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卷二 深情

第五十一章 驚世駭俗的隱秘

卷二 深情

第五十一章 驚世駭俗的隱秘

來德道:「回貴客的話,這是清明前在寶石山初陽台道院摘得的茶,是葛仙翁手植的,我家小郎君命人將采來的茶葉殺青、揉捻、乾燥后以沸水泡注,就是現在這樣的茶水。」
王劭見賈弼之瞠目張口的樣子,奇道:「賈兄,何故怔忡?」
陳尚就陪著一道去,心知賈弼之此來是為陳氏入士籍之事,而王劭,自然是為了褚氏之案而來,但現在這些事都不能提,一提就俗。
賈弼之看看王劭,王劭道:「乘興而來,只為陳操之。」
丁春秋三步並作兩步進去報訊,陳尚聽說揚州內史王劭、譜牒司令史賈弼之前來,大為驚喜,趕緊與老父一起出迎。
這是王充論逢遇的開篇詞,王充出身細族孤門,雖有大才,卻不得志,他認為處高位者未必賢、位卑者未必愚,這是顯而易見的事,但出身高門的王劭對這種說法就不喜了,他認為士族高門就是要比寒門庶族更高貴更有智慧,至於說陳操之由庶入士,那是因為錢唐陳氏乃穎川陳氏分支,也是有久遠的傳承和根基的——
正說著,來德在外面叫道:「小郎君回來了,各位尊客,我家小郎君回來了。」
王劭點頭道:「陳操之書法大有可觀,勤勵苦學名不虛傳。」
丁春秋道:「此畫為吳郡陸使君收藏。」丁春秋應答如流,顯得與陳操之知根知底、交情匪淺,此刻的丁春秋的確是與有榮焉。
來德獨自坐在,用小刀削制一些細長的竹片,見到三郎君、丁郎君陪著客人上山,趕緊放下竹刀,恭恭敬敬立著。
丁春秋答道:「是,上面這卷是葛稚川先生的藏書,子重每半月去一趟初陽台道院,借來書籍閱讀、抄錄,今已抄錄了數百卷。」
賈弼之隨手翻看,看到書頁中夾著兩張書帖,雖然折著,亦可看出是謝安書體,賈弼之亦是謝安隨意洒脫、圓勁古雅書體的心儀手追者,當即展開書帖來看,右起第一列便是「英台白」三個字——
王劭、賈弼之皆笑:「有趣有趣。」
草棚內只有一張松木几案,四個茶碗就擱在這松木案上,一邊就是厚厚一疊書稿,還有筆墨紙硯之類——
賈弼之取過陳操之手抄的《論衡》來欣賞其書法,說道:「傳聞陳操之有左右開弓之能,哈哈,即雙手可以同時書寫,不知這行楷是左手還是右手所書?」
斜陽煙柳,塢堡端凝,王劭不進大門,只在堡前觀賞風景,連聲讚美。
王劭微笑道:「這很有山中訪隱者的況味,陳操之究竟有何可觀之處現在尚不知,只這一路行來的山水花樹,就覺不虛此行啊。」
王劭服五石散,對飲食非常講究,見茶水翠綠、香氣濃郁、碗底茶葉舒展挺立,遲疑著不敢喝。
陳尚笑道:「這是行楷,自是十六弟右手所書,十六弟雙手亦有分工,左手善寫漢隸、大楷,右手精於行楷、章草。」
賈弼之匆匆一覽,但覺文詞清麗,情思細膩,似是女子意緒,傷悼其父,又解慰陳操之喪母之痛,意態殷殷,感情深摯——
王劭、賈弼之大奇,這等飲茶法前所未見,王劭試著品了一口,果然清淡雋永,久而彌香。
賈弼之笑道:「這楓林渡口因桓伊贈笛,已成錢唐名勝了,京中人士說起桓參軍的妙賞,必說起楓林渡口和陳操之。」
一行人擺渡過江,錢唐江南岸風景更見秀美,山石蒼翠,竹木掩映,流水澄潔,使人有遺世之思。
王劭又問:「據說衛協畫了一幅《桓伊贈笛圖》,此畫在陳操之處否?」
賈弼之一愣,迅即想起郗超去年來建康時與他說起謝玄以祝英亭之名在吳郡徐氏草堂求學之事,與謝玄一道遊學的還有一個叫祝英台的,不知是謝氏哪位子弟,既非謝韶、亦非謝朗,因為這兩位郗超都見過,在東山郗超曾問謝玄那祝英台是誰?謝玄含糊說是其表兄,郗超一笑而罷,心知謝玄不肯實說,謝玄表兄應該是劉、姓王才對,這兩家子弟郗超沒有不熟識的,何曾有這個祝英台!
賈弼之道:「陳操之結廬守墓,也可以說是隱者了,葛稚川的弟子、郗嘉賓、陸祖言、謝安石常識之人必有可觀之處。」
陳尚問:「十六弟何在?」
王邵名門高士,自然不耐親自鞠問審案,只是把丁異、杜炅等人請到館驛敘談片刻,便吩咐屬官勘察審理擴建縣舍和魯氏冒注士籍案,到時向他稟報結果便是。
賈弼之便笑道:「那先就不打擾陳公了,且去訪陳操之。」
