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卷四 洞見

第三十六章 解語花

卷四 洞見

第三十六章 解語花

那兩名小吏領著差役分頭去了,謝道韞與陳咸等人來到陳家塢,匆匆拜見了丁幼微,無暇多說話,便去陳氏祖堂聽陳滿父子向她說明三年來陳氏莊園擴展的大小諸事,陳操之在信里請伯父陳咸莫要對祝郎君隱瞞家族莊園發展方面的任何事,越有理虧犯禁之事更要說出來,這樣才有辦法彌補——
那典計比志大才疏的陸、賀二人精明而且更知時務,說道:「陸郡丞,錢唐陳氏雖將那些農戶的課田併入陳氏大莊園,但照樣承擔了官府的賦稅,而且這些課田並未涉及買賣,是那些農戶帶入陳氏莊園的,若要以此來狀告陳氏侵吞官田似乎難以定陳氏之罪——」
陳操之心中感激,情不自禁伸手覆蓋在謝道韞擱在書案上的右手背上,玉石般微冷,謝道韞受驚地抽回手,臉通地紅起來,趕緊起身道:「子重,速給令叔寫一封信,我即刻啟行。」說罷,回房收拾行李去。
陳操之不願多想,這些完全在他掌握之外,他不能控制,對陸葳蕤,他可以有明確的信念,但對謝道韞,他不能——
陸俶一笑。
謝道韞向兩位陳氏長輩說了陳操之在會稽土斷之事,陳咸、陳滿聽說會稽郡丞陸俶與會稽大族賀氏一意阻撓土斷、妄圖構陷陳操之,二人都是憂心忡忡,吳郡陸氏、會稽賀氏是江左豪門,勢力強橫,遠遠不是他錢唐陳氏所能抗衡的,操之得不到家族強有力的支持,完全是靠他一個人獨支支撐啊!
陳操之道:「英台兄,我要求你一件事——」
馮夢熊見到謝道韞,聽了謝道韞所言有人慾構陷陳操之之事,豈會怠慢,即命兩名親信屬吏率十名差役聽候謝道韞差遣,謝道韞帶著侍婢柳絮、還有自家八名私兵,與縣吏、差役一十三人趕去楓林渡口過江,剛至南岸,就見陳氏族長陳咸、還有北樓陳滿、陳昌父子正準備趕往縣城——
陳咸知道侄兒陳操之複核土斷是很得罪人的事,接陳操之來信,頗為驚懼,急與陳滿父子趕往縣城來見祝郎君,且喜在楓林渡口就遇上了。
謝道韞道:「也好,我去更能掩人耳目,我也願意多看看潤兒呢。」
陸俶點頭道:「此言有理。」抬眼看望著那欲言又止的典計,說道:「你有什麼話儘管直說,此次若能成事,我定重重賞你,你那堂兄也可到我手下為職吏。」
冬月初六午前,謝道韞一行十餘人來到錢唐,並未過江去陳家塢,謝道韞只讓來德和荊奴持陳操之之信回去見陳氏族長,她要先去拜訪錢唐縣令馮夢熊,這事必須要有馮夢熊相助,才能在短短數日內查明有無外縣人來查問錢唐陳氏的根底——
賀鑄恨恨道:「待罷免了陳操之,我倒要看看虞氏、魏氏、孔氏、謝氏又是一副什麼嘴臉,想必會為交出那麼多隱戶而痛心疾首吧,交出來的自然不能退還,哈哈。」
那典計著三名莊客退下后,已是夜裡戌時,賀鑄道:「子善兄,此事緩不得,應速將此事報知令尊,務必在本月二十三日前有回復,罷免陳操之土斷使一職。」
次日午後,會稽內史戴述急召陳操之入郡衙議事,說陸郡丞以四百里加急送密信進京,究竟何事不得而知,但想必是針對陳操之的,要陳操之小心提防。
陸俶道:「距離複核期限還有十九日,我明日以四百里加急文書將此事報知土斷司,不出半月,定有回復,不管陳氏侵佔課田、豪奪鄉鄰田產之事確否,皆可援例暫免陳操之土斷使之職,聽候審查。」
陸俶聽罷賀氏典計所言錢唐陳氏擴張田產、兼并農戶之事,說道:「課田乃是官田,陳氏如何能據為己有!」
陳昌道:「並未另列籍,但在田籍中有註明。」
一邊的陳咸解釋道:「這是操之提議的,操之認為大莊園齊心協力更能抵禦天災人禍,丁男占田課田百余畝,如何能精耕細作,占田雖不少,出產卻低,不如從提高畝產入手,我陳家塢對有經驗、有長技的老農、老圃都予以重用,去年來,陳氏莊園的畝產就明顯高於本縣其他士庶莊園,所以不用擔心課田賦稅——」
陳操之也有點發愣,不知怎麼竟想要執謝道韞之手,是真把英台兄當作顧愷之、劉尚值了,還是另有所感?
陳昌捧著一大疊簿冊,將昇平四年錢唐陳氏列籍士族來的諸多事宜一一道來,謝道韞輕輕摩挲手裡一枝玉如意,靜靜聽之,聽到陳氏招納農戶、為農戶代繳課稅之事,發問道:「陳氏如此擔待,豈不是負擔重重?」
