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卷三 妙賞

第七十章 你是謫仙人

卷三 妙賞

第七十章 你是謫仙人

謝道韞知道陳操之指的是什麼。說道:「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子重何必在意。」
謝道韞聽得三叔父送陳操之出去,她靜坐不動,過了一會,三叔父木屐聲清脆,回到廳中,喚道:「阿元——」
陳操之吃了一驚,面上不動聲色,應道:「從來處來。」
謝安道:「你去西府歷練一年,然後來做我的佐吏吧。」
謝安忍不住嘆息:「宇宙無窮,吾生須臾,美聲妙音,誠感人至深者也,昔仲尼聞韶,識虞舜之德;季札聽弦,知眾國之風,今日聞操之雅奏,乃知人生可貴,操之之胸懷、識鑒、品藻,於此一曲盡現矣。」
謝道韞唯唯稱是,見到陳操之,深深作揖道:「多謝子重。」
謝安又沉默良久,問:「阿元打算終生不嫁了?」
從來處來,往去處去,我們別無選擇,都是只有一條路。
……
陳操之微笑道:「託夢可乎?夢中所見的仙閣就是這樣的。」
簾后小室的謝道韞聽了三叔父謝安的這句話,並無太多的驚喜,她很奇怪自己竟然這般平靜,嗯,她要入西府了。好好準備吧。
謝安問:「阿元可知陳操之方才所奏為何曲?」
謝道韞道:「你從天上來,你是謫仙人。」說罷,轉過身去看著日光下波光閃爍的秦淮河水,續道:「你吹的曲子都是仙樂,讓我有無處可去的感傷。」
陳操之正在抄錄《癧氣論》,已抄好一卷,當即攜此書冊,與謝道韞一起去見郗超,郗超入台城未回,郗超寓所離江思玄贈給陳操之的田產不遠,陳操之聽三兄陳尚說那邊已經開始動工建宅,便想去看看進展如何?謝道韞也一道去看。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謝道韞應道:「是。」
謝道韞輕搖蒲葵扇,目視陳操之,說道:「你真是個神秘的人,有時我會想,子重,你究竟從哪裡來?」
良久,謝安道:「今夜聞止矣,操之更有妙曲我不敢復請,期以他日。」
次日上午,謝道韞一番修飾,綸巾襦衫,來顧府拜訪陳操之,顧愷之迎她入府,一起去小院見陳操之,顧愷之抱怨說兩次登門皆被拒,謝道韞致歉道:「我實不知長康來訪,若不是郗侍郎與子重,我至今還不能外出。」
謝安居東山,好植香椿樹,謝道韞則獨愛薔薇,上虞東山的薔薇嬌艷而後凋,三年前的五月下旬,陳操之去東山請支愍度大師為母親治病,看到謝氏墅舍木樓邊的那一大叢薔薇,粉黃、粉紅,競相開放,那時陳操之就立在薔薇下等待謝氏典計入樓通報——
陳操之心道:「這個謝安真是心意莫測啊,要與我談音律,似乎對謝道韞出仕與否並不掛懷,又或者謝安已經作出了決定,謝道韞到底是出仕呢還是不出仕?」
謝安拈起一支竹籤,在阮琴上輕輕一擘,「錚」的一聲,帷幄后的絲竹管弦聲頓止,一時間,寬敞的大廳格外的靜。
謝道韞道:「自幼身體便弱,恐不堪案牘之勞,是以謝氏長輩不許我出仕。」
依陳操之的設計圖,陳氏大宅分為東南西北四大塊,因財力有限,先建東園,東園就是陳操之依蘇州同里鎮退思園的格局,稍作簡化而繪製的,並且布局更為疏朗,陳尚已請了典計為東園做預算,預計建成東園約需三百八十萬錢,上回荊奴送來了五十萬錢和五斤黃金,合計百萬錢,又有謝道韞贈的百萬錢,顧愷之連送帶借共百萬錢,以及上次褚太后賜的三百匹絹和桓溫賞的五百匹絹,一匹絹值六百錢,八百匹絹近五十萬錢,以此建東園也差不多了。
謝安請陳操之入座,淡然道:「今日請操之來,單論音律,三年前無緣得聞操之清奏。今夜可償夙願,請操之為我吹奏一曲。」
陳操之躬身道:「安石公精通音律,晚輩早想請教,晚輩先吹奏一曲,不辱清聽則幸甚。」說著,示意身後侍坐的黃小統將木盒遞上,取出柯亭笛,調息凝神,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謝安踞坐方榻,戴巾幍、著衫子,手搖蒲葵扇,半袒胸懷,案前有盛酒的鴨頭勺和羽觴,邊上還有一具阮琴。
