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無賴》十八、月明

十八、月明

在和煦的朝陽照射下,從一地出現的這些景物,看在從山上俯看下去的武士們眼裏,就像上了紅色顏料似的,一切都紅冬冬地。林子的頂端是紅的,人家的屋頂也是紅的,就連明智軍陣營中的城樓也是紅的,還有穿梭在丘陵間的路、河流,看來也像長了鐵鏽一樣地紅。
「我死嚒?」
「是呀!可是我又不想到別的地方去。」疾風之介答道。
來到丹波的八上城之後,佐佐疾風之介的酒量更好了。
山坡道並不好爬,不時有落葉滑腳。兩人好不容易才爬到山頂。這時,三好兵部清清喉嚨說道:「疾風!只有一條路,可以從這座山出有馬。其實也談不上是路,總之,你可以沿著山走,走到一座叫後川的村子,我在那兒有個朋友。」
當然,疾風之介從未想過要和這一群非親非故的他國武士一塊兒送死。能得救的話他也想得救。至於究竟能否得救,也得要到最後一天才見分曉,眼前他只知道自己會一道留在這兒。他想自己大概會留到最後一天罷!他總覺得留在這兒的話,至少還能活到那一天。
「我知道。所以我打算留到最後。」
失去加乃之後,他才明白這對自己是多麼大的打擊。八上城對他來說算是再好不過的療「傷」聖地了。四周圍全是一個個等死的人,疾風之介似乎再無餘暇去想加乃了。
「我了解,所以才說的。」
「你記好!從這兒走下山,然後……」
兩人於是走出崗哨屋,沿著小路爬上山去。月色果然很美。
每到夜裏,他總是喝了許多酒,但從未醉過。從丹波的高城山半山腰直到山巔,便是這八上城的所在。而城裏的生活就只有三個東西——霧、爭戰,還有酒。
按捺住滿腔的激動之情,疾風之介看著月亮。而後,在一片三好兵部所說的只有在年輕時才會有的痛苦思緒中,他突然想起了加乃,不知加乃此刻是否也正看著這月亮。也許正和十郎太兩人在琵琶湖上泛舟賞月罷!
「但他們大概是不會講和的了。大夥兒都決心戰到最後的一兵一卒哩!」
為了避開兵部那雙能洞悉自己心思的利眼,疾風之介這麼說道。
「什麼?」陡地,疾風之介厲聲叫道。在月光下,他的臉看上去十分蒼白。
「明天大概又會下濃霧吧!」
不過,自從八上城被包圍以來,也已經過了大半年了,這場戰爭似乎只有延長一途了。而且到了這個時候,爭戰也都轉變成小規模的戰役了。
對於這座八上城內的生活,疾風之介並不算討厭,這座稱做山寨要來得名副其實的城。
疾風之介就住在沿著北側大斷崖建造的城牆旁的一個崗哨屋裏。說是說崗哨屋,其實不過是用原木蓋成的一幢小屋子罷了。雖是幢小屋子,卻堅牢得很,除了入口和窗子之外,其餘的部分全由原木組成。
「你的武藝那麼好,若真死在這兒,也實在太可惜了!」
「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會得救嚒?」
霧便稱做丹波霧。這是高原盆地特有的濕氣,到了半夜急速降溫形成的,常瀰漫了丹波高原起起伏伏的大小山谷。
早上起床時,八上城總是籠罩在濃霧之中。整個成了一片霧海。
「……」
「幾號?你真蠢!今天就是八月十五呀!」
「我並不想死呀!」
「也不一定會死呀!反正我會留到你死了再走就是了。」
一想到只要城一失陷,守在這兒的幾百條生命便也要跟著斷送的這一份悲壯,疾風之介就覺得自己真是適得其所了。從未有過一支部隊像這支丹波的鄉下武士團一樣,讓他待得如此心情愉快的。這群鄉下武士個個不畏生死,不爭名逐利,他們的眼神也都十分清澈。
譬如說,有一隊人馬攻進了山下的一座村子,或是搬送石頭的腳夫遭人攻擊等等,大都是這一類的小戰役,極少有像春天時發生的那一場激烈的全城攻防戰。
笑罷,過了一會,他又接著說道:「能這麼如你所願嚒?我死的時候,佐佐疾風之介大概也差不多了。」
「怎麼樣?這種日子過膩了嗎?」三好兵部說道。
「今天幾號呀?」疾風之介問道。
城是遲早都會被攻陷的,但這群鄉下武士對於即將到來的死亡,似乎視之為理所當然,並不特別感到悲傷。
三好兵部的臉上不見一絲哀傷,只是一如往常地沉穩地笑著。
「請別生氣!我只是這麼猜而已。也許我沒猜中,不過,我想大概八九不離十吧!唉!不管它了。我只是覺得你這麼年輕輕地就死了,未免可惜了些。畢竟人只有在年輕時才會為女人的事痛苦呀!」
「別傻了!」突然間,疾風之介插嘴說道:「我雖然不想死,但也不想打聽逃生的路。見你死了以後,我自己會找。你不了解我的心意嚒?」
說罷,三好兵部又接著說道:「唉!不說了!你看,這月色好美呀!這是天正六年的月亮哪!恐怕也是我最後的一個月亮吧!」
說著,他站起身,說道:「疾風!我們到外頭走走吧!月色很好哩!」
每天天都很快就黑了。天一黑,武士們便到處喝酒去了,或是在休息所、或是崗哨屋、宿舍等。除了酒以外,再沒有什麼可以撫慰這群悶守在這兒的武士了。
陰曆八月十五那天夜裏,疾風之介和三好兵部一塊兒喝酒。
從夏至冬,霧會從原木和原木間的縫隙飄進來,因此得在四周掛上席子,以防止濕氣滲入。總要到九點過後,霧才漸漸散去。待霧散了之後,遠處的森林、村子,還有遠遠地包圍著八上城的明智軍陣營這才突地出現在眼前。
過了一會兒,兵部又以懇切的語氣說道:「疾風!女人讓你這麼痛苦嗎?」