陳操之點頭,說了陳氏蔭戶之事,謝道韞讚許道:「子重心細有遠慮,但難保陳氏族人沒有其他違禁之事,本來就族人有違法之事也連坐不到子重頭上,但現在是土斷的非常時期,而且土斷司長吏大陸尚書對子重不滿,所以極易藉此生事。」
賀鑄想想陸俶說得有理,會稽其他大族都交出了大量隱戶,獨他賀氏一毛不拔,這的確不妥,說道:「也罷,我回去與我叔父商議,就交出兩百隱戶吧,我要待陳操之罷官后再交。」
謝道韞含笑問:「子重是要請我代你去陳家塢處置此事嗎?」
謝道韞辦事極是麻利,就在楓林渡口吩咐兩名錢唐小吏帶著十名縣役去走訪陳氏蔭戶,好言相問,莫要恫嚇,傍晚到陳家塢會合。
陸俶大喜:「很好,你做得很好。」即命從事,賞絹五十匹,事成之後,另有厚賞。
陳操之道:「英台兄總是這般善解人意。」
謝道韞問:「陳氏三年間田產由四十頃擴展到兩百頃,那些農戶前來依附都是自願的嗎?」
謝道韞道:「請勿嫌勞煩,立即連夜將課田單獨列籍,註明這是佃戶帶來的官田,佃戶姓名俱要理清。」
陳昌雖然覺得這位祝郎君有點小題大作,這些官田他們陳氏都是承擔了賦稅的,並非侵佔官田,是因為陳氏精耕細作、注重選取優質種苗,才能在交了租稅外還能略有盈餘,但既然祝郎君這麼說,陳昌也就答應連夜親自督促管事、典計完成此事。
東晉承襲西晉的土地賦稅制度,實行占田制和課田制,男子年滿十七歲算成丁,開始承擔官府的徭役賦稅,丁男占田七十畝,這七十畝是私田,向官府交部分租稅即可,另有課田五十畝,這五十畝是官田,耕種所得全部上交官府,等於是給官府服役,當然,實際執行中不可能督檢你課田所得有多少,而是統一規定每畝課田賦稅標準,這就造成一個問題,因為地有貧瘠、年有豐歉,遇到災饉之年,官府若沒有減免租稅的政策,那麼自耕農就會因無力繳納賦稅而破產,很多自耕農就此背井離鄉,拋棄戶籍,進入士族大莊園為士族地主雇傭耕種,成為了逃避徭役賦稅的隱戶,有的自耕農沒有占足七十畝私田,卻依然要繳納那麼多的租稅,履田而稅變相成了按丁課稅,這也加劇了自耕農的破產,流入士族莊園的隱戶就越來越多,國家執役無人、賦稅流失——
陳操之匆匆給四伯父陳咸寫了一信,命荊奴和來震隨謝道韞一起回陳家塢。
謝道韞微微一笑,看看天色都已昏暗下來,說道:「且待縣吏、差役來看看有何發現,再議此事吧。」
陳操之謝過戴內史,回到驛館,請謝道韞商議,謝道韞道:「子重本身無可指摘,我料陸、賀要尋你之隙,必從你族人入手,子重應立即回錢唐一趟,查看族人有無犯禁之處,預先處置。」
陳滿頗有些得意地道:「祝郎君,我陳氏一向樂善好施,陳氏佃戶有歉收或貧病的,都會酌情減免其田租,那些自耕農依附我陳氏,那就無後顧之憂,不知有多少農戶想要落籍陳家塢,是我那十六侄操之建言莫要擴張太甚,是以拒絕了很多農戶依附。」
賀鑄冷笑道:「單此一項就可讓陳操之身敗名裂。」
那典計趕緊施禮:「多謝郡丞恩典,小人想,那陳氏已經交納過賦稅的課田就不好與其計較了,但必然有最近新兼并的農戶私田和課田,那些課田尚未到納租之時,要狀告陳氏,就可從這裏入手,小人這次收買了兩戶原褚氏的佃戶,到時可作人證,還有一戶自耕農,有一百六十畝上品田,因土地肥沃,不愁繳不起賦稅,不肯依附陳氏,願自耕自足,陳氏覺得那百余畝田地橫亘在中間,使得陳氏大莊園不能連成一片,就派人軟硬兼施,終於本年七月初將那塊地買下,那農戶很是不滿,但也無可奈何,陳氏勢大,只有腹誹而已——這農戶我未曾驚動,到時侵佔課田案發時再說服他控告陳氏豪奪其田產,兩案並舉,陳氏必敗。」
謝道韞問:「課田另列籍否?」
……
陸俶道:「道方,你賀氏也得再交出兩百隱戶才行,土斷結束后,另行招募也是一樣。」
謝道韞寬慰二位老人道:「兩位伯父莫要憂心,子重既料到陸、賀有此陰謀,派我來此助兩位伯父徹查此事,就一定有應對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