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看金庸小說》第一章 射鵰英雄傳

十一 東邪黃藥師

第一章 射鵰英雄傳

十一 東邪黃藥師

像黃藥師,也不是本性之中,完全沒有瀟灑的氣質,要是一點沒有,年紀再大,還是一樣窩囊,不會變的。
「……黃藥師對妻子情義深重,兼之愛妻為他而死,當時一意便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一時都不得便死,死了之後,屍身又不免受島上啞僕糟蹋,於是……」(七七四頁)
有趣的是,在《射鵰》之中,黃藥師這樣子,但到了《神鵰》,他再出場,卻完全變了,變得真正瀟灑起來,十分令人神往,過去刻意去做而做不到的,在他的晚年,變得自然而然流露出來,那是他年紀大了,思想行為都趨成熟之故。
人,當然是會變的,但是變來變去,始終只是他自己根本性格上的變化而已。
(以黃藥師的武功而論,為何會被柯鎮惡這樣的低手一口濃痰吐中鼻樑正中,真有點想不通,如果是一枝毒蒺藜呢?也要被打中了?這一點確大有商榷之處。)
黃藥師的辦法是造了一艘船,駛出海去,再令船沉沒:「當波湧舟碎之際,按玉簫吹起『碧海潮生曲』,與妻子一齊葬身萬丈洪濤之中,如此瀟灑倜儻以終此一生,方不辱沒了當世武學大宗匠的身份……」(七七四頁)
東邪黃藥師是一個十分值得研究的人物。
黃藥師的毛病是在太刻意營造,結果弄巧反拙,欲速則不達,他在《射鵰》中,也不是全然沒有令人佩服的行為,像他被柯鎮惡一口濃痰,吐中了鼻樑正中之後,就表現出色。
黃藥師一到《神鵰》,變得可愛有趣起來,他女兒卻相反,到了《神鵰》,簡直不堪了,這是十分有趣的一種對比。這絕不是說金庸寫人物,前後性格不統一,而是他更深刻的把人物的隱藏性格寫了出來,黃藥師一直在追求著的,到晚年,才達到目的,而黃蓉一直在收歛著的,到年紀大了就開始顯露出來。
黃藥師還有一件不可原諒的蠢事,是他居然會接受歐陽克的求婚,要歐陽克和郭靖競爭。
所以,黃藥師絕不是真正的武學大宗匠,想瀟灑也瀟灑不起來。他只是一個故意做些奇怪行為,引人注意的人物而已,武功再高,也不能表示他有宗匠的氣派。
「……喝道:『你也吃我一掌……』語聲方畢,掌風已聞,郭靖忍痛縱起……黃藥師掌未到,腿先出,一撥一勾,郭靖撲地倒了。」(五九八頁)

大露馬腳,原形畢露

黃藥師在摔不倒郭靖之後,行逕更是不堪,終於運氣,震得郭靖手腕脫臼。這時兩人的武功相差一天一地,黃藥師非要在武功上,佔郭靖多少便宜才肯罷休,不知道有甚麼開心?這種氣度,只是江湖上小腳色的行逕而已!
黃藥師本事是大的,這一點絕無疑問,可是他不但要人家認他本事大,還要人家認他行事瀟灑,不受世俗禮法所拘,要另創一種形象,傳誦千秋萬世。凡是一個瀟灑的人,絕不會做這樣的事,一切全是順其自然而來的。
可是黃藥師的行事,卻有太多地方,矯揉做作,到了滑稽的地步。《射鵰》一開始,就借曲靈風之口來形容黃藥師:
就算他笨到不知女兒的心意,就算他完全不喜歡郭靖,也沒有理由這樣做,他至少應該有這個智能,知道歐陽克是怎樣的一個人,自己的女兒嫁了歐陽克之後,會有甚麼樣的結果,尤其他是那麼愛女兒,又深諳夫婦之道的一個人!
以他的身份而論,大喝一聲,別讓郭靖黃蓉兩人再打下去,也就足夠之極了,可是他卻居然出了手。這一出手,武學大宗師的身份,已經一點不剩。而更有甚者,他在一抓一擲之間,已做了手腳,擲出黃蓉的輕,拋出郭靖的重,「存心要重重摔他一下」。
黃藥師處處要表現自己「瀟灑倜儻」,正由於那是一種不能刻意表現出來的自然氣質,所以黃藥師做的一切,就不免滑稽。
武功再高,要死還不容易,找一個千丈削壁跳下去,還能活嗎?一刀子戳進心去,還能活嗎?放一把火把人燒成焦炭,只怕也一命嗚呼了吧,何必再造甚麼船?船到海中沉了,抓上一塊木板,一樣死不了。後來就證明,坐了這艘船出海的高手,一個也沒有死,當時船還在烈火焚燒之下哩。
噫!這不但不是武學大宗師,簡直是在耍賴了。金庸刻意寫黃藥師處處要自以為是武學大宗匠,但實在一點不是,寫到這種地步,已到盡頭了吧,誰知並不,金庸還要進一步寫下去:

