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刺秦王》序章 寶劍

序章 寶劍

序章 寶劍

「殺手也該有個名字吧?難道有勇氣殺人,就不敢留下大名?」少女的嗓音冰冷,毫無人氣。刺客被震了一下,結巴著回答:「荊……荊……軻。」
少頃,男子小心翼翼地將雄劍交到右手,伸左手拔出腰間原佩的寶劍,劍鋒一挺,蠻橫地說道:「不管怎麼樣,快點,快把雌劍交出來!」
刺客的眼裡浮出嘲笑。「不知道?趙國之都邯鄲有專門出鐵石的地方,用這種鐵石可以打造出各種農具和兵器。靠這發財的人可是不少!現如今,青銅的傢伙已經過時了,還是鐵的夠勁兒!」男子自言自語著在屋內四處翻找起來,但似乎翻了個遍也沒有結果,便又問道:「寶劍在那兒?」
走近前來,不禁為泥屋的高大而驚嘆。屋子足有他的四五倍之高。屋頂上幾莖稀疏的枯草正隨風搖曳。
刺客端詳著這個紋飾,那似是一幅怪獸的頭像,粗大的角和閃著異光的圓眼。說是頭,又像是渦旋形的抽象圖紋,讓人難以辨別,但看上去就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可以肯定,這是一個部族的徽飾。
女人從乾裂的嘴唇間擠出聲音:「還……還沒造……出來呢!」
男子轉過頭,向門口望了望。走出去一兩步,又掉頭對女人們說道:「你們已經看見了我的模樣,我可不想被秦王的殺手們追來追去。所以,對不住了,你們倆也得死。」
男子的目光又回到了劍柄上。這劍柄與眾不同,厚重而奇特。劍柄中央精工鑲嵌著一個紋飾,乍看上去似是一個複雜的圖形,卻顯然具有特殊的含義。
「就是秦王訂造的寶劍,用來護身的。聽說是極鋒利的鐵劍。」刺客沉聲說道,逼視著她的眼中又滲出絲絲寒氣,顯然他是有備而來。
刺客的眉間痙攣了一下,聲音忽然提高了許多,眼中閃出凶光。
沒有絲毫回音。
男子的嘴角浮出一絲冰冷的笑紋,伸手到腰間摸了摸劍柄,隨後拉下頭巾半遮住眼,稍許調整了一下呼吸,便向泥屋走去。
刺客大喜,抬腳踢開面前的死屍,推開者婦,衝到牆邊,一把抓過寶劍。
刺客使勁搖了下頭,執拗地說:「我絕不殺你。」
這是一把長劍,青銅劍柄的分量一握即知,而劍身在昏暗中閃著厚鈍的銀光,與暗黃色的銅劍顯然不同,冰冷、肅穆、蘊藏著一股殺機。
屋中傳出不大的但是極為刺耳的聲音。那是一種敲打金屬的聲音,尖銳得一直鑽到人的牙根兒裡。
男子喃喃自語著,正要把那柄雄劍插入腰間,忽然,一種異樣的感覺流遍全身,刺客的直覺告訴他——門口有人。當下,男子屏住氣息,平舉寶劍,猛地轉身,向著門口大聲喝道:「誰在那裡?」
工匠們終於被那異響驚起,但一切為時已晚。只見劍光一閃,那年長些的男人剛轉過身就已被當胸刺透。他倒吸了一口氣,手中的錘子當下落地,頭也歪向一邊。另一個匠人情急之下舉起手中的夾子,連同半燃的紅鐵一齊砸向蒙面男子,但蒙面男子身形一晃,躲開鐵塊的同時長劍一抖,劃開了對方的咽喉,鮮血狂噴中,那工匠的屍身也應聲倒地。
「你又沒看見我的臉,我沒有必要殺你。」刺客回答道。
刺客緩緩伸出仍然不住顫抖的手,取下少女手中的短劍。這柄短劍也是由鐵打造的,尚未開封,也沒有劍柄,但鐵質極佳,定是把寶劍無疑。雖然沒有雄劍那華貴的裝飾,也沒有饕餮紋飾,僅僅是個半成品,但刺客一望便知——這,便是那把雌劍。
男子瞇起眼睛,凝神四處張望。
少女笑了,笑容那樣燦爛,卻又那樣淒涼。刺客有生以來頭一次感到了恐懼,不由自主地又舉起了雄劍。少女慢慢地逼近前來,直到胸口抵上雄劍的劍鋒。
「用這把劍定能驅邪斬魔,哼!不愧是秦王的佩劍!」刺客嘖嘖讚嘆著,虛劈了幾劍,又將目光瞥向兩個女人。
刺客忍不住地顫抖,抱著少女呆呆地立在那裡。從未想到,殺死這樣一個雙目失明的少女竟會讓自己如此痛苦。
