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卷四 洞見

第四章 寂寞沙洲冷

卷四 洞見

第四章 寂寞沙洲冷

新安郡主司馬道福沐浴後走上船頭,見白裙飄飄的李靜姝立在船舷一側,她便朝另一側的船舷走去,不想與李靜姝在一起,卻聽李靜姝說道:「那不是陳師和他的長人弟弟嗎?」
在船上用罷晚餐,陳操之走上甲板,看黃昏江景,但見兩岸怪石嵯峨,江中沙洲蘆葦金黃,晚風拂來,微冷,側頭看,小嬋跟在身邊,便道:「小嬋姐姐,又是一年的金秋八月了,日子過得真快。」
這時的陳操之與冉盛已經往回走,冉盛無論眼力、耳力都勝於常人,忽然停下腳步道:「阿兄,有人在叫你。」
此時天色尚未黑透,新安郡主看到兩條人影奔過來,左邊那人依稀是陳操之的身影,不禁驚喜交集,叫了一聲:「陳操之。」一腳高一腳低迎過去。
新安郡主倒不會作假,說道:「還好,就是青絲履掉了一隻。」見到了陳操之,雖然朦朦看不清。心裏卻是無比的快活,方才的驚嚇醞釀出現在的分外欣喜。
陳操之淚下沾襟,起身道:「小盛,備馬,我要去送葳蕤一程。」
新安郡主與李靜姝各帶一名貼身侍女,四個人乘小舟登上鼉頭渚,此時已是酉末時分,暮色四起,金黃色的蘆葦已變成了暗蒼色。
小嬋道:「是啊,自正月十六離開陳家塢。都大半年了,我以前從沒想過會走得這麼遠,跟著小郎君才能見識到這些,我可比很多女子幸運得多了。」
陳操之只覺得後腦勺發麻,他現在就有點體會到王獻之自殘的悲哀了,這樣死纏爛打的公主少見啊,看來他得抓緊把葳蕤娶過門了!
八月初二辰時初刻,船到燕子磯下的白鷺洲碼頭,會稽王司馬昱、中領軍桓秘、中書侍郎郗超俱來迎接南康公主。
新安郡主卻是一條道走到黑的主,史載王獻之用艾草炙傷雙足都不能擺脫她,可知她有多磨人,新安郡主不耐煩道:「那你二人慢慢走回去吧,我再往前行一程。」說罷自顧帶著侍女魚兒往前走,哪裡會注意李靜姝嘴角噙著的意味深長的笑!
陳操之道:「那就慢慢走回去,沒有多少路。」說罷轉身緩步而行。
張彤雲親自取了信來,含淚遞上:「陳郎君,這是葳蕤在車上寫的,她原先寫的一封書貼被她二伯父看到,撕毀了,還痛責葳蕤,若是換作我,簡直不能活了——」
冉盛又道:「好像是兩個女子,哭起來了。」
陳操之笑問:「是不是食之過飽了?」
陳操之忙問何故?顧愷之道:「陸小娘子被其二伯父強逼著離開建康回吳郡去了。」
新安郡主驚問:「你——你怎麼了?」
小嬋本分而樂觀,也知道珍惜。
陳操之道:「過去看看。」
鼉頭渚是江上沙洲,有一里寬、四五里長,新安郡主跟著李靜姝向東北方行了約數百丈遠,蘆葦愈見茂密,天色昏暗下來,忽聽李靜姝「啊」的一聲,蹲在地上嬌聲呻吟——
冉盛面色蒼白地從艙中走上來,說道:「阿兄,這船我真是坐不得,有點想嘔吐的樣子。」
司馬道福心情激蕩,問道:「陳郎君,還記得在新亭半山亭我對你說的話嗎?」
陳操之滿心想著與陸葳蕤相見,不料卻是這個結果,饒是他修養再好,也是恚怒不已,陸始真是太不近人情了,這樣對待自己的侄女,簡直是殘忍,陸始是奈何不了他陳操之就遷怒於葳蕤啊,當即問顧愷之:「葳蕤是前日離京的嗎?」
陳操之道:「因為值得。」
陳操之墨眉蹙起,心裏既憤怒又愛惜,覺得自己很對不住葳蕤,葳蕤為了她受盡了委屈,他卻無力呵護她。
顧愷之道:「是,阿彤一直送出十里遠,歸來說陸小娘子哭成了一個淚人,對了,陸葳蕤有書信託阿彤轉交給你。」當即命小婢去內院取信。
新安郡主見李靜姝毫不遲疑地前行,自然以為是去尋陳操之的,便跟在李靜姝後面,看李靜姝小腰一扭一扭的極具風情,有些鄙夷有些嫉妒,但不自覺的也學著李靜姝的步態、腰肢款擺起來。
一個少女的聲音慌慌張張應道:「是我家郡主,新安郡主,快點來。」
李靜姝道:「郡主請跟我來。」
陳操之微微一笑,心想:「嫂子的四個婢女性情都好,應該是自幼在嫂子身邊耳濡目染,受嫂子影響,嗯,嫂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嫂子。」
魚兒便叫了一聲:「陳操之——」弱弱的聲音淹沒在秋風長草中。
陳操之喝道:「站著別動。」與冉盛二人快步接近。
兒害怕,生怕一叫就會有可怕的獸類撲到她身上,囁嚅不敢出聲。
