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刺秦王》第三部 滅趙

第三十二章 壯志未酬

第三部 滅趙

第三十二章 壯志未酬

顯然大王今日心緒不佳,侍從們知趣地恭立在一旁,連大氣也不敢出。
秦王哼了一聲,轉過身自顧自地走出了殿外。
好不容易跑到對岸,秦王剛欲爬上岸,荊軻伸出手,已一把抓住了他的袍帶,用力一拉。沒成想,帶子竟然嘩啦啦地散落了下來,纏繞在帶子裡的劍柄又露了出來。
此刻大殿內的文武百官整齊列隊,在典禮官的口令下恭然齊跪。奏樂齊鳴,秦王的身影出現在殿內,昂首闊步,威嚴肅穆地從橋上通過,走向正對面的龍椅。
刺客瞪視著秦王,秦王也凝望著刺客,二人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對視著。大殿裡靜得可以聽見血滴落地的聲音。
趙姬搖了搖頭:「你能讓那些死了的孩子再活過來嗎?你能讓荊軻起死復生嗎?你能讓我忘記在邯鄲城下看到的景象嗎?我恨你!我也恨我自己竟然聽信你的鬼話,我恨不得立刻殺了你!」
終於,秦王沉重地開口:「趙姬,如果你回來的話,我還會像從前一樣待你的。」
侍從們慌忙跪伏在地,嚇得連頭也不敢抬一下。
荊軻注意到秦舞陽的神色,不慌不忙地轉過頭看著他。秦舞陽慚愧地低了一下頭,荊軻那鎮定自若的目光讓他稍許安定了一些,趕忙調整呼吸穩住心神。
轉眼間,眾人已是逃的逃,散的散,大殿裡似乎只剩下秦王和荊軻兩人。
秦王一驚,追過去幾步,又停住,他明白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這個心愛的女人。
秦王跑到水池前,刺客已追了過來,堵住了玉橋。眼看奪路無門,虧那秦王機敏善變,一縱身撲進水池,膛著及腰深的水,拚命向前跑去。
荊軻神色泰然,仍舊迎視著秦王,而心下卻已明白,果如趙姬所言,那精明的秦王早有準備,看來今日若想得手希望甚小,只有隨機應變,等待時機了。
荊軻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隨手扔掉手中的殘劍,笑著衝秦王跟隨地走過來。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刻有龍紋的地面上。
趙姬低聲答道:「是千千萬萬死在秦兵手裡的孩子們!」
「好。來者何人?」
秦舞陽終於恢復了常態,將手搭於荊軻的手上,用力一按,輕聲說道:「不必擔心,我一切都好。」
荊軻搖搖晃晃地一步步挪向秦王。秦王驚得一點一點地向後退縮。一邊後退,一邊環顧四周,只見平日威武的眾大臣和侍衛們都驚恐地縮在柱子後面。秦王此時才發現,自己竟是如此的孤獨無助,除了手裡的劍以外,竟再也沒有可防禦的東西,再也沒有可以依賴的人。
趙姬一眼看見秦王身後柱子上深深插進去的短劍,便走過去,凝望了一會兒,嘆息道:「這就是那把雌劍。」
秦王已不復昔日神采,身體開始變得臃腫起來,兩眼黯淡無神,空洞洞地似乎什麼也看不見,只是機械地邁著步子走向龍椅。盛裝之下的秦王卻顯得那樣的孤獨憂鬱,不帶一絲生氣,彷彿只剩下一具空殼。
秦王轉換了話題:「樊於期的首級可曾帶來?」
九曲迴廊,走了許久,才進入候見室。室內南面是一張織錦舖墊的坐橋,對面是一面六尺餘高的巨大銅鏡和一個滴水的青銅漏壺。
這樣嘟囔著,又向前走去。一手持圖,一手抱盒,一步三搖過得橋來,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麼,轉過身衝秦舞陽抿嘴一樂,說道:「我說副使,看你這副樣子,別再在這裡丟人了,你先回驛站等我去罷!」
