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局》第一章 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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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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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國的霸主是長曾我部元親,他原是土佐岡豐三千貫的土豪,趕上亂世風雲,成為統領四州全城的霸主,注定要和有心統一天下的秀吉有著無法避免的衝突。
三天後,安夫人終於得知丈夫齋藤利三自戕的消息。
「哦!大師就是隨風嗎?」
距湖岸大約半里,建在急坡上的西教寺也焚於兵火之中。不過,這十年來受明智光秀的照顧,大殿、客殿和鐘樓都得以復建,但其他堂塔則還是臨時補建的。
福姑十二歲到十七歲之間,就住在三条西家,實条照顧她如親妹妹。十七歲那年,嫁給大她八歲的稻葉正成。
隨風返身立定,安夫人一行也停下腳步,定定地看著官兵衛。
「齋藤公死得悲壯!」隨風悲憤地說:「敵軍重金懸賞抓他,發現他匿身在銀閣寺附近白川畔的小破屋裏,立刻派軍包圍,就在昨天傍晚,齋藤公切開腹部,掏出臟腑擲向敵人!」
面對隨風滑稽的言行,黑田官兵衛忍著笑,眼光銳利地打量船上下來的一群人,其中夾著壯年男子,不過都是廚師、僧醫。
秀吉派遣其弟秀長,領兵十二萬三千。元親的兵士都是兵農合一,正好趕上農忙時期,因此能動員的軍力加上背向不定的土匪聯軍,不過兩、三萬。元親不是老粗,而是有遠見的武人,他心想與其抗戰被滅,不如還他三州,換取土佐一州的安寧;秀吉也認為,與其在四國全土展開戰線,使軍隊陷於泥沼,倒不如與土佐和平共存,全力進攻九州。雙方就此講和。
中村邑的五年生活,對福姑而言,獲益良多。
「大師說的是!」
「齋藤公是羽柴秀吉懼怕的武將,聽說秀吉已下軍令,一定要活捉!」
元親夫婦將安夫人一家安置在名為「小京都」的中村邑。中村邑位在四万十川下游。當年為避應仁之亂,關白大臣一条教房及其後代,在這裏建造了模仿京都的棋盤式街道;在被長曾我部滅亡以前,一直是四國的中心地。
西教寺傳聞是奉聖德太子敕命而建,寺齡比延曆寺還老,亦屬天台真盛宗。織田信長雖斷然施展鐵腕摧毀宗門,明智光秀則蓄意保護寺廟僧侶,因此西教寺的住持也厚待坂本城逃出來的人。
他抄起吸足了湖水的法衣,大步踏出。一行人也恢復清醒,逃也似地遠離那群軍人。
安夫人想順便探聽一下丈夫的生死,不覺趨前幾步,隨風立刻若無其事地走到她面前,把福姑交到她懷裏:「急了是吧!大夥兒從昨晚開始就沒吃東西,趕快到廟裏吃點粥飯吧!」
「啊!怎麼尿尿了?」隨風緊張地拍著肩上失禁的小福姑,小福姑也羞得快要哭出來了。「沒關係!沒關係!大概叫湖風給凍僵了小屁股吧!」說完,他向官兵衛深深一鞠躬:「愚僧因為身材高大,所以著大袈裟,大袈裟通常也和吹大牛同意,您千萬別被人家唬了。現在,就請您原諒我這個假聖人;讓我們通過好嗎?小孩很磨人的!」
「聽說藤公已脫身,敵軍正在四下搜索。」
一条家處理政務的地方叫「中村御所」,常有公卿、名僧、學者、文人雅客來訪。他們的行儀作法風俗與京都沒有兩樣,不時在此間名勝「鴨川東山」舉辦詠歌會,興絲竹之樂。
「我們還是儘快離開這裏較好,愚僧在後山還有座御籠堂,雖然住得不舒服,但很安全,暫且躲一陣子,再做打算吧!」
「沒甚麼要緊人物,讓大師過去吧!」官兵衛命令部下收槍。他目送一行人通過,突然想起甚麼似地叫住隨風:「大師知道明智日向守的臨終情形吧?」
「夫人和少爺小姐在這裏,絕對不可以洩漏身分,以免惹禍上身!」隨風撫摸靠在他身邊的福姑的頭繼續說:「秀吉和信長公雖然不一樣,但戰爭使人瘋狂,荒木一族的悽慘下場當可做為殷鑑!」
安夫人一見隨風,立刻兩手扶地道歉:「剛才忘了身分,差點做出傻事,多虧大師幫忙!」
賤岳一戰,羽柴秀吉打敗信長的首席家老柴田勝家,征服畿內、山陽、山陰一帶,天正十三年六月,發兵討伐四國。