剩下的只有兩個女人。男子收了劍,拉下蒙面的頭巾。他冷冷地掃了一眼瑟瑟發抖的女人們,即而緩緩地半跪下身子,用手舀起老婦人剛榨的豆汁,嘗了嘗,然後猛地舉起罐子,仰頭大口吞嚥起來,濺得衣衫、頭髮上都是星星點點的豆汁。突然間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緩一口氣,衝著躲在筐後面的女人說道:「我已經三天沒沾過吃食了,現在,總算有這東西……」一邊說,一邊用塗滿豆汁的嘴朝女人們擠出一絲怪笑。
再看屋門口垂掛著的厚厚的布簾,早已變成和這裡的土地差不多的顏色。聲音便是透過布簾傳出來的。
男子仔細地凝視著長劍。
老婦露出絕望的神色,不再說什麼,轉過身,指向裡面。
不遠的前面,像是要阻擋住斜坡的繼續下滑,聳起了一座小山丘。山丘下並排立著兩三座這樣的圓柱形泥屋,與黃沙一樣的顏色。此刻,其中的一座泥屋頂上正冒起一小股黑煙。
在劍鋒的威逼下,年輕的女人開了口:「雌劍在……在另一間屋的劍……劍倉裡。」
「如果你們沒有看見我的臉的話,也許還可以活下去。現在嘛……可不要怪我喲!」
冰冷的提問,殘酷的挑戰。
然而劍卻被荊軻本能地側身閃過,刺了個空。少女為這拚死一擊,耗盡了所有的氣力,當發覺落空之後,一下子便癱倒下去。荊軻忙撒開劍,雙手托住少女。
「……把我也殺了吧!」
渾濁的風將冬日的天空染成了模糊的土黃色,雖然天正午時,卻已是黯然無光。
蓬亂的頭髮以及裹得嚴嚴實實的頭巾,使人根本無法看清他的面容。他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決不浪費一分體力。不遠的前方就是養育了中原無數百姓的黃河。
袋子的後面是一垛厚實的泥塊牆,其間深深地凹下去一處,隱約可以看見一把黝黑的寶劍斜靠在裡面。
屋內暗如洞穴,厚重的四壁密不透風,天花板低而平。用泥和柴草混合而成的板塊將整個空間分割成兩層。樓上似乎是個穀倉,遠處立著攀上去的梯子,隱約可見樓板上凌亂堆放著的大麻袋。天花板下吊搭著一些木板,木板上是裝穀物的竹筐。看來那是用來熏乾穀物的地方。
老婦戰戰兢兢地點了點頭。
又喝了幾口豆汁,男子緩緩站起,胡亂地用衣袖抹了抹嘴角,開始打量四周。散落在地上的鐵條依舊吐著溫亮的紅光。他饒有興味地望著鐵條,問道:「這鐵是那裡產的?趙國?」
這一帶的房屋大多也是用這種泥板築成的,特別是倉庫和作坊。
門口的簾子不知何時已被掀了起來,此刻的門邊,正立著一個小小的人影。由於背著光,一時無法看清面容。
騷動中,吊在天花板下的竹筐開始劇烈地晃動,裡面盛滿的穀粒紛紛滾落。男子收身止步,任憑暴雨般的穀粒灑在頭上、身上,傾瀉一空。
少女搖了搖頭,循著聲音轉向刺客的方向。「你不殺我,我也活不下去了。活著,只能是落入風塵,或是沿街乞討。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許久,刺客終於定住了神,一狠心將劍從少女的屍身上抽出。頓時,殷紅的鮮血噴了出來。但他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要躲避,任由少女的鮮血噴濺在身上,只是顫抖著,慢慢跪下身軀,把少女平放在地上。少女持劍的右手軟軟地垂到地上,腕上套著的一挽血紅的瑪瑙鐲,閃著如瞳孔般幽幽的光彩。
男子捏著劍訣,緩步向門口移去。
「那麼,那把雌劍呢?」
但,就在那一瞬,少女猛然挺胸撲進劍鋒,荊軻早已慣於殺人的手也條件反射的向前一送,銳利的劍鋒逕直刺穿了少女的胸膛。與此同時,少女一直背在身後的右手猛地揮落下來,手中一柄短劍劃出一道寒光直刺荊軻。