謝安好音律,居東山十載,笙歌不絕,今應召回京。亦攜樂姬十數人同返,其夫人劉澹醋勁不如早年猛烈,再不會扯上帷幕不許謝安觀看女樂,說「恐傷盛德」之語了。
謝安取阮琴。以竹籤擘之,錚錚淙淙彈奏了一曲,歌其舊詩道:「相與欣佳節,率爾同褰裳。薄雲羅陽景,微風翼輕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萬殊混一理,安復覺彭殤。」
謝安又道:「桓公之意難測,陳操之心意難明,你是我謝家子弟,不要走錯了路,為朝廷效命乃是正途,那陳操之實乃王佐之才,又極具風雅魅力,你和阿遏與他為友,應相互勉勵,為國家出力。」
《春江花月夜》是唐人張若虛的名詩,譽之者稱其為「孤篇橫絕全唐」,聞一名盛讚為「詩中之詩」,后被改編為弦樂曲,曲調優美典雅、節奏流暢而富有變化,意境深遠、樂音悠長,陳操之以洞簫悠悠吹奏,那極具表現力的、婉轉悠揚的樂音霎時間將方榻上的謝安、隔簾小室的謝道韞一齊帶入一個澄澈空明、清新自然的境界,恍若明月高懸、大江微涌。花香月色讓人沉醉——
簾后的謝道韞如痴如醉,纖纖玉指不自禁的在自己腿上拔彈按捺,似以蕉葉琴相和,心裏道:「得聞此曲,雖死何憾!」
謝道韞知道三叔父有話要吩咐,應了一聲,褰簾而出,端端正正跪坐在方榻前候教。
謝道韞聽陳操之向她指點,此處宜建一亭、彼處宜建一閣,又有臨水軒、九曲迴廊等等,就連這些亭閣軒台該如何建、是土木還是全木架構,都有講究,不禁奇道:「子重,這些你是在哪裡學得的?你儒玄書畫音律精通我不覺得稀奇,可你連亭園居室的建造也精通,這讓我很稀奇。」
謝道韞遲疑了一下。說道:「侄女不孝,讓叔父憂心。」
六月炎陽,清波流逝,陳操之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感動,倒不是因為謝道韞如此盛讚他,而是因為謝道韞觸及到了他兩世的靈魂最敏感的部分——
從土牆大門至謝府正廳約百餘步,陳操之跟著謝府管事向大廳行去,聽得絲竹管弦的樂音縹緲而來,彷彿暗夜的花香在空氣中氤氳縈繞,似香椿樹的清香,又似薔薇的芬芳——
陳操之與謝道韞去秦淮畔看時,見工匠正挖渠引水,將秦淮河水引進,在園中形成一個兩畝大小的池台,然後環繞小湖建亭台樓閣,這是典型的退思園建築風格,退思園另有一名叫貼水園,退思園的建築布局,是陳操之遊歷過的名園中最精巧緊湊的,當然,陳氏東園因地基夠大,建築要高敞一些。
優美的詩句從陳操之心頭掠過,一串串樂音從指音淌出,陳操之沉浸其中,傾心吹奏,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一種幽美而邈遠的意境。
顧愷之便問是何緣故?
謝府大廳欒櫨重疊,高敞宏大,張帷幄相隔,整個大廳可容客上百人,而今日,只有陳操之這一位客人,主人也只有一位,就是謝安,謝萬並未在座,其餘謝朗、謝韶諸人皆未列席,奴童侍候、女樂廂陳。
陳操之微笑著還禮:「不助英台兄,我心不安,相助英台兄,心亦難安。」
無處可去?很奇怪的用語,費解嗎?
謝道韞道:「不知,應是其新制之曲。」
陳操之便起身告辭,卻聽謝安道:「生於今世,性命可憂,欲高蹈遠引,則門戶靡托,為門戶計,我決意讓祝英台出仕,明日我讓祝英台前來拜訪操之和郗侍郎,月底便入西府罷。」
天上暗雲沉沉,酉時末。天色就全黑了,燈籠光照在青石板路上,幽幽碧碧,更顯庭院深深。
顧愷之一邊走一邊上下打量謝道韞,說道:「英台兄誠然瘦弱,不過精神很好啊,到了西府,日日與子重騎馬游泳,身體自然會強健起來,子重又懂食膳養生,萬一有病他還能給你治,哈哈,明年我也請求入西府。」
洞簫聲裊裊而逝,高敞的大廳悄然無聲,那月夜、花香、那隱隱的江潮、那感傷唯美的思緒似乎並未遠去,此時的謝府大廳與前一刻有了很大的不同,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划然一響,音聲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