賈弼之品了一口,眼睛眯起,贊道:「好茶,甘醇爽口,回味無窮,這是哪裡的茶,又是如何烹制的?」
陳咸、陳尚父子在建康多蒙賈令史關照,甚是感激,現在賈令史到了門前,豈有不熱情相迎之理。
王劭也是服散的,性急,來到錢唐的當日便要去訪陳操之,丁異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讓兒子丁春秋領路,說丁春秋與陳操之曾在吳郡同學。
來到玉皇山下,夕陽西下,淡淡山嵐如煙似霧,翠竹松柏掩映的墓園草棚幽深寂靜。
王劭道:「如此,回程時順道拜訪陸祖言,求畫一觀。」
王劭合上書冊,放回原處,問:「這是陳操之所書吧?」
王邵只帶了兩名隨從,與賈弼之一道跟隨丁春秋前往陳家塢,孟夏天氣,和風薰暖,一路行去,但見青山隱隱,綠水迢迢,隨處可見茂樹繁花,讓人目不暇接。
賈弼之不動聲色地折好書帖夾回《論衡》書冊,放回原處,心裏卻是波瀾大起,這祝英台信中提到的亡父分明就是鎮西將軍謝奕啊,賈弼是管譜牒的,對這些士族子弟了如指掌,謝奕有三子二女,其中一子一女已夭,長女謝道韞生於建元初年,今年十八歲,其次便是謝玄,生於建元二年,還有一個年齡尚小,如此說這個祝英台極有可能是謝道韞的化名——
丁春秋答道:「是,前年四月末,子重在對岸等候渡江,全常侍與桓參軍適從江上過,聽到子重笛聲,讚嘆不已,桓參軍即以柯亭笛相贈,傳為佳話。」
王劭隨手取過一卷書稿,見是王充的《論衡卷一》,這書他讀過,無甚興趣,又取一卷書稿,還是《論衡卷一》,只是前捲紙張墨跡都顯年深日久,而後面這一卷墨跡猶新,左伯紙上非王非謝的行楷英挺峻拔、獨樹一幟,不禁眼睛一亮,一邊欣賞一邊念誦道:「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才高行潔,不可保以必尊貴;能薄操濁,不可保以必卑賤。或高才潔行,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濁操,遇,在眾上。世各自有以取士,士亦各自得以進。進在遇,退在不遇。處尊居顯,未必賢,遇也;位卑在下,未必愚,不遇也——」
跟隨揚州內史王劭一同來到錢唐的還有以譜牒司令史賈弼之為首的祠部、吏部官員一行十六人,他們是來為新進士族錢唐陳氏改注士籍、分發官田的,錢唐八姓士族從此變為九姓,至於琅琊孫泰一族,因其是暫居錢唐,琅琊郡屬徐州,所以將在僑徐州即京口一帶頒賜二十頃良田給琅琊孫氏。
陳尚這時正取陳操之畫的《孟夏草木圖》請王劭賞鑒,沒有注意賈弼之正看他帶回來的那封信,那是年前謝玄表兄祝英台寫給十六弟的信。
來到楓林渡口,王劭手裡麈尾遙指道:「此非桓野王贈笛之處乎?」
王劭點頭道:「確有此事,我九兄說日後有機緣還想見見這個陳操之,獨創書體可不是易事,更何況是一個弱冠少年!」
賈弼之定下神來,掩飾道:「陳操之書法果然清峻脫俗,自成一體,弼之嘗聞全常侍持陳操之書帖去郯縣拜訪令從兄王右軍,王右軍亦頗讚賞陳操之,不知傳聞確否?」
王劭便與賈弼之起身出了草棚,朝山下望,暮色蒼茫中,一個麻衣繩履、身量秀頎的俊美少年正快步上山,身後跟著的是一個身高在七尺五寸開外的大漢,到近前,才發現那魁梧大漢面容猶有稚氣,是個少年大漢。
王劭遠道而來,訪人不遇,頗感掃興,又覺得有些疲倦,便入草棚坐著,來德趕緊給貴客上茶。
陳尚輕拍腦門,對王劭、賈弼之道:「是了,今日是四月初八佛誕,我七叔母生前囑咐過我十六弟,每年佛誕日要去靈隱寺上香布施——王內史、賈令史且入草棚暫歇,天色已暮,十六弟應該就要歸來了。」
來德道:「小郎君去靈隱寺了。」
聯想起謝道韞拒絕王凝之的婚姻,還有眼前這封雖未涉及兒女私情、但明顯情意深切的信,賈弼之若有所悟,不禁目瞪口呆,吳郡陸氏女郎傾心陳操之之事已傳至建康,賈弼之也有耳聞,今日更發現謝道韞拒婚的秘密,這北地和江左兩大門閥之女都傾心於陳操之嗎?驚世駭俗也不足以形容此事給賈弼之造成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