未見瀟灑,只見造作

而且,金庸越寫越起勁,黃藥師也越來越不堪,剛才講好了「只要引得我稍有閃避,舉手格擋,就算我栽了」的,在這以後,黃藥師更大言不慚:「哼,和我過招?諒你這小子也不配!」(五九七頁)
在《我看》中,評黃藥師為「上中人物」,看來要降級,大降特降才行,念在《神鵰》中的他,忽然真的瀟灑飄逸起來,可以少降幾級,但無論如何,是不能留在上級人物之中,只好算是「中上人物」了。
在武俠小說之中,高手出場,大都有一定的氣派,不然也不能稱之為高手了。但是卻從來也沒有一個高手,出場的氣勢之懾人如黃藥師者,即使在金庸的其他作品中,也難找到相若的例子。初看《射鵰》之際,看到戴著人皮面具的青袍怪客,如鬼如魅,如神龍見首,飄忽無比之際,真是神為之奪。
他第一次出場的情形,是借歐陽克的眼中看出來的,他跟在梅超風的後面,詭異絕倫,瞎了眼的梅超風,聽覺何等靈敏,竟也不知身後有人跟著,更是令人氣窒,歐陽克武功見識,俱皆不凡,也不禁想到:「難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五四四頁)
黃藥師在《射鵰》的讀者心中,印象極好,就是佔了出場時威勢無限的便宜,先入之見,足以影響他日後的許多莫名其妙的事。
這才是真正大宗匠的氣度,雖然他還是念念不忘「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但做得極瀟灑漂亮,所以,他日後才能進步到全然不提「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天然瀟灑飄逸,終於爐火純青。
在《我看》中已經想過,黃藥師把九陰真經看得極重,曲靈風對師父的評語,顯然是盲目崇拜,他本領大,但若真大到這種程度,怎還會把九陰真經放在心上?九陰真經叫梅超風陳玄風偷走了,有甚麼了不起?何必怒發為狂,急成這樣?不但把其餘的徒弟打斷了腿,逐出桃花島去,最最不該的是,愛妻正在懷孕待產,還要為他去背誦九陰真經!以致心力交瘁,難產而死!
「他(郭靖)要是一跤摔得口腫面青,半天爬不起來,倒也罷了。」而一下沒摔倒郭靖,「武學大宗匠」非但不自覺臉紅,反是「怒氣更熾」,大聲喝著,要和郭靖動手!

根本性格上的變化

郭靖本來就不配和黃藥師過招,可是言猶在耳,郭靖手腕脫臼,已經受了傷,黃藥師忽然:
黃藥師又處處要保持自己「當世武學大宗匠」的身份,這般重視九陰真經,這個身份已是動搖了,而他其餘行逕,也很難保持這個身份。把周伯通關在島上,那算甚麼行為?看他幾次三番打郭靖,更是自失普通高手的身份。他第一次和郭靖動手之際,郭靖的武功,還十分低微,黃藥師卻已對之大怒。
要是郭靖和歐陽克兩人爭下來,是歐陽克贏了呢?難道真把黃蓉配給他?還是到時又反悔?黃藥師此舉,真是混蛋至於極點矣!
「可是天下儘有聰明絕頂之人,文才武學,書畫琴棋,算數韜略,以至醫卜星相,奇門五行,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十八頁)
金庸這樣寫黃藥師,十分有趣,一方面,處處強調他是武學大宗師,簡直無所不能,瀟灑倜儻之極,但是另一方面,卻又不時寫黃藥師出醜之事,別說洪七公,連歐陽鋒都未必肯做的事,黃藥師卻一直在做。或許金庸是有意要寫出一個這樣的人物:這個人一心一意,要把自己塑造成為有某種形象的宗師,但是他生性又實在不是這種形象的材料,所以才處處做與刻意塑造的形象身份,全然違背的事情。
黃藥師在武功上的天分,肯定不如九陰真經的作者黃裳,醫術方面,救不活自己妻子,這還罷了,最滑稽的是這件事:
而且,死也死了,臭皮囊又有甚麼關係,怕甚麼受啞僕糟蹋?瀟灑倜儻云乎哉,只落得個,「每年油漆,歷時常新」而已!
黃藥師被人一口痰吐中,自然大怒,但是他隨即:
這種人,現實生活中多的是,只要稍加細心觀察,人人可以發現十個八個。
當黃蓉扭不過黃藥師的小器量,和郭靖過招之際,這種情景,看在心胸豁達的父親眼中,一定覺得十分有趣,哈哈一笑算數。可是黃藥師卻:「鐵青了臉,冷笑道:『這種把戲有甚麼好看?』」(五九六頁)
任何人,如果刻意要處處表現自己瀟灑,這個人一定瀟灑不起來。在《射鵰》中,黃藥師做了很多事,卻未見瀟灑,只見其怪異。
若是黃藥師真正有瀟灑出眾的性格,不在乎九陰真經的得失,他的妻子也不至於死。而且這裏,還有一個值得研究之處,黃藥師他不是「醫卜星相」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嗎?何以愛妻難產這樣的小事,他都救不了?黃蓉不是甚麼怪胎,本來是沒有問題的,孕婦只不過是偶發性的早產,並非本身早有甚麼絕症,神通廣大的黃藥師,何以救她不活?
桃花島上,郭靖和歐陽克比試,妙筆紛呈,峰迴路轉,看得人目不暇給,是《射鵰》中最好看的幾段情節之一,可是在這大段情節中,黃藥師看起來,卻是叫人越看越差勁,又不講理,又固執,又笨,又耍賴——結果郭靖贏了,他又反口。不必再多舉其他的例子,黃藥師這個人,仔細看下來,是甚麼樣子的,已可有結論了。
「哈哈大笑,說道:『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舉袖抹去臉上痰沫……」(一三六八頁)
黃藥師有多少不通人情的行為,無損他的人格,也無損他大宗匠的身份,但是講了話要算數,這是任何學武之士的起碼條件。黃藥師才說了「不配過招」,郭靖已受了傷,他卻又掌又腿,掌腿齊施,他的身份哪裏去了?由此可知,一個人平時不論如何矯揉做作,塑造自己的身份形象,總會有露出馬腳的時候,這時的黃藥師,就大露馬腳,原形畢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