冉盛撓頭道:「午餐時吃不下,餓得慌,方才就多吃了兩碗。」
陳操之仔細聽,果然聽到有女子在喚「陳操之——陳操之——」,不禁奇怪,這無人居住的沙洲怎麼會有人叫他的名字,聽這聲音頗為陌生。
八月的天,黑得極快,朔日之夜看不到月亮,星星亦暗淡,新安郡主一心想見到陳操之,不懼天黑,努力前行,蘆葦叢中突然飛起一隻黑耳鳶,把新安郡主主婢二人嚇了一大跳,驚魂未定,游目四望,覺得蘆葦似乎突然長高了,遮住了視線,莽莽榛榛,不辯方向。
從姑孰至建康水路不足兩百里。順流順風,可以朝發夕至,但南康公主不想在暮色中回到建康,所以午時行船,黃昏時泊舟鼉頭渚,鼉頭渚距建康城外的白鷺洲碼頭約三十里,明日一早啟航,一個時辰可到,已先遣人趕去建康向會稽王司馬昱、中領軍桓秘等人報訊。
陳操之立定腳步,問:「郡主沒事吧?」
兩個人便循聲走去,冉盛高聲喝問:「是誰在那邊?」
陳操之聽說是新安郡主,忙問:「怎麼回事?」
李靜姝道:「不慎扭傷了腳——」勉強扶著小婢站起來道:「郡主。我們回去吧,尋不到陳師了。」
顧愷之搖頭道:「據說陸夫人已有身孕,不堪長路顛簸,未隨陸小娘子回去,陸始長子、會稽郡丞郎陸俶上月進京,陸始便命陸俶與陸葳蕤一道回吳郡,等於是押送了。」
新安郡主趕緊走過去一看。看到俊逸絕倫的陳操之和高大雄壯的冉盛在鼉頭渚金黃色的蘆葦中穿行——
陳操之問:「陸夫人張氏也一道回吳郡了?」
新安郡主覺得李靜姝這個提議不錯,雖然她不大願意讓李靜姝相伴,但獨自上岸太著形跡,便道:「那好,你陪我去。」
陳操之道:「此非郡主殿下所宜言,郡主殿下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司馬道福不大相信似的,又問:「為什麼?」
李靜姝在洲頭等候,見到新安郡主,李靜姝別無他話,便與新安郡主登舟回大船,李靜姝認為自己的目的達到了,她給新安郡主和陳操之創造了相見的機會,看新安郡主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應是情根深種不能自拔了,日後再覓機利用,一定要抓到陳操之的把柄——
司馬道福像被兜頭淋了一盆冷水,默然半晌,又喃喃道:「我不會忘的,我不會忘的——」
陳操之道:「那就上岸走走。」命水軍士兵放下一條小舢板,他與冉盛二人乘小舢板登上鼉頭渚,冉盛使勁跺腳,這下子覺得安穩了,二人揀蘆葦稀少處行去——
新安郡主司馬道福跟在陳操之身後,望著眼前那一片飄逸的白影,一顆心快活得不知該往哪放,忽然問:「陳操之,你真的非陸氏女郎不娶嗎?」
李靜姝問道:「郡主要不要上岸散散心,我可以陪你去?」
小婢魚兒怯怯道:「郡主,我們還是先回去吧,天這麼黑了,草又這麼深,真讓人害怕。」
司馬道福顯然不是不會忘自己的身份,而是不會忘菊花台上說的「你等著,我必嫁你」那句話。
陳操之展信一看,是《平復貼》式的章草,陸葳蕤以前都是用端莊典雅的《華山碑》漢隸給他寫信,這回是在顛簸的馬車裡,不能四平八穩寫漢隸了,葳蕤的章草亦很有功力,信里沒有半句傷感傾訴,卻是請陳操之莫要怨恨她二伯父,這次她生日不能與陳郎君相見不要緊,還有來年,她,陸葳蕤,今生今世都會等著陳郎君——
陳操之應道:「矢志不渝。」
新安郡主司馬道福啐道:「呸,真是沒用。」她自己銳聲大叫起「陳操之」來,一邊叫一邊向前走,腳下泥土漸軟,走到沼澤地了,左足踩下去,青絲履陷在泥濘上沒拔出來,「啊」的一聲,穿著布襪的左足懸立了片刻,終於踏在泥地上——
可怪,冉盛騎馬縱躍顛簸一點事都沒有,這船有些搖晃他卻受不了,現在雖然泊舟江岸,但船還是會隨著江波微微起伏。
陳操之與司馬昱、桓秘、郗超一一相見,然後跟隨南康公主的車隊一道入建康,桓溫在都中有大司馬府第,陳操之一直到了大司馬府,向南康公主請安后才離開,與冉盛、小嬋幾個人去橫塘顧府。
新安郡主也有些怕,不過沒看到陳操之她是不甘心的,左右不過一個江心小洲,能走到哪裡去,說道:「魚兒。你試著叫幾聲——陳操之、陳操之——」
那新安郡主司馬道福帶著哭腔道:「陳操之,快來救我,我雙足陷進泥地里了。」
顧愷之一見陳操之便大聲道:「子重,你怎麼今日才到,前日到就好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