太監安排二人落座之後便退了出去,不多時,另外兩名太監抱著地圖和箱子走到二人面前,目光冰冷犀利,一直刺到人的心裡,荊軻冷眼相對,秦舞陽卻有些心虛,低頭躲開太監的目光。
少年司禮握住鞘尾用力向後一拉,劍身脫鞘而出,寒光四射,那些侍衛們也都回過神來,大呼小叫著,蜂擁過來。
荊軻緊隨其後也跳進了水池。
「雌劍?」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所有在場的人都目瞪口呆。
秦王的思緒像是又飄回了遙遠的過去,喃喃自語,語調淒涼:「如今當上這秦國國君,又有望實現一統天下的夢想,可我,還有些什麼呢?還剩下些什麼呢?」
忽然,只聽得荊軻大喝一聲,劃破了沉寂,將手中的半截斷劍向秦王用力刺去。然而劍實在太短了,根本刺不到秦王,荊軻的身子痙攣了一陣,慢慢地癱軟下去。
秦王一掃剛才的悲傷失落,變得精神抖擻,彷彿一隻猛虎看見了獵捕的對象:「太好了,等的就是他。傳旨明日召見,特准他佩劍上殿。」
荊軻仍裝作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高舉盒子,一動不動。心裡卻在暗自盤算著對策。
荊軻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騰出一隻手,從秦舞陽懷中接過禮盒。一邊低聲地對秦舞陽發著牢騷:「看看,都怪你磨磨蹭蹭,如此誤事……」
話音剛落,那荊軻卻放聲嚎哭起來:「小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見那秦王只顧盯著柱子看,荊軻暗呼僥倖,還有一線機會。於是伸出右手想從腰間拔出長劍。料想雄劍一出,定能要了那秦王的性命。
群臣中起了一陣騷動,秦舞陽慌忙趴下去拾起盒子。
原來適才侍衛在驗劍時,早已做了手腳。
刺客終於從容地閉上了眼睛,屍體緩緩倒在了地上。
侍從嚇了一跳,低聲答道:「小人十五歲了。」
秦王盯了一會兒劍,將臉轉過去看向別處。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荊軻打定主意,便倒地連連叩頭。「陛下,請怨卑職萬死之罪!」
秦王一愣,問道:「你哭什麼?抬起頭來。」
秦王繃起臉,厲聲質問:「因何哭個不停?」
秦王不由得困惑起來,明知對方很可能是刺殺自己而來,卻不知他要如何下手。就這樣牢牢端詳了刺客一會兒,揮了揮手,命太監將裝有樊於期首級的禮盒拿走,然後故意又將注意力挪到荊軻腰間的長劍之上。
門口處,站著的竟是趙姬,千真萬確的是趙姬。
荊軻正襟危坐,從對面的銅鏡裡,分明可以看見秦舞陽臉色蒼白,失去了往日的威嚴,不時四處張望。
「參見大王。」荊軻大聲呼叫一聲。
這時,遠遠地傳來敲鐘之聲,一下、兩下、三下過後,禮樂奏鳴,秦王臨殿的時辰到了。
響雷般的歡呼聲傳入候見室,震得屋子嗡嗡作響。
秦王得意地笑著,費力地站起來。侍從們也忙不迭地爬起來緊隨其後,向門口移去。
群臣見此情景,忍不住笑出聲來,但又趕忙剎住,屏聲凝氣恭立在原地。
「卑臣本不想佩劍來見陛下,無奈燕國國君命小臣如此,小臣怎敢不從。」一邊說著,一邊偷眼環視四周。
禮盒中所裝正是樊將軍的首級,盒中墊了生石灰,首級尚未腐爛,完好無損,雙眼微睜,面目如生。
四下裡,侍衛們的手都放在了劍柄上,虎視眈眈。
內侍上前略施一禮,說道:「請二位使臣將佩劍暫時交我保管。」