這一番話,說得一向堅強的安夫人也不禁渾身發抖,唯唯諾諾。三年前,攝津伊丹城主荒木村重謀反,信長大怒,派大軍鎮壓,結果,荒木村重和近臣雖然僥倖逃脫,但家人全被逮捕。信長為了殺雞儆猴,把上上下下五百多口全部鎖在四間屋中活活燒死。
天正十八年三月,統一箱根山以西的秀吉攻打關東之雄小田原北条,這時秀吉受朝廷封為人臣之極的關白,與源、平、藤、橘四大家並列,賜姓「豐臣」。
她離開正成,直接的原因是正成有外遇,但真正的理由則在於彼此性格不合。或許純為一介武夫的正成,對有這麼一個才華洋溢的妻子,也覺倍受壓力;而福姑大概也很難瞭解丈夫迷戀嬌小近乎無知的美女八重的心態。
「果真如此,那我們……」
安夫人母子再度開始流浪生活。
四國的安穩對安夫人母子而言,實為幸運。長曾我部元親取得秀吉默契,將齋藤利三遺族接來扶養。元親的元配是利三之妹,也是福姑的姑母。
元親領軍赴京,行伍中帶著十二歲大的福姑。因為前年病死的安夫人臨終遺言,希望把才智非凡的么女送到京都三条西家,修習文雅之道。三条西家欣然同意。
隨風低沉有力地誦著經文。兩個大孩子哭出聲來,小福姑則隨著母親合掌默拜許久。
他們在海北友松家裏叨擾半年後,又輾轉投靠昔日的友人。為了躲避羽柴秀吉的耳目,他們鎮日幽居、小心翼翼的寄食度日。接納他們的都是當代的知識分子,環境雖然不佳,但福姑心靈的收穫相當豐盈。
隨風從容坐下說:「夫人思夫情切,但也得注意時間場合。」
天台宗旗下的寺院草庵像包圍山上的主寺延曆寺般散落在比叡山麓四周,當織田信長火攻延曆寺時,山麓的寺院也未能倖免於難。
「但願平安無事……」剛露出放心神色的安夫人,突然又湧現新的焦慮,抱緊身旁的幼子。
那中年武士反問一句,行了下乘之禮,他單腳麻痹,身子傾斜著。「在下乃羽柴軍頭黑田官兵衛,久仰大師之名,大師雖具堪為阿闍梨之位的大乘學律常識與法力,卻厭憎比叡山邪道腐敗,棄山入野做一沙門,真聖人也!」
安夫人早已雙淚漣漣,卻無咽聲。孩子們雖然不瞭解,但也學著母親正襟危坐,小福姑靠近母親,天真地用小袖子為母親擦拭淚水。
隨風又把福姑扛在肩上,領著安夫人母子,避開眾人眼目,進入後山。他所說的御籠堂其實是個洞窟,每年他會上來幾次,清修十幾天。附近有溪流,洞裏也貯有糧食,孩子們反而覺得好玩。
隨風在距離坂本城僅十町的小川河口,大膽地把小船推上岸。
岸上敵軍持槍以待。隨風毫不畏懼地走向似是首領的騎馬武士前:「愚僧乃天台沙門隨風,欲護送城內逃生者往西教寺避難,此皆不能勝戰的弱者,請從所願!」
入寺以後,隨風獨自沿參道而下,約莫一個時辰後返回安夫人一家安頓的客房。
豐臣秀吉發檄文給旗下藩侯,編成二十二萬大軍,遠在土佐的長曾我部元親也奉命派軍四千,在聚樂第接受閱兵。
「非也!」隨風目光平穩地答道:「因果只是輪迴,諸行無常,生者皆歸於土,盛者必衰,合則必離,不論怎麼死,皆不應悲之、苦之、怒之、謗之!」
這一帶異臭撲鼻,景致悽慘,銜接四、五段的長架上並列著五百多顆人頭。中央部份立著兩根磔柱,上有名牌「明智日向守光秀」及「齋藤內藏助利三」。只有這兩位將領是梟首後再將腦袋與身體縫合、釘在磔柱上,以曝全屍。
安夫人母子在隨風和海北友松的陪伴下,穿過日岡。這是群山深處、光線幽暗的一條小路,路旁就是粟田口刑場,所有重犯都在這裏梟首示眾。友松合掌唸句佛號,催促他們母子快快通過。但是安夫人卻一動也不動,堅強地告訴孩子說:「仔細看好,那就是你們父親!」
在隨風的幫忙下,他們暫時借住於幽居在京都吉田山的畫師海北友松家裏。友松是淺井長政的重臣海北綱親的五子。雖然從小就被送進東福寺出家,但後來還俗,成為畫師,經常出入坂本城,也曾經是「枸橘邸宅」的座上客。
「十三日晚上他逃出山崎戰場,大概想逃回坂本城,不過在醍醐之西的小栗栖竹林裏,被土匪竹槍射死,真是悽慘。曾經一時名重天下的謀將因有反意,結果沒有好下場,也是因果報應哪!」
美濃一帶雖然不少他們稻葉家族的親戚,但時局未定,敵我不清,眾人對收容叛將妻孥難免有些顧忌,深怕惹禍上身。在京都,他們也有三条西家及蜷川家兩門親戚,但也怕連累他們而不敢投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