「下手早了點兒,怎麼就殺光了呢?」刺客有點悵然若失。
雖然找到了雌劍,但此時的刺客卻沒有絲毫的喜悅,只是失魂落魄地出神。半晌,刺客伸手抹了把臉。「奇怪,手怎麼是濕的……?」再擦一下,還是濕的。背上的筋猛地一抽,「難道是眼淚?……」眼淚!刺客終於覺察到,自己居然在流淚,隨即腦子裡一片空白,淚水滂沱而下。
頓時一陣哀號,但是刺客無動於衷,迅捷地一劍刺中剛站起身來想要逃走的老婦的後心。接著,拔出劍,順勢刺向呆立一旁的年輕女子的胸口。
說著,用眼斜視著女人們。
所謂饕餮,是自商周以來故老相傳的一種怪獸圖騰,據說,這種怪獸連接著人間與神界,具有以咒語召喚死神降臨的魔力。在周朝,無論是祭天用的器具、青銅鼎,還是向神靈傳音的樂器——珵。都刻有此種紋飾。
「什麼!」
仔細看去,這是一個美麗絕倫的女孩子。失明的雙目使得她的美艷中更透出一股動人心魄的淒涼。
血如泉湧。年輕女子兩眼凸瞪,大張著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來,雙手緊緊握住刺在胸口的劍,刺客撒手鬆劍,屍身撲通一聲向後倒下。
男子緊鎖住雙眉。
兩個女人縮成一團,只是驚恐地搖頭。
「哼,只是為了這個?」少女淒然苦笑,打斷了他的話,旋即面色變得冰冷,逼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黑暗中,忽然從頂棚上躍下一位少年,手中劍凌空直刺蒙面男子。慌亂中帶下了幾柄陶壺,跌在地上摔得粉碎。男子不慌不忙地避劍還招,少年顯然不是對手,勉力支撐了幾招,腹背便連中數劍,撲通一聲倒下,劍也脫手飛出,眼見也是性命不保。
一個男子,頂著漫天飛舞的黃沙從斜坡上緩緩走下來。
少女虛弱地說著,微笑起來,像是睡著了一樣,帶著那微笑,永遠闔上了眼睛,竟是那樣的安詳,看不出有絲毫的痛苦。
「我說過了,我不能殺你,我不會殺你……」
女人們嚇得縮成一團,趕忙答道:「真的,是真的,雌劍比較短,工藝更複雜,還……還沒完成呢。」
許久,刺客拾起雄劍別在腰間,又將少女的短劍揣進懷裡,就好像懷抱著嬰兒一樣。隨後伸手輕輕摘下少女腕上的瑪瑙鐲握在手中,緩緩地站起身,腳底下打了個趑趄﹡,如喝醉般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他不敢回頭,不敢再看死去的少女,一刻也無法忍耐下去。(﹡趑趄,行路不敢前進的樣子。)
「原來是個瞎子!」
刺客感到呼吸急促起來,這是絕無僅有的。
「把我殺了吧!」少女略略提高了聲音懇求著。
爐邊橫著鑄打台。兩個打著赤膊的男人揮舞著大錘。二人年齡相仿,面貌酷似,想必是兩兄弟。他們被火光映照的臉上滿是汗水。屋子的盡頭,一個老婦在推磨榨豆汁。在她的身後,一對男女正在用蔑子編著筐。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少女,雙手背在身後,逆光中看不見任何表情。男子緊緊盯住她,許久許久,少女竟絲毫沒有反應。終於,男子看明白了,少女的雙眸黯然無光……
刺客盯著少女一言不發。
刺客只覺冷汗涔涔而下。
刺客愈發閉緊了嘴。
男子咬緊牙關,加快了腳步。
「在我死前,請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殺我全家?」
老婦人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是我算錯。原來……原來你是左手。我原打算拚了這條命,殺你報仇……但你殺了我全家,那雌劍卻也……休想……鑄……成了……」
打鐵的聲音遮蓋了一切,屋子裡的人們絲毫沒有察覺到外人的到來。