秦王慢慢恢復了平靜,刺客顯然已不再對他構成威脅,他悠閒地踱到池邊,水中倒映出的面孔上已經看不見殺氣。稍傾,他又轉回荊軻面前,仔細端詳著刺客。
秦王目不斜視地望著禮盒,臉上浮現出一絲痛惜之情。
荊軻的表情立刻變得歡天喜地,朗聲應了一下,抱起禮盒與地圖,爬到龍椅下面,仰起頭望著秦王,眼角裡似乎還殘留著點點淚光。
車輛向王宮的方向慢慢駛去,荊軻端坐車上,努力鎮攝心神,卻仍是禁不住心潮澎湃。趙姬俏麗的身影又在眼前晃動,那段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免令他有些留戀,轉念一想,今日一去,早已不作生還的打算,浮生半世,能夠完成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也算不枉此生。想到此,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收束心神,開始在心中反覆思考將會遇到的每種情況和應對之策。
秦王微微一笑,「怕我不成?」
仔細一看,荊軻只覺渾身冰涼,呆若木雞,手中的雄劍自劍柄而下竟只餘下不到三寸的短短一截殘劍。
秦王狂呼亂叫著,拚命地向前跑。
秦舞陽面無血色,眼光直勾勾地盯著太監手裡盛放地圖的盒子,手心裡全是冷汗。
二人一直走到大殿中央的水池邊。巨大的池底刻有一條栩栩如生的巨龍,正隨波飛舞蕩漾,彷彿就要躍出水面,吞噬一切。
刺客已是油盡燈枯,氣息奄奄,只能站立在那裡,生命正隨著鮮血的流淌,一點一滴地離他而去,然而他的臉上卻始終帶著那絲怪異的笑容。
「不必了,來,你們大家都坐到我身邊來。」秦王的神色顯得格外柔和。
秦王登上台階,在龍椅上坐下,兩名侍從照例上前攙扶,秦王煩躁地揮手示意二人退下,獨自坐在那裡發呆。
秦王大驚,慌忙倒地,短劍貼著王冠從上方一閃而過,深深插入了大柱。
劍柄在手,一用力,只覺入手甚輕,荊軻的心打了個突。
他哪裡知道,秦國的朝服乃是袖子與正身分織,輕輕一拽,便可除下。
秦王怒吼道:「你這個秦國的叛賊!」
「莫非趙姬的計劃並未成功,抑或是燕王懼怕我發兵滅燕,當真遣使前來求和不成?」想著,他緩緩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秦王呆呆地注視著刺客的臉,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身後有人,忙回過身來。
秦王終於鬆了口氣,心中暗笑燕國無人,那燕丹費盡心機,到頭來卻貽笑天下。刺客被嚇破了魂膽,竟不打自招,自己也不用費神鋌而走險了。想到這兒不禁得意地一笑,揮手示意身邊的侍衛退下。然後,向群臣大聲言道:「眾愛卿可聽到此人之言?燕王想刺殺於我呢?」
車在王城門口停住,荊軻一行下得車來,隨典禮官向宮內走去。
突然典禮官怒斥一聲:「站住!奉大王之命,只准正使一人上前參見!」
趙姬努力抑制自己激憤的情感,半晌才繼續說道:「直到現在我才明白荊軻的心意。他在來這裡的時候,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而你能夠為了義,為了情,而做到這一切嗎?」
二人緩緩起身,最後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趙姬紋絲不動:「我從來就不是你們秦國人,現在我更恥於作秦國人。不過,如果說我是秦國的叛賊,那你就是整個天下的叛賊!」
兩個人怒目對視,都恨不得將對方一口吞下。
然而嘶啦一聲,衣袖突然裂開了,秦王就勢倒向後面,荊軻的劍刺了個空。
「帶來了,帶來了!大王請看。」荊軻連聲應著,忙不迭地放下地圖,打開禮盒,雙手呈上。
歡呼聲中,秦王巍然轉身,穩穩地坐在龍椅之上。
秦王不知何意,一下子愣住了。
這一捏顯然起了作用。秦舞陽迅速地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勉強笑了笑,說:「嗯,我沒關係。」荊軻欣慰地笑著轉過身,帶著秦舞陽一同向橋上走去。
秦王沉默了很長時間,才費力地點了點頭。
二人默默地對望了一會兒,秦王站起身,蹣跚著走向趙姬。
殿內頓時又響起一陣轟鳴:「吾王萬歲,萬萬歲。」殿宇高大空闊,迴聲久久不絕。
二人登上九十九級台階,四海歸一殿近在眼前。殿前,赫然排列著一隊禁軍兵士,個個身高膀闊,不怒自威。從軍隊後面閃出一名內侍,伸手止住二人:「且慢。」
「趙姬,你別走,別留下我一個人……」秦王終於忍不住向著趙姬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苦苦哀求著。忽然,司禮的聲音又在殿堂深處回響起來。
荊軻略微調整了一下呼吸,大步邁進大殿。而秦舞陽卻顯然被眼前的陣勢所驚,一時慌了手腳,神色緊張地跟著荊軻走進大殿,卻險些被門檻拌了個觔斗。二名太監從側面走過來,分別將地圖與禮盒遞到二人面前,荊軻伸手穩穩地接過了地圖,禮盒卻從秦舞陽的手中滑落,砰地一聲掉在地上。
秦王大聲下令:「好了,我怒你無罪,近前答話。」
一行人按照典禮官的安排,依次坐上儀仗車。上得車來,荊軻便閉上雙目,休養精神。
荊軻隨意地回頭看了一眼,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臉不變色,心不跳。行過禮後,向秦王朗朗上奏:「燕國使臣荊軻及秦舞陽受燕國國君之命,前來拜見秦王陛下,以修兩國之好。」
秦王越發急躁起來,「你為什麼要殺我?你知道我的心思嗎?我要統一中原,建立一個更大更強,比秦國,比六國都要更大更強的國家。統一文字,修建道路,重建家園,整治田地,讓人們過上更好的日子。我還要在北方修一座萬里長城,抵禦外患,好讓人們安心耕種。這樣難道不好嗎?可你,你們,為什麼要殺我!」
這時,大殿內的典禮官開始高聲宣旨:「大王有請燕國使者進見。」聖旨自前殿、中殿、後殿一層一層傳過來,最後傳到候見室內。
秦王點點頭:「好了,抬起頭來。」
秦王的怒火又開始按捺不住地爆發出來:「有什麼可笑的!」
侍從們慌忙跪倒在地,連連叩頭。
車輛隊伍在街道上緩緩而行,立時招來行人的注目。以往的使者,無論來自何國,均是幅旗息鼓,悄悄入宮。而今日燕國一行人馬卻是大張旗鼓,好不威風。
「大王萬歲,萬萬歲!」
圖面越展越大,荊軻的聲音也越來越高。
適才攔路的內侍又返了回來,手裡捧著荊軻的雄劍,走到近前,伸手將雄劍還給荊軻,荊軻頗覺意外。
事情大出意料之外,秦王倒吸了一口冷氣,群臣騷動,滿場嘩然。侍衛們紛紛拔出劍來,圍在秦王身邊,躍躍欲動,只待秦王一聲令下,便要撲上前來。
荊軻原地趴了一會兒,這才抬起頭,臉上淚水縱橫。
荊軻一邊繼續展示地圖,一邊又提高了聲音:「而且此地的資源也極其豐富。」
「秦王嬴政,難道你忘了秦國世世代代一統天下的宿願了嗎?」
內侍持劍出鞘,略略看了一下,說道:「請稍候片刻。」便進入殿內。另有一人將秦舞陽的佩劍除去。
「卑臣名喚荊軻。」荊軻一邊答,一邊又抹起眼淚和鼻涕,舉止極為誇張。
秦王審視著這張臉,越發不相信這就是那千挑萬選的刺客。
秦王早已去了警戒之心,探過身來,仔細端詳圖面。
「此地完全可與秦國的關中沃土相媲美。」
出了候見室,便是一條長長的迴廊,又走了許久,才來到大殿門前。二人放慢步子,向內望去,只見雲臺上,秦國九位重臣身著朝服、手持圭板站在最前方,其後是文武百官列隊而立,黑壓壓一片,煞是壯觀。
荊軻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秦舞陽,然後恢復了剛才滑稽的笑容,回過頭,扭著身子來到御座前,將禮盒和地圖放在身側,張開兩臂,像隻大鳥一樣深伏在地,只呵呵地喘著氣,似乎連頭也不敢搐動一下。
群臣又開始嘻嘻暗笑,原本莊嚴肅穆,如臨大敵的殿堂裡一時間竟多了幾分輕鬆的氣氛。
終於,劍「當」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秦王無力地垂下手,雙眼血紅,茫然地呆立不動,環視著群臣。大臣們驚慌地紛紛向後退去。
秦王睜大了眼睛:「此話怎講?」
趙姬越說越激動,以致用力過度,全身劇烈地顫動起來。秦王無言以對。
秦王一眼看到司禮的手,心下會意,一歪身,劍鞘剛好落入司禮手中。
一個人受了如此重傷,居然不死,還能笑得出來,莫非是魔鬼附身不成?大臣們騰縮著,驚恐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群臣齊聲高呼,聲若雷鳴,哄然迴蕩,緊接著,殿外的兵士和太監們也齊聲高呼起來,聲勢浩大。
殿內的大臣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呆了,竟無一人上來護駕,癡癡地看著秦王在偌大的殿堂裡落荒而逃,荊軻則披頭散髮地在後瘋狂追趕。
當先的儀仗車上,正使居左,副使居右,儀表威嚴,鎮定自若,更是令圍觀的秦國人也不住讚嘆。
終於,地圖打開至盡頭。
荊軻已是出氣多,進氣少,抬眼看著秦王。
刺客無聲無息,只剩下各處傷口的血水還在繼續流淌,嘴角上卻仍接著那絲微笑。
說著,趙姬輕輕走到荊軻身邊,她久久地凝視著那張安詳的面容,抬頭對秦王說道:「我是來接他回燕國的,來接我的丈夫回去。……可以嗎?」
剛剛恢復平靜的秦舞陽又被那一聲怒吼嚇得魂飛魄散,大張著嘴,愣愣地站在原處,再不敢向前邁動一步,只拿眼睛呆望著荊軻。
大殿盡頭最中央處,秦王在眾侍臣及太監的拱衛下,高高在上,巍然而坐。
「你笑什麼?」
四名侍從走進來,將屍體抬起放在一塊板子上,趙姬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刺客的臉,溫柔淒美地一笑,轉身向外走去,再也不看秦王一眼。
黎明時分,天色昏暗,秦王緩步走入江山閣。守衛四海歸一殿的侍從們連忙跪下行禮。
一向警覺的秦王也對燕國派來的這個使者放鬆了戒心,甚至開始懷疑這不是自己一直在等的那個刺客,只是好奇地盯著趴在腳下的這個男人。
秦王猛地將目光轉向荊軻,正看見他轉著眼珠,不知在尋思著什麼。荊軻的反應也出奇地快,急忙收攏目光,兩眼坦然地回視秦王。
荊軻一本正經地轉過身,仍由橋上向回走去。橋面被水打濕,他故意腳下一滑,作出險些跌倒的樣子。隨即一步一搖,慢吞吞地挪過了橋。倒映在水面上的身影也隨著他的步子左搖右晃。
群臣紛紛探身,要看清二位使臣的舉動。
剎時間,整個殿堂寂靜無聲。
侍從們畏畏縮縮地遵命在秦王面前席地面坐,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豎耳恭聽。
秦王身邊的侍從太監們都忍不住笑出了聲,只有那少年司禮像冰一樣冷冷地站在秦王的身後,依然如故。
於是橫下一條心,大聲說道:「燕君是命卑臣前來刺殺陛下的!」
四海歸一殿高聳壯觀,器宇恢宏。殿的中央有一座四方形的水池。池上架有一座白玉石橋,只有秦王才可通過。
秦王舉起雙手,待騷動平息,便又將眼移向荊軻手邊的地圖問:「你這督亢的地圖是真的還是假的?怕也是一個騙局吧?」
「不行!你不能死!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笑,還沒告訴我為什麼要來殺我?」
荊軻也不報辭,取過劍,別在腰間。隨即微笑著轉過身來,輕輕地拍了拍秦舞陽的膝頭。
秦王怒火中燒,快步跑回龍椅前,飛腳將椅子一下踢翻,又把龍書案掀到一旁,一邊呼呼地喘著粗氣,一邊瘋狂地咆哮著:「滾!都給我滾出去!」
遠處不時傳來大殿內群臣的交談聲,但不久便是一片寂靜,只有對面青銅壺裡的水珠仍在滴答不停。
「呵!才十五嗎?長得很壯實嘛!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可比你瘦小得多了。」說罷秦王又低頭不語,面色暗淡,目光呆滯,像是望著某個遙遠的地方。
領路的太監又走了進來,低聲喚道:「二位請跟我來。」
許久,秦王又嘆了口氣,徐徐說道:「想想,還是那時候好。雖然衣不擋寒,食不裹腹,卻日夜思盼能夠早日回到秦國,繼承王業。再說,還有趙姬日夜相伴……」秦王說到這裡,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便立即板起面孔,聲音威嚴地說道:「當時,我就曾發誓,有朝一日倘若能夠登上這寶座的話,絕不忘往事,一定要鏟滅六國,一統天下,以報國恥家恨。」說著,環視身邊的眾侍從,「你們說,我現在這樣做了,有什麼不對嗎?」沒有一個人有任何反應,侍從們仍舊低著頭,靜靜地凝聽。
正在此時,有太監自外面進來稟奏:「啟奏陛下,今有燕國使者攜禮品已經抵達咸陽。請問陛下何時召見他們?」秦王的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似乎又注入了一絲新的活力。
荊軻殷勤地介紹,說到一半,佯裝滿不在乎地對隔在他與秦王中間的太監說:「嗨,請你稍讓開一點,大王看不清了。」
秦王點頭讚道:「好一把寶劍。」
宮城內,但見禁軍巍然而立,旌旗招展,整齊有序。晨鼓的敲擊聲和獵獵的風聲在廣場內迴蕩。荊軻目不斜視,大步向前走去,秦舞陽卻忍不住時不時地向四處張望,這威嚴的軍容讓他深深感受到一個強國的威嚴和巨大的壓力,步伐不免有些放慢。
沒有人敢打破接下來的沉默,秦王以手支頤,側身坐在龍椅上發呆,圍坐在周圍的侍從們更是噤若寒蟬,生怕一個不小心,觸怒了大王。
旭日初升,在秦國典禮官的引導之下,身著禮服的荊軻、秦舞陽走出了驛站,二人一色地昂首闊步,神情自若,再加上錦衣玉飾,更顯得器宇軒昂,身後是手捧禮盒與地圖的隨行侍衛。
清晨,王宮裡派出的儀仗車馬已早早地停在了驛站門前,準備恭迎燕國使臣上朝面君。
「正是。此乃斬妖除魔、鎮國安邦的一把寶劍。」
然而,刺客始終巍然不動,如柱子一般穩穩站立,似乎被砍的不是他,只有殷紅的血如泉水一般從各處傷口噴湧出來。
待秦王發現時,一切都已遲了。那荊軻豁地站起身,一把抓起短劍,另一隻手砰地抓住秦王那寬大的衣袖,寒光一閃,猛刺過去。
終於來到秦舞陽面前,荊軻暗向他使了個眼色,堆起笑臉大聲安慰道:「沒必要這麼害怕嘛。趕緊隨我過去拜見秦王陛下,把東西呈給陛下,我們也好早日回去覆命了。」說著,伸出手撫佐秦舞陽的肩頭,暗中用力捏了一把。
秦王勉強爬上了岸,回身一看,刺客已近在咫尺,劍鋒眼看又撲了過來。千鈞一髮之際,一個身影從玉橋上跑了過來,正是那少年司禮。
這一劍著實讓秦王受驚不小,面如死灰,忙回身望那柱子,劍身已穿進柱子,直沒至柄。
「陛下,現呈於陛下眼前的乃是我燕國國君特地為陛下準備的禮物,以表求和之誠心,但……」說著,故意環顧左右,彷彿在尋找什麼,然後指著呆立在橋對岸的秦舞陽,誇張地叫道:「嘿嘿嘿,我說你這副使站在那兒,讓我一個人怎麼打開這地圖呀。」說到這兒,又回過身來向著秦王深施一禮,「陛下,請寬恕卑臣的失禮,副使乃一介草夫,沒見過什麼世面,定是被貴國的泱泱大國氣派鎮懾住了。待小臣速速領他上來拜見陛下。」說完又是一叩首,動作滑稽可笑。
秦王忽然回過頭,大喝一聲:「我還沒叫你們起來,都給我跪下!」
秦王立時緊張起來:「什麼!」
秦舞陽頓覺渾身一熱,手心發燙,胸口處堵起一團說不清的東西,眼淚差一點就湧出了眼眶。荊軻的這一笑,分明是在向他決別,秦舞陽只覺得羞愧難當,真恨不得一頭撞死才好。他這一過去,恐怕就再也回不來了,而在這生死關頭,他竟然還記掛著自己的死活。
在地圖完全展開的一剎那,軸端處赫然出現一異物,閃著耀眼的銀光,一看便知是金屬的物件。
就在荊軻呆立的一瞬,秦王的劍已刺進了他的胸口。只聽得撲地一聲,血光迸射,一聲慘叫迴蕩在殿堂中。
「不,這地圖是真的,千真萬確。」荊軻慌忙說著拿起地圖,打開畫軸,將一端塞給秦王的一個太監,自己則仍舊跪立在地,將地圖緩緩展開,「大王請過目,這督亢之地,四面環水,土地富饒,物產豐富……」
司禮伸出手,向秦王喊道:「大王,快,把鞘給我!」
秦王饒有興味地端詳著使者腰間佩帶的長劍:「哦,這把劍很是奇特啊。」
聲音清脆冰冷,高昂有力。
「大王的眼力果然非同尋常,此乃鐵劍,劍柄為青銅所製,上嵌饕餮圖案,小臣多年前無意間得來的。」
「把劍藏在地圖裡,是誰的主意?」
又是一片可怕的沉默。
鮮血靜靜流倘在光可鑑人的地面上,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大殿上的所有人吃了一驚,侍衛們目瞪口呆,楞在當場。
荊軻若無其事地隨手取下佩在腰間的雄劍,遞給內侍。
秦王冷笑一聲:「不錯。讓你死個明白,我早料你來者不善!」
荊軻輕輕點了點頭:「不單是卑臣,副使他也是畏懼大王天威才會有剛才的失態。我二人只想早日回國覆命。」
荊軻並不停步,大步踏上玉橋。過得橋來,一直走到御階之下,方才收住步子。回身望去,卻見秦舞陽仍呆立於池子對面,神色慌亂地望著水底的惡龍,面無血色,如同即將被押往刑場的死囚一般,身子抖個不停。
「對,就是你打算用來護身的鐵劍,鋒利無比的鐵劍。你知道這鐵出自哪裡嗎?是邯鄲城,就是你當初當人質的地方,就是被你殺得片甲不留的地方,而正是這把劍,差點兒要了你的命!」秦王一陣戰慄,「我的劍……要我的命?!」
正是這衣袖救了秦王一命,秦王只嚇得魂飛魄散,掙脫袖子,揮手就欲拔出腰裡的佩劍,不成想,剛才的狼狽躲避竟把劍纏入了衣帶之中,一時拔不出來。說時遲,那時快,荊軻的第二劍又刺了過來,秦王也顧不得什麼帝王之尊了,縮身滾下龍椅、這一劍又未刺中。秦王迅速從地上爬起來,狼狽地向前跑去,荊軻兩劍未中,早已急紅了眼,舉著短劍,拔腿便追。
荊軻可憐兮兮地顫聲應道:「卑臣害怕。」
但秦王遲退沒有開口,低著頭,彷彿在苦苦地冥思著什麼,許久才忽然指著正對面的年輕侍從問道:「你多大了?」
群臣中又發出了低低的嗤笑聲。
來到大殿下,殿外甬道兩例,無數兵士與太監整齊肅立,身後擺放著一排排的鼓——大鼓四只,中鼓八只,以及無數只小鼓。典禮官一揮手,鼓聲如悶雷一般響起,兵士們揮動旌旗,以刀戈頓地,轟然有聲,殺氣騰騰。
經過銅鏡之前時,荊軻停住了腳步,歪過頭,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鏡中的自己,這才穩步向外走去。
少頃,有太監出來傳旨:「請二位特使先隨我來,大王稍後便召見二位,二位請暫等片刻。」隨太監入得殿來,兩個人都不禁為這壯麗輝煌的殿宇所震撼。
太監喏喏連聲,俯首退下。
荊軻提著氣,從牙縫裡擠出聲音:「膽小鬼,原來你早有準備。」
過了半晌,秦王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招手讓侍從們近前。
秦王一下子來了精神,鬥志陡增。飛手抽出劍,轉身揮向刺客。
秦王氣極敗壞,將身上的袍服一把扯下,露出了裡面的甲冑。
「大鄭宮的事情……他至死也不曾對旁人說……說過……他,他可是個最值得信賴的人……」秦王呆立著,低下頭,久久地不出聲。
秦王不動聲色地端坐在上,只是緊緊地盯著二人。
……
荊軻見大勢已去,仰身避開來劍,同時用盡全身氣力將手中的短劍向秦王擲去。
秦王見他沒有了氣息,跑上前,抱起刺客的身子,邊搖邊叫道:「不能死,不許你死!」無論怎麼拚命地搖晃刺客的身子,刺客卻再也不睜開眼睛。
秦王點了點頭,典禮官又高聲宣旨道:「請燕國使者近前見駕。」
荊軻倒在地上,只覺得眼前發花,勉強掙扎著睜開眼睛,衝著餘怒未消的秦王一咧嘴,嘿嘿地笑了起來。
內侍詭祕地笑了笑,說道:「我主陛下為表敬意,今特准正使佩劍上殿。」
殿堂中頓時群情激憤,回響起一片憤怒的咒罵聲。
太監望了一眼大王,乖乖地閃過一旁。
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瞬,但秦王與荊軻數歷生死,均已精疲力竭,氣喘吁吁。
秦王面目猙獰,臉色慘白,大聲喘著氣,手裡緊緊地握著劍。
荊軻毫不遲疑,在群臣的歡呼聲中由中央甬道向前走去,秦舞陽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後,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神態像是個迷了路的孩子,面色蒼白,魂不守舍。
秦王一驚,不情願地停住了步子,目送著趙姬的身影漸漸遠去,嘴裡仍在喃喃地呼喚著:「趙姬……」
眾人大呼小叫,落荒而逃。
「正使名喚荊軻,聽燕國人講,此人使得一手好劍。」
刺客逼近前來,臉上帶著怪異的笑容。秦王狂叫一聲,又舉起劍,向刺客連連砍去,就像一隻發了狂的猛獸。
荊軻臉上似笑非笑,就好像即將進入一個甜美的夢境。也不知有沒有聽到秦王的宏圖偉業,只是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慢慢地張開嘴斷斷續續地衝著秦王言道:「樊將軍……有一個口信……讓我帶給大王……大鄭宮……」
荊軻笑而不答。
荊軻此時已無暇顧及秦舞陽,面對眼前黑壓壓的陣容,荊軻也不由得心中一緊。偏偏在這個關鍵時刻,秦舞陽竟如此驚慌失措,看來原先的計劃已不可能實施,一切只能靠自己來完成了。想到此,荊軻堆起滿臉笑容,討好地舉起地圖,低下頭,高聲背誦早已練習過無數遍的說詞,邊說邊四處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