緻秀挺，嘴唇輪廓鮮明，雖是男子束髮縑巾、白絹單襦的妝扮，但若是不敷粉刻意掩飾的話，徐氏學堂絕大部分的學子都會看出祝英台是女子，這也是祝英台平日少與他人交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