男子返身拔劍,森冷的劍鋒指向碾豆的老婦,「說!寶劍呢?」
雨季的黃河可謂泥沙之川,黃濁的漩渦甚至會把兩岸的人家吞噬殆盡,而一進入乾燥的冬季,儘管整個天地都被狂風飛沙胡亂地塗抹成一片昏黃,這條河卻奇蹟般地變成了一脈清流。
男子收住腳步,凝望著黑煙騰起的泥屋。那屋子顯然是這一帶最大的建築。因為依著山丘而建,恍若山腳下又隆起的一座小山包。
「什麼……什麼寶劍?」
少女的眼角濕潤起來,喃喃地道:「每天,太陽還沒升起來,就可以聽見母親和嫂嫂磨豆汁的聲音;太陽升起來了,是父親和叔叔打鐵的聲音;太陽下山了,就可以聽見哥哥拍著手,唱著歌,放牛回來,每次他還會給我採來很多好香好香的花兒。可是現在……現在什麼也聽不到了,你讓我怎麼活下去?你讓我怎麼活下去!還是把我殺了吧!」
整個徽飾乃是用玉石雕刻而成,眼睛則是極精細地用象牙嵌進去的,竟有一種耀眼的珍珠色。刺客盯著紋飾,自語道:「莫非是饕餮?這倒與那秦王相稱。」
因鑄劍爐需要避風,所以屋子裡架著布帳,爐火在帳中熊熊燃燒。
「那把劍……」
刺客暗自鬆了口氣,放下了持劍的手。
少女站在那裡紋絲不動,但在她那黑洞洞的雙目下,刺客竟感覺自己像是手腳被縛,動彈不得,脊背後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氣。
「這就是秦王之劍!果然咄咄逼人。」男子讚嘆著,用一根手指輕撫劍鋒,自言自語道:「只知道鐵製的農具不錯,沒想到鐵鑄的長劍更是如此犀利,真是好劍,好劍那!」
老婦人顫抖著應道:「是……是……是雄……雄的。」
……不知是天氣,還是那冰凍的心。
放眼望去,傾斜的沙坡漸漸變成了堅硬牢固的土層。這種土是此地有名的建築材料,細得好似磨過的粉,抓起一把,便會順著指縫沙沙地落下,但一經溶水攪拌,就會凝固成像岩石一般堅硬的板塊。用它築成的祭壇堅逾磚石。
「都死了?」
一切在瞬間結束,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房間。
女人們的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而刺客此時已無心察覺。
女人們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
老婦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呆了,直至此時才如夢方醒地發出一聲慘叫。瞬間,屋內顯得更加陰暗。
「就是那兒。」
「你說什麼,想要騙我麼?」
「……為了能活下去。北方還只有過時的青銅劍。而這裡的鐵劍鋒利無比,會讓我揚名天……」
「這是雄劍還是雌劍?」
少女緊抿的嘴角緩和了下來,輕輕點了點頭,臉上又恢復了剛才的溫柔。荊軻一時楞住了,被那無邪的容顏所迷惑。
刺客動搖了,連自己也不能相信地動搖了。他終於發現在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令他不忍下手的人。他只能一再地回答:
屋外,北風抽打著臉頰,黃沙溶進了淚水。
「不,不是一把,是雌雄雙劍,沒錯吧?」
男子的眼中溢出寒氣,寶劍出鞘的錚響在空氣中劃過。
一到岸邊,空氣頓時澄淨了許多,眼前是清澈的河水。
少女輕聲開了口,聲音中帶著驚人的平靜。
掀開布簾,男子像個幽靈般悄沒聲地跨進屋內。迎面撲來一股熱氣,只見通紅的金屬條在黑暗中跳動。
「好冷啊!」
此外,饕餮還是驅邪避鬼的護身符。皇城的入口處以及達官貴人的宅第門